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

關(guān)于曹操《短歌行（其一）》的創(chuàng)作時間有幾種不同的說法，通常認(rèn)為是在赤壁之戰(zhàn)前后。此時的曹操已是半百之人，盡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但人生易老，時不我待，其詩在慷慨之中自然添了幾分悲涼之氣。功業(yè)未成，只因人才難得，作為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的曹操便借這一首求賢歌，表達(dá)自己對時光流逝的感慨以及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宏愿。

感慨人生苦短

這種感慨寄于歌，寓于酒，一開篇便營造了濃郁而低沉的抒情氛圍。清人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對此作了精辟的評說：“截斷已過、未來，只說現(xiàn)前，境界更逼，時光更迫，妙傳‘短’字神髓。”不錯，由“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看出“短”來，我們才能深入堂奧，與詩人的心志同頻共振，這是詩人意緒的起點，也是整首詩的情感底色。

曹操《短歌行（其一）》屬樂府舊題，繼承了樂府詩的精神氣質(zhì)。“朝露”的比喻，在樂府詩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就有“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的詩句。而在《龜雖壽》中，曹操也有類似意思的表達(dá)：“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指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逝者如斯，人生無常，這樣動蕩不安的時局，最容易喚起人們對有限與無限的感喟，也最容易激發(fā)人們對生命價值的追問。

歲月如朝露，人生是一場永不回頭的旅程，“去日苦多”于是成了一種最普遍的感受和最無奈的情愫。這里的“苦”，不是“痛苦”，而是“苦于”，“去日苦多”的意思是已經(jīng)過去的時光一天比一天多，未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年之暮奈何，時過時來微”（曹操《精列》），怎不讓人扼腕嘆息？！在永無止息的時間長河里，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遭逢困厄和不幸，使命越大，責(zé)任越深，這或許是生命的本質(zhì)。只有對酒當(dāng)歌，走出時間，那種“不可斷絕”的憂思才會結(jié)束。

抒發(fā)納賢豪情

人之不幸在于我們控制不了生命的長度，人之有幸在于我們可以決定生命的厚度與力度。即或如露，我們也可以讓生命綻放出耀眼的光華。對曹操而言，建功立業(yè)便是他生命的存在方式。而建功立業(yè)的前提條件是招賢納士，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于是，他先后發(fā)布了《求賢令》《舉士令》《求逸才令》等。而《短歌行（其一）》實際上就是一曲詩歌形式的《求賢令》，感懷之中，潛伏著詩人積極的政治目的，這也使得詩人之“憂”，不再只關(guān)乎個人，而是被賦予了更為深廣和崇高的意義。

曹操為了鞏固在庶族地主中的統(tǒng)治基礎(chǔ)，積極打擊地方世襲豪強(qiáng)勢力，加強(qiáng)集權(quán)，大力提倡“唯才是舉”。他在《求賢令》中說：“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一千八百年前的曹操，在這里展現(xiàn)了一代梟雄的特立獨行，他選賢拔能的標(biāo)準(zhǔn)是將“才”放在首位，“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在求賢若渴的曹操眼里，凡真才實干者，都是需要去發(fā)掘的寶貴人才。所謂“明揚仄陋”，即打探和推舉那些埋沒在下層的賢能之士，其用人之道，關(guān)鍵是識人，而識人的關(guān)鍵，在揚其長而避其短。郭預(yù)衡在《中國散文史》中評：“像這樣的政令文章，在戰(zhàn)國以后，經(jīng)過兩漢幾百年間，都不曾有過，兩漢帝王也曾多次下過求賢的詔令，其中所說大都是先德而后才，沒有講‘唯才是舉’的。”他認(rèn)為曹操提出“唯才是舉”，一方面是當(dāng)時急需人才，用人不能求全責(zé)備；另一方面，東漢以來儒學(xué)式微，禮法失范，要用人才，必須打破傳統(tǒng)，“不過曹操的‘唯才是舉’主要是指那些為我所用之才；如果不為我所用，即使是人才也未必舉的。”正如龔鵬程《改變中國歷史的文獻(xiàn)》有言：“曹操的《求賢令》代表了對東漢士風(fēng)強(qiáng)烈的反動—道德無用，唯才是舉。這種棄德唯才的政治風(fēng)格，以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看來，可謂其來有自……而曹操這種棄德唯才的用人導(dǎo)向，并不合理，不免被批評為奸雄作風(fēng)……從政是造福百姓的事業(yè)，沒有才能空談道德是不行的；然而亦畢竟偏激，完全不要道德，造成魏晉南北朝長期的篡亂、燒殺。光憑才干，也不能解決時代大問題，故德才兼?zhèn)洳攀呛侠韺?dǎo)向。”

從某種意義上講，《短歌行（其一）》可以看作曹操《求賢令》的文藝版。明乎此，我們才會對曹操求賢的殷切之意和昭昭雄心有更準(zhǔn)確和更深刻的理解。

在《短歌行（其一）》中，作者的求賢之心是在反復(fù)詠嘆中不斷強(qiáng)化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直接引用《詩經(jīng)》中的句子，比喻自己對賢才一往情深的思念。“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似乎是對一個人的當(dāng)面傾訴，實則是對廣大能人賢士的渴慕與召喚。“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為天下賢才描繪了一幅賓主歡宴、其樂融融的情景，表達(dá)了自己的真心誠意。不外如此，詩人還融情于景，熱情而深婉地將自己的心愿寄之于明月，“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將賢士比喻為高懸的明月，光耀宇內(nèi)，求而不得，不禁讓人憂心如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則是勸告猶豫不決的賢士們早日來歸，共謀大業(yè)。求而既得如何？求而不得又如何？詩人就這樣用心周到地告知天下賢士，讓他們放下所有的后顧之憂。詩歌最后一章“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激越昂揚，氣勢豪邁，廣納賢才的胸懷，建功立業(yè)的雄心，至此推向了頂點。

課堂指引

如若以天下為己任，在有限之中安放了使命和目標(biāo)，生命便加注了非凡的意義。

春秋時期魯國的叔孫豹與晉國的范宣子曾就何謂“死而不朽”展開討論，叔孫豹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就是后代士人所信奉的“三不朽”。

曹操的雄心壯志，集中體現(xiàn)在“立功”上，所謂“立功”，即“拯厄除難，功濟(jì)于時”，他希望能借千秋不朽之功業(yè)，來證明有限生命之價值，訴諸筆端，便成就了一曲《短歌行》，流傳千古。從中，我們不難明白：詩人“憂思”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霸業(yè)未成。他求賢的最終目的何在？是治亂扶危，統(tǒng)一天下，實現(xiàn)河清海晏的政治理想。

葉嘉瑩說：“曹操的《短歌行（其一）》在古今眾多的詩歌中是很有特色的。因為，一般有詩人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曹操這種雄圖霸業(yè)的抱負(fù)；而有雄圖霸業(yè)之抱負(fù)的人又不一定有詩人的才情。曹操具備了這雙重的感情，所以他才能夠?qū)懗鲞@么好的一首詩來。”這樣看來，讀懂《短歌行（其一）》，體味其“志深筆長”，我們是有必要對曹操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學(xué)家的雙重身份完整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