十月中旬的北京,已是八成秋日氣象。偶爾能在路邊撞見零零星星足夠敏感的樹葉,搶先紅黃了一些邊角,邊角闃寂無聞多時,此刻向死而生,可悲而可貴、熱烈而猖獗地醒目著。天一日比一日消沉,催人倦乏,又暗暗喚你珍重歲末的光陰。城里的暖氣尚未大張旗鼓地鋪展,人在街上或室內游逛、發呆,更能知覺到空氣的涼意與干燥,轉而懂得了,無論是否準備就緒,天地正悄然轉換自己的底色,等你來適應、喜愛或忍耐。這時,老老實實坐下,聚集精力,收攏情緒,心心念念著一座山。腦袋果真熱起來,四肢也多了些許熱能,這是回憶被掏出、感覺被順利醞釀之際的生理反應。多虧這一點時間的間距和沉積,讓眼下敲落的字句,既非一時沖動,亦非疲于“對付”,以至于對春夏之交那場深入京西的遠游,更多出幾分實感和真情。
越是真情實感,越需鄭重其事地喚醒,正如某類飲品,喝前搖一搖,入口效果更佳。于是摸出手機,點開照片,心知它就在,蓄謀已久地等我再度光臨。一個人或一群人,南來北往,一年的光景在相冊里和盤托出又呼嘯而過,浩浩蕩蕩的瞬間,駁雜而新鮮,像巖層,堆積出全新的人生景象。突然想到,與其不斷上滑,隨之被各路回憶攔截和誘引,不如徑直點開相簿的地點欄,從地理空間的維度,一點點拉伸,由宏觀入微觀,尋覓它,終而與之重逢。當地圖中的北京占滿屏幕,我陡然好奇起自己曾到過的京城“四極”,指端旋即聽令于好奇,不停劃撥比對,等待顯像——最北,顯示為慕田峪長城,我自然不會忘記夏末和初秋兩度登臨時各自的場景和心情;最南,是那頻頻作為離去與歸來的中轉地而又含糊了二者的內涵的大興國際機場;最東,還記得那天心血來潮,騎上心愛的小電摩,一路駛往通州的宋莊;最西,最西竟然不在門頭溝的京西古道,還有照片在西南向冒出——正是那山,它濃縮了山上的草木、游人、廟庵、鳥獸和彼時的光陰,陷在一片標注為比山地的顏色稍深的綠色皺褶之中。從古代的奇觀,到當下的科技,從實驗多變的藝術,到巋然不動的山水,“四極”既是我一個人的行跡,冥冥中也是對北京恰到好處的歸結。至少這一刻,我由衷地感謝照片定位的發明者。
說回那座西南向的山,山有名有姓,名姓起得本分而伶俐,就叫上方山。普天下所有的山,都在大地和眾生之上,為何此山特叫上方山?團團問了一圈,語焉不詳。倒是有人說起,此時此刻此山,就是彼時彼刻的獨鹿山。據《漢書·武帝紀》講,漢武帝曾于元封四年,“歷獨鹿、鳴澤,自代而還,幸河東”。鳴澤,澤名,據考在涿郡逎縣,即今河北涿州市西一帶。或因此故,緣于地理位置的相近,宣稱獨鹿便是上方山,亦可聊備一說。另有相對安分的版本,時在東魏,有僧人于此開山、筑寺、修路,經歷代增建修葺,到清朝,終于形成朱彝尊詩中所說“幽燕古奧室,兜率居中巖,花宮七十二,上下東西嵌”之格局。孤陋寡聞如我,只管聽取,不便置喙。
出發前,在一幅據稱手繪于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的地圖上,分明見上方山錯落星列著洞、庵、院、殿若干。于是明白,從古至今,上方山就是釋家修行悟道之所在。古人明察,此地必有獨絕于群山的妙處,頓感腳力倍增,心里癢癢了。腿著攀爬前,先坐一程纜車。纜車既是快捷的交通工具,也提供了極佳的觀賞角度。人縮坐車廂,孤零零高懸于一線,環顧山巒和被山巒擠破的天際,很快有了整體的印象。這里的山,形神皆類北岳恒山一帶的山勢,巖石為體,蒼勁古樸,造型感強,間雜芳草綠樹,干練而飄逸。后來了解到,上方山雖在北京,其實仍屬太行山北緣大房山余脈,這下就都說得通了。待到重新腳踏山體,拾級而上,身臨其境,又恍惚置身于蜀地的青城山,只因囿于山勢,大多時候視野受限,又見山澗溪流斜出,水多的地方,綠意更為放浪,枝葉繁茂逼人。一掛窄窄的石階,隨山體搖擺,人流高峰期,抬頭可見一溜彎彎曲曲攢列稍歇的登山客。
山道逼仄,山形峻峭,四方石壁作勢壓下,于是攀登之途,始終懷揣一份不大不小的驚悸。袁宗道當年曾與友人同游上方山,寫下游記《上方山》四則,其中寫道:“石壁躍起百余丈,壁淡黃色,平坦滑澤,間以五彩。壁上有石,若冠若柱,熟視似欲下墮,使人頭眩。”深以為然,同時想到,當年山徑更為險阻,草木恣肆有余,唯寺廟僧侶、同行者幾人,斷無后勤、安保、管護、天眼、纜車種種福惠,不免暗自慶幸起這等“今非昔比”。轉念又想,有所得勢必有所失,況乎現代社會,諸種福惠講求明碼標價,理解也無解,唯有認下。繼續悶聲咬牙,一步三臺階,一順氣挺到某廟宇門前,方才大喘氣。
依照導覽簡介,上方山有文殊殿、兜率寺、普濟寺、云水洞、斗泉庵等七十二座茅庵寺廟,合稱七十二禪院,統稱上方山寺,倒是省心易記。這些寺廟,見縫插針般散落于山間略為舒緩的坪地,端看規模和樣式,應多為近年翻新或重塑,不變的,是念茲在茲的古意與禪意,然則心境、手法畢竟有所不同,好在尚能與周遭山色相襯合宜。
眼前的寺院,小巧卻氣勢不凡,細看,是那被稱作“七十二庵之首”的兜率寺。據說該寺院始建于隋,在一張民國時期的照片中,大殿與今日今時所見相差無幾,無非添多了幾抹鮮亮的漆色、整飭的灰墻、燦艷的盆栽,依然幽中取靜。記得袁宗道談及抵達歡喜臺時的感受:“返觀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自汲井中,以身為甕,雖復騰縱,不能出欄。”公安派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由此可見,當中似乎引申出人被自然造化比下去的無奈,倒也合情合理。我在兜率寺內流連漫步,心率大幅下降,再眺望寺外山群,形態多端,林木盤桓,綠意跌宕,耳聽眾鳥雜鳴,雖因世俗至深而不諳梵音的真諦,卻感覺多少挨著了一點“諸法無我,寂滅為樂”的意思,并不覺得如何受壓抑、被綁縛,反倒嫁接天地萬物,獲享寓動于靜、返璞歸真的暢達。按公安派的說法,或許,這便是我的性靈使然吧。
佛教所說兜率者,為欲界六天之第四天。《楞嚴經》講:“一切時靜,有應觸來,未能違戾,命終之后,上升精微,不接下界諸人天境,乃至劫壞三災不及,如是一類,名兜率陀天。”在此天者,壽為四千歲;兜率天一晝夜,人間四百年。不知此番下山后,世界會否全然換了光景,而我則不得不重新做人,不變的,是依然作為渺渺眾生的一員,什么成仙成圣、成佛成魔,豈敢妄想。據說,在兜率天之人,對于自身及外界感受,只會生喜樂知足之心,故又名喜足天。若能有這一點保障,縱然放逐俗世、重新為人、歷劫紅塵,又何足懼?
事后查閱,民國《房山縣志》載:“大房山,古名大防山。自元改建房山縣,大防之名遂熄。”因此有人認為,“上方山”一名,應由“大防山”“大房山”逐漸演變而來。《房山縣志》講:“上方山,得名于上方寺。”即先有寺,后化作山名。再考慮上方山的開發、傳揚與佛門的關系,而在佛教體系中,所謂上方,原指山中佛寺,后稱住持,因其所居在寺之最高深處。通盤考量,冠以上方山,應是此中有佛寺之山的意思,實屬通透的大實話。至此,總算給了自己一個交代。
因時間所限,此行無法前往主要景點之一的云水洞。等而下之看照片,只見洞中天然的石筍、石柱、石幔一應俱全,又有燈光作秀、人造羅漢彌勒之類的肖像,熱鬧而浪漫,堪比西南喀斯特地貌上那些早早開發、遠近聞名的溶洞。翻閱資料時,發現首次對云水洞進行測繪的人,竟是一名法國“地質學家”,其中文譯名,顯然帶有那個年代的翻譯氣息——普意雅。以四九城為中心,上方山地處偏遠的房山的偏遠處,這位名叫普意雅的法蘭西男子,為何會在二十世紀初對上方山和云水洞產生濃厚的興趣?這引發了我的濃厚興趣。于是按圖索驥,一路搜羅資料、互相甄別,收獲遠超預想,仿佛無意間踏入另一條別有洞天的秘境,同樣浪漫,不可謂不熱鬧,卻又遠非浪漫熱鬧所能道盡。
普意雅,1862年生人,這位畢業于法國國立中央工藝學院的科班工程師,在自己的三十六歲來到陌生的遠東,受聘于清朝政府。此番所來,他有一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測繪盧漢鐵路沿線地形圖。說起盧漢鐵路(即盧溝橋至漢口的鐵路,后又改稱京漢鐵路、平漢鐵路),興許會讓人想到位高卻權力旁落的光緒帝。《馬關條約》簽訂后,“當此創巨痛深之日,正我群臣臥薪嘗膽之時”,年輕氣盛的帝王捧出了六項“力行實政”,首推修建鐵路。此外,我們理當想到時任湖廣總督張之洞。“中國應開鐵路之地甚多,當以盧漢一路為先務”,張大人復奏清廷的切切呼告,言猶在耳。甚至,有心人還會想起那位中國近代史的名角,以黃河為界、負責盧漢鐵路北段的中堂大人李鴻章。但是,請注意,從1898年赴任履職起,不到十年時間,普意雅先后出任盧漢鐵路北段總工程師、全路總工程師,直至1927年去職。
這位名校畢業的理工男,在主責主業之外,對中國的地形、地質、古跡等同樣頗有研究的熱情。他似乎總能做到將熱愛納為事業。到任后不久,普意雅受中國政府委托,繪制了大量京畿地區的詳細地圖。這些精度極高的地形圖,成為日后研究當時北京地理歷史的資料孤品。
在修筑盧漢鐵路時,為了運輸修路所需的建材、石料和煤炭,需要在良鄉、房山兩縣分別開辟坨里支線和周口店支線。普意雅親自勘測了房山周邊地形,并最終確定支線終點兩座車站的選址;與此同時,作為攝影發燒友,普意雅拍攝了大量照片,系已知拍攝時間最早的房山影像——恰恰是攝影,讓這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參加基建項目的法國工程師,在往后的一段歲月里,獲得更為廣泛的聲名。
1930年,中國人民的“鐵哥們”普意雅同志在北平病逝,兩年后,其遺孀朱德蓉女士將愛人拍攝、收藏的約五千張照片及其他圖文資料,捐贈給了當時的國立北平圖書館。出席受贈儀式的嘉賓,除去館長袁同禮,還有胡適、翁文灝和法國駐華公使等三百余人。這位用實際行動增進了中法兩國友誼、愛崗敬業三十余載、為中國近現代社會的發展作出了相當貢獻的工程師、地質學家,順帶著,成了一名貨真價實的攝影家。
關于普意雅,按說可以畫上休止符了。但很多時候,再起波瀾往往就因為不經意地多看兩眼。正是多看的兩眼,讓我留意到了一個充滿戲劇性的細節——朝內大街八十一號,這是普意雅在北京的居所。沒錯,就是那“鬼”名在外、不斷被坊間搬弄是非的朝內大街八十一號。單看網上給出的資訊,朝內大街八十一號與普意雅的關聯,可謂疑竇叢生。不死心,于是,再下一點考據的功夫。終于,大致的真相浮出水面。
1965年前,朝內大街八十一號的門牌為六十九號,顯示為朱德蓉女士的住宅。1885年生于廣州的朱德蓉,來到遙遠的京城,遇到了更為遙遠的年長自己23歲的愛人,時任盧漢鐵路總工程師的普意雅。這對異國眷侶在婚后購置了朝內大街六十九號的宅基地,由普意雅親自設計、建造出兩棟三層法式小樓。1921年年初,住宅竣工,清朗而溫馨,前院被打造為一座大型花園。之后幾十年,歷史和其中的每一個人無不翻覆波折,時間來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朝內大街八十一號院因荒廢破敗而險遭拆除,所幸被制止,作為危樓,一直閑置下來。據說,是樓體上刺眼的“拆”字,“慢”下了一名路過的美國記者的腳步。這位頂頂熱心的記者,錯將這兩座小樓與再往西不遠處的原華北協和話語學校的建筑相混淆,進而寫出一篇《一棟記錄中美歷史關系的學校將被拆除》的報道,文中不忘描述費正清等學者當年于此學習的見聞掌故,一時引人注目。當時,北京市東城區有關部門正在編撰《東華圖志》,這篇文章引起了編撰組的注意。編撰人員輾轉撥通了這名美國記者的電話,求證所言,得到的是蹩腳的漢語和肯定的答復。于是,編撰人員便將八十一號院編寫為了原校址所在地。因有官家背書,茲事以訛傳訛至今,縱然有人特意澄清,終究眾聲喧嘩,大有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架勢。
我的叨念,無非也是為了很可能是徒勞的澄清。當然,澄清哪怕極其微小的歷史細節,也是無比重要和必要的事體。而我之所以一直不忍松手,除去叩開真相的沖動,還因我對這類“訛誤的流變史”同樣興趣盎然。訛傳的歷史,也成了歷史的一部分。歷史,總是在“說”和“寫”的謹小慎微與漫不經心之間,在一代代人的接力誤讀與竭力澄清之中,浩蕩走過你我的生命——可還記得那位生于嶺南而留在了京城的朱德蓉女士?這位皈依了上帝卻依然無力逃脫龐然的孤獨和無盡的紛擾的老人,早已攜帶著自己鮮為人知的恩怨聚散,悄然離開故居,銷聲匿跡于紛紜的歷史主軸之外,卒年不詳,后事成謎,徒留一幢因誤會和娛樂而熱度不衰的荒頹舊院。
其間,我留意到了一張相片,那是在上方山的云梯庵。一個身材略為發福的中年男子被拍攝者放置于照片左邊約三分之一的位置,他的腰身倚向自己左側的山石。石上嵌掛著攀緣者用以抓握的鎖鏈,鎖鏈隨山勢逶迤閃轉,近處的一截呈虛化效果。這張照片的主角頭戴漁夫帽,西洋臉蛋和大鼻頭撇向右側,四十五度角迎向古老中國的群山和天宇,他滿臉壯志未酬的專注和嚴謹,似乎不知正被拍攝,也不懂何為詩意與禪意。手中的地質鎬,因為正在攀登的緣故,被其倒立抓握,恰好可以充當登山杖。論相片的動感、布局和個性的保留,我以為這張中景人物照,完全不輸布列松那些最為精彩的人物攝像。畫面內的此行,這位地質學家是要對上方山諸寺院進行測繪,最終,他順利繪制出了精確的等高線地圖,同時,也完成了歷史上首次對云水洞的專業考察。
上方山,此刻看來依然原始和狂野,卻已然受到過詳細而精密地觀測與保護,科技對其無聲無息地介入,遠比想象中還要久遠。彼時,不知也無知,一路迂回攀爬,多是感性的體驗,且欣然領受這份感性。
人在此山中,雖然常常視野局促,卻不感到煩悶。一者,絕壁遮天,枝蔓蔽日,幽晦使人潛靜;二者,山風與流水以慈悲為懷,再大的心火,也能被絲絲縷縷地撫平;三者,上方山的局部,各具風神,只恨來去匆匆卻無三頭六臂。水在身側依山跌落,綠意紛雜縱橫,還有那傲岸、詭怪的古木,氣根張揚,各有安身立命的地盤和門道,卻是一致垂老而不服老,儼然要再活個幾百上千年。到上方山,樹深深淺淺默立于面前,你一下就懂得它們的不容小覷。
上方山的側柏,偏好旁逸斜出,哪里陡峭、峻險,偏往那里滋生,凜然而潑皮,樹干開綻呈條狀,如同自戕,一副桀驁不馴的憨癡相,叫人不敢輕易觸玩,只能換著角度,一通拍拍拍。我愛這些孤高而昂揚的側柏,不扎堆,有一棵算一棵,一棵一副相貌,自我得足夠討人喜愛。而油松的好,就好在自身對差異感的調和。其樹干挺拔矯健,樹皮呈鱗狀堆疊,沉穩飽滿,卻在樹干的頂端,豁然散開盤錯的枝梢,如初春的蛇窩,枝子在頂上亂作一團,妖嬈多姿,上下不同調如此,乖張悖謬得讓人亢奮。跟側柏和油松比,國槐當得起“周正雍容”四字,從根蒂至葉梢,一棵樹該有的體面、規矩、細膩和蓬勃,國槐全部滿足,那份法相莊嚴的大氣,由頭到腳,順理成章。至于菩提和古檀,哥倆算不上魁偉,也難稱俊逸,體態糾結敦實,一個入了佛界,一個進了魔道。那古檀,一身的幽憤觸目可感,好像越活越擰巴,卻又屬它最為耐人尋味,視之良久,似乎能從那瘡疤一般的樹干里,聽見呻吟與吶喊聲,心中一驚,隨之一笑。要論謙謙君子、軒然霞舉者,樹高二十一米、冠幅九米的所謂銀杏樹王當仁不讓。據說該樹生于唐代,一千兩百年的時光蹚過來,依然是個精神矍鑠、活力澎湃的老家伙。待到深秋,金葉紛披飛旋,滿樹滿地盡是明快的訣別的顏色和律動,沒有哀怨自傷,只有一覽無余的美和坦然,看照片、靠想象,不知足的,如果再來上方山,看看秋天的銀杏,是不二的緣由。然而,話說滿便即刻說漏,既然講到秋,不能不聯想到冬。風雪交加后,漫山遍野的瑩白,順著山壁、巖石、樹群、廟宇的體態鋪染,無疑又是另一番神采和風情。
有同行的園林綠化工作人員,再三強調要讓上方山的樹木保持原態,自然枯榮,盡量減少無謂的人為干預,心里為其點贊,覺得是內行人講了內行話。拍攝不會騙人,下山后,翻看手機相冊,發覺這趟上方山之旅,逾半數照片都給了古木。古木的風華絕代,令我著迷、艷羨。想,它們為何能夠擺脫暮氣,越活越自在、逍遙、獨異?兀自想,除了堅持和一點幸運,想必它們都沒有忘記自己的氣性和本真,在合適的時機,依著那氣性鉆天入地,活下去,活出自己的本色、派頭和尊嚴。之后,無非一死,誰也奈何不得,既服膺四季的輪回,又超脫這種往復的循環。而它們,始終靜默自足,任你去看、去拍、去想,去自我肯定和否定。親近它們,是直覺,是無須思考的心聲。
機緣巧合,我這個方方面面的外行人得以登臨上方山,是湊熱鬧,也是討清閑,順帶出出汗、排排毒。而上方山的巖溶、動植物、人文景觀,譬如世間僅此獨有的房山翠雀、在北京只分布于此的省沽油等稀缺植被,實在大有門道,內行人來走一遭,絕對可以津津有味地細細玩賞而更有所獲。
下山之際,偶見塔林、石碑,雖為后世翻新,依然能夠從中一窺當年的景狀。它們靜靜地掩映在密林的陰影之中,厚重而樸素,又反過來,加重著日暮的寂靜和安詳。快要行至纜車處時,忽然有人驚叫,隨之便見一側的山上殺出一路成群結伙、優哉浪跡的綠林好漢——獼猴。到底是上方山的猴,體態勻稱,未見發福跡象,它們或游走或盤坐于巖面,搔搔腦袋,摳摳腳板,嘴里咀嚼著什么,目光迷離地看著你,復又擰過頭去,并不怕生地等你舉起手中的“長方體玩意兒”。
纜車入口處的張大姐,說起去年夏天,一頭斑羚從峭壁縱身跳下,未幾,又往峭壁下飛走,消失無蹤。彼時,她和它,兩位上方山的老鄰居、老土著,就在這促狹的山道上遭遇、對視,同時陷入并不短暫的沉默和靜止。張大姐說得饒有興致,我聽得入神入心,想著斑羚出現又離開的路線和身姿。我們不是斑羚,只能乘纜車緩緩下山,在蒼茫的綠林之上、高聳的巖壁之間,輕輕劃過。多少人的時光、步履、信仰、志業乃至生命,如同山間的一草一木、蟲魚鳥獸,在這起起伏伏、四時流轉的上方山,輕輕劃過。而山峰浩茫、古木長存,無言地接納、見證和守候著一次次的相遇甚或廝守,無所謂主人公、配角,又或是背景、道具。
對于我,才下上方山,便是從“西極”一點點撤離,又回到中心地帶和關鍵點位,重復著,也刷新著自己的生活。人不能一直活在“極”里,但人同樣不能不去探一探那“極”之所在。上方山,好一個京城“極地”。
梁豪,1992年生,北師大文學碩士,雜志編輯,現居北京。著有小說集《鴨子飛了》《人間》。小說見于《當代》《十月》《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雜志,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選載。另有散文、詩歌、評論文章若干。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獎”等。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