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從山尖兒露出腦袋,照亮屋檐下干硬的泥土。寄爹和寄媽把馬拉到門前,系好馬鞍,不斷往兩頭兒綁東西,再把我抱上馬。
“走吧,你送弟弟回去。送到了,趕快回來,不然天黑了不好趕路。”寄媽對姐姐說。
姐姐牽著韁繩走在前,我騎在馬背上,身子跟著馬蹄的起伏上下顛簸。小路像細(xì)繩,從門前筆直地向前鋪展,在不遠(yuǎn)處被折斷,徑直朝山谷里蜿蜒。跨過一條小溪流再往上攀爬,上到對面的山嶺,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寄媽坐在門前的曬谷坪,朝我們揮手,唱起送別的山歌。
你在彎彎的山路上
路旁開滿火紅的杜鵑花
只有山泉水呀
還在我心里流淌
嘩啦啦,嘩啦啦
遠(yuǎn)去的孩兒,你這就走啦
你騎在俊俏的白馬上
兩頭兒是白花花的大米
只有稻香還留在風(fēng)里
呼啦啦,呼啦啦
遠(yuǎn)去的孩兒,你快些長大
寄媽的歌聲嘹亮,林子里的鳥兒聽到了,天上的老鷹聽到了,遠(yuǎn)去的孩兒聽到了。馬兒聽不懂歌聲,腳步不停在小路上踢踏,一個轉(zhuǎn)彎,對面的寄媽連同她的歌聲一同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林間的鳥語和樹陰下聒噪的蟬鳴。
“累嗎?”我問姐姐。
“哪兒能,這才剛上路呢,我們要翻過這座大山,再翻過對面的大山,山后面才是你家。”
“那也是你家。”我不滿地嘟囔。
“對對對,是我們的家。”姐姐邊說邊輕拍馬背。
山路崎嶇蜿蜒,在陡峭的山間被踩出二三十厘米寬的小道。小道坑坑洼洼,有時被石頭攔下,有時被灌木叢遮擋,馬兒一腳剛落,另一腳就要尋到前方可以踩踏的地方,有時蹄子一滑,一腳踩空,馬身搖晃。
山里人家的馬就是城里人家的摩托車、小轎車、大貨車,馱人、馱東西,有的還專門拉貨。忙碌一天的馬回到家,要拉到山谷里青草茂盛的地方,在黑夜中悄悄啃嚼青草,恢復(fù)體力。待到太陽升起,又能像昨日,有用不完的氣力。
“寄媽那么會唱歌,你就不會學(xué)點兒?”我說。
“我會唱,可不會自己編歌,我阿媽會。”
“不,也是我阿媽。”
“對,對,我們的阿媽。”姐姐笑著回答,從路邊的花叢中摘下一小朵,開始唱起來。
2
太陽跑到天空正中間的時候,馬兒踩著輕盈的腳步來到我家門前。阿爸阿媽急著從屋里出來,看見一摞子?xùn)|西手忙腳亂:“哎呀,怎么拿這么多東西?”
姐姐笑著說:“阿媽說了,都是給弟弟的。這一袋大米剛收割回來,夠弟弟吃幾個月的。”
姐姐邊說邊從馬背上取下一大袋大米、一大桶茶油、一大包干貨。卸完東西,姐姐牽著馬要8abce8ed634d9563ebea60f79f4dc23e回去,阿媽著急了,執(zhí)意要留。姐姐拗不過,到家里坐了會兒,喝了兩口水,給馬喂點玉米,就急急忙忙站起來,說什么也不愿意坐了,要趁天黑前回到家。阿媽今天又上山啦,晚上可能不回來,她得回家喂豬喂雞。太晚了,那些雞鴨可鬧騰了,豬兒說不定還會越欄逃走。
爸媽也不再強(qiáng)留,只得把買好的東西往馬鞍上綁。姐姐說什么也不要,阿爸阿媽硬是把東西搬到鞍上,自己綁好。可他們沒有綁馬鞍的經(jīng)驗,馬兒走兩步,東西就七零八落地摔下來,姐姐急忙拉著馬兒跑了。
在寄媽家待了一個多月,回來有點兒不習(xí)慣,但是非得回來上學(xué)不可。望著姐姐牽著馬匆忙離開的樣子,我傷心地抹著眼淚。阿爸摸摸我的腦袋,笑著說:“小子,想當(dāng)初你不是死活不肯留在寄媽家嗎?”
是的,當(dāng)初我是死活不肯去寄媽家住的,因為那只是我剛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吶,想不明白為什么阿爸阿媽就這么放心我住在一個陌生人家里。
但是在阿爸阿媽看來,他們已經(jīng)不是陌生人了,而是自家人——他們也是我的阿爸阿媽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拜過儀式,已經(jīng)對唱過山歌。
這件事一直是阿媽操辦的。我長到六七歲,身子還矮小,阿媽就著急給我找個寄家,認(rèn)個寄媽寄爹,說是要吃寄家飯才可以長高(寄媽寄爹類似于漢族人的干媽干爹,但是認(rèn)親的時候有專門的壯族儀式)。找寄家的方式很復(fù)雜,更多的是講究緣分,要請人在山澗修橋,或者是在路人常休息的地方修涼亭做善事。修好橋或涼亭后舉行儀式,對山歌,在這期間碰到的第一個外姓人夫婦就要認(rèn)做寄爹寄媽,雙方都不能拒絕,這是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
很多人為了圖方便,在大路邊舉行儀式,很容易遇到外姓人。阿媽不一樣,她說大路上隨時都會有人,這緣分不是天賜的,她要在小山澗里修橋。小路和大路不一樣,沒有特別的事人們不會走小路來山里,這樣得來的親戚才是真正的上天降下的緣分。
橋修好了,幾根結(jié)實、粗大的金剛木橫在山澗,只要不是被山洪沖走,可以在山澗服務(wù)好幾年,路人不用脫鞋、不用涉水就能過去了。
親戚朋友一同來到小橋邊,宰羊,殺雞,殺豬,唱起山歌。
3
一連唱了兩天,都沒有外人從這兒路過,阿爸有些沮喪,阿媽還要堅持,說心誠則靈。第三天晚些時候,噠噠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一匹沒有韁繩的小馬駒從小路拐彎處冒出頭。眾人想把馬攔下,免得糟蹋了路邊的吃食。不承想,馬兒受驚,嘶鳴著,揚(yáng)起蹄子,亂跑亂竄,踢翻了一鍋粥,跳到橋上,越到山澗的另一邊。
第一個過橋的竟然是一匹馬,大伙兒面面相覷。馬兒過橋后,又跑來兩個人,一男一女,高瘦的是個四十來歲的阿叔,矮胖的是位婦女。矮胖的婦女跑在最前邊,氣喘吁吁叫著:“對不起大家啦,我的馬兒還沒有馴好,一路跑到這兒來了,大家快幫我攔下呀!”
等到大家手忙腳亂地攔下桀驁不馴的小馬,套上韁繩,胖婦女才知道是一群在這兒等寄家的人。她知道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紅著臉說,不好意思啦,讓小馬駒攪了你們的筵席。
阿公笑盈盈地走來,撫摸著小馬駒說:“是好馬還是孬馬,馴了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對了山歌才知道。”然后就招呼大家排對排坐,對唱山歌。
阿公招呼著幾個阿婆、阿叔率先唱了起來。
今天我們擺下筵席
只等著天上來的貴人
今天我們一起唱著山歌
只為天上來的客人
喝了這碗酒,我們就是一家人
喝了這碗酒,娃兒就要跟你走
叔伯們邊唱邊把酒遞給兩人,左邊的瘦男子有點慌張地接過酒杯,覺得不妥,又把酒杯推了回來,看向胖女子,意思是讓她拿主意。胖女子笑了笑,朝瘦男子點了點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扭捏著想開口,又有些躊躇,等了好一會兒,清了好幾次嗓子才唱起來。
是風(fēng)啊,把我吹到這里來
是鳥兒啊,把我叫到這里來
是馬啊,把我引到這里來
是你們啊,我的家人
把我?guī)У竭@里來
我沒有那成堆的財寶吶
也沒有高大的房子
我只有憨憨的、不會說話的老公
我的家就住在山的那邊,林的那邊,溪的那邊,云的那邊
我家有香香的稻米啊,有甜甜的玉米啊,有大山送給我們所有珍貴的禮物呀
我的孩子
你可以到我的家里
吃上那甜糯的玉米,吃上那香香的稻米
你會長成高山,長成大樹
胖女人的聲音很脆,很黏糯,如同百靈鳥的叫聲在山間回蕩。溪水不流了,鳥兒不叫了,蟬兒不鳴了,只有歌聲像絲帶般,從山腳繚繞到山尖。
人們帶著筵席上的吃食和還沒有宰殺的豬呀雞呀,一起跟著胖女人和瘦男人穿過山林,跨過溪流,在暮色時分來到他們家。
他們家在半山腰上,孤零零的,四周是已經(jīng)開墾的田地,在靠近溪邊的位置有幾片梯田,梯田里種了綠油油的稻谷。再往上的坡地種有玉米、木薯、紅薯,坡地外是剛種下的杉木和松樹。更遠(yuǎn)處是黝黑的密林,隨著山勢起起伏伏,海浪般向天邊綿延,直至消失在暮色中。
一戶人家在夜色中的山林,像一顆星星沉入了無邊的夜空。
我們的到來將這片漆黑的夜空點亮了。門前燃起了火把,屋里亮起了燈,大堂里擺起連桌的酒席,人們圍坐在一起,猜碼、對歌、暢飲,從天黑一直飲到天亮,又從天亮喝到太陽落山,阿爸和叔伯們才醉醺醺的,相互攙扶著從屋里出來。
大家都回去了,只有我留在這兒,阿媽說,吃兩家飯,不是說著玩兒的,你不上學(xué)的時候就要在寄媽家,等開學(xué)了,寄媽會送一些米面給你吃。我哭喊著要跟他們回去,胖女人俯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臉:“沒事的,明天讓姐姐帶你玩兒,山里可比你家好玩兒多了。”看著阿媽決絕的表情和胖女人那慈祥的臉,我停止了哭泣,身子一抽一抽地目送眾人漸行漸遠(yuǎn)。
寄媽牽著我的手,望著遠(yuǎn)方的山林唱起了送別的山歌。
來自遠(yuǎn)方的太陽哦
你要落到升起的地方
來自遠(yuǎn)方的家人哦
你們要回到來時的地方
對面的山林沒有人答歌,或許是忙碌著照顧醉酒的男人,或許是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沉默了,和大山一樣沉默了。消失了,和夕陽一起消失了。
4
第二天,太陽透過窗戶斜照在我臉上,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張?zhí)鹛鸬男δ槨J墙憬悖蛲硪恢弊诩膵屔磉叺呐⒆印?/p>
“寄媽寄爹呢?”我問,這是我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他們?nèi)ヌ锢锪耍竟纫炝耍阉鸥蓵斓酶欤慊厝サ臅r候就可以吃上新鮮的稻米啦。阿媽說,吃上新米你就會長高高。”
“他們什么時候回來?”我問。
“天黑就回來啦。”姐姐回答。
“天黑才回來?”我有些不滿。
姐姐說:“要不是有你在,他們天黑也不一定回來,很多時候都是在山里過夜。”
姐姐見我有些訝異,繼續(xù)說:“山里離家遠(yuǎn),白天太熱,只能早上和傍晚勞作,有時候月亮很亮,夜里也可以勞作。為了趕時間,他們會在大石上鋪上芭蕉葉,用樹葉做毯子,圍上可以防蚊蟲的艾草,在山里睡一覺,第二天起來繼續(xù)干活兒。”
“寄爹寄媽不回來,誰給我們煮飯呀?”
“我呀,要不是陪你,我還會給他們送飯呢。”姐姐說,“吃飯去,飯早煮好了。”
也許是肚子太餓了,我吃著姐姐煮的玉米瘦肉粥,竟覺得很甜。也許這就是老話兒說的,別人家的飯好吃吧,這也是阿媽死活要我吃兩家飯的原因。
屋外一只母狗躺在門檻下,太陽照在它身上,幾只小狗爭先恐后地吸阿媽的奶頭。我俯身逗弄小狗,數(shù)著一只兩只三只四只,分辨哪只最大,哪只最小,哪只最可愛。
太陽從山的這邊移到山的另一邊,寄媽和寄爹回來了,他們的背簍里裝滿了東西。姐姐迎上去,接下他們的背簍,我也好奇地湊了上去。寄爹背簍里裝滿了蜂巢,蜂蛹搖晃著探出腦袋,有的還被白色的膜封住,看不見里面有什么東西。寄媽的背簍里則裝滿了竹筍和野菇。寄爹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笑,他是個聾啞人。寄媽笑盈盈地說:“今晚咱就煮點兒山里的東西。稻谷長得還不錯,你回家前可以收割啦,到時候給你帶上新鮮的稻米。”
寄爹要處理蜂蛹了,我和姐姐爭著從蜂巢里一只只地挑出蜂蛹,看著它們在手掌上蠕動,癢癢的,黏黏的。晚餐特別豐盛,有寄爹做的香脆的炸蜂蛹,用竹筍和蜂蛹熬成的蜂蛹湯,寄媽則炒一碟野蘑菇,還煮了一大鍋蘑菇土雞湯。所有的菜都透著山里自然的甘甜與清澈,連米飯也殘留著淡淡的稻香。
天黑了,寄媽帶我們來到院子里。月光如水,流淌在樹梢上,流淌在野草上,流淌在我們愜意的臉上。螢火蟲在門前,在草叢,在我們頭頂飛舞,寄媽又唱起來了。
月亮呀,星星呀
月光呀,星光呀
落到院子里
落到姑娘的臉上
落到小伙兒的身上
女織布
男劈柴
快活似神仙
寄媽是壯家人,壯家人多少會點山歌,但是像寄媽這樣既會編山歌,又會唱山歌,歌聲又那么動聽的就少有了。寄媽說,大山里就我們一戶人家,沒人說話,只能唱山歌了,高興的時候唱,難過的時候唱,每天對著土地、森林、小溪、花草、太陽唱。
這里只有一戶人家,但是生活可豐富著呢。寄爹帶我去獵蜂,他準(zhǔn)備一些白色塑料薄膜,薄膜上綁著細(xì)繩子,找蟋蟀做誘餌,吸引馬蜂來。在馬蜂吃得津津有味時,把白薄膜綁在馬蜂屁股上,追著馬蜂漫山跑,直到找到蜂巢的位置。待到天色漸暗,帶一把草藥去采摘。
姐姐帶我遛狗,還帶那條兇猛的公狗去打獵。我們捉到小鳥、松鼠、山竹,我們玩兒陀螺,騎著芭蕉樹從山上滑下,騎著馬漫山跑……
5
和寄爹寄媽家走動至少要三年,很多這種關(guān)系的人家三年后便失去了聯(lián)系,變回了陌生人。但是我們和寄媽家往來可不止三年,我們將彼此當(dāng)作自己的親人,那是我第二個家,是我第二個爸媽。就算我回來上學(xué)了,每到假期還會到寄媽家住一段時間。
突然有一天,阿媽匆匆忙忙找到學(xué)校,說讓我請個假去寄媽家。
阿媽不說原因,只是拉著我的手顫顫巍巍地說:“去,得去,她就你這個兒子了。”
在寄媽家附近的一面小坡上,立著一座小墳包,寄媽坐在墳前,輕聲地唱著。
你是林子的小鳥
你是天上的大鷹
你飛來啦,你又飛走了
你是春天的竹筍
你是秋天的楓葉
你長高了,你又飄落了
你來到山里, 和我除草啦,和我插秧啦
禾苗長高了,稻穗碩大了
稻香飄滿了山
你又去哪里了
寄媽的歌聲和哭聲交織在一起,一直唱到天黑。我們陪在她身邊誰也勸不動。
姐姐走了,只因為一場高燒。
寄媽哭著唱了一天的挽歌,第二天又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給我們煮飯做菜,忙這忙那。阿媽還想說一些安慰的話,但是她卻抓著阿媽的手說:“姐姐呀,我哭了一天了,我不再傷心了,她本來就不是我的,現(xiàn)在回去了。”
原來姐姐不是寄媽親生的。寄媽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沒有保住,自己也落下了病,不能再生育。后來不知是誰家生了個女嬰,遺棄在大山里,寄媽循著聲音找到了姐姐,她覺得這是上天送來的孩子,將姐姐當(dāng)自己親生的孩子養(yǎng),誰知道還沒長大成人就走了。
后來我念了初中、高中,上了大學(xué),每次回到家,總要翻上半天的山去看看寄媽。家里沒有了姐姐,仿佛缺了點兒什么,只是寄媽的笑容還是那么暖、那么甜。寄媽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那么好聽,仿佛帶著快樂的翅膀。我耳旁飄來清亮的歌聲,眼前浮現(xiàn)出溪邊金黃的稻田,還有一張滿是笑容的臉。
(本文獲得2023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小說組特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