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清代是鼓詞空前繁榮的時代,北方鼓詞與南方彈詞比翼齊飛,是我國曲藝寶庫中璀璨的明珠。鼓詞是一種流行于北方的民間說唱文學,因以鼓為主要伴奏樂器,又名“鼓子詞”或“鼓兒書”。鼓詞說用散體,唱為韻文,其唱詞一般為七言或十言。葉德均先生認為“鼓詞”名稱雖然產生較晚,實際其早在元明詞話中孕育成型。“元雜劇中的詞話已有部分‘攢十字’,而明代的《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及《大唐秦王詞話》和后來的鼓詞又完全相同。鼓詞接受詞話表現在:弦索的伴奏和鼓板節拍及十言、七言兩類詩贊句式,是全部并直接繼承詞話的。”鼓詞依據長短可分為 “大書”和“小段”。“大書”的表演形式為說唱兼有,演唱時間較久;“小段”只唱不說,適合短時間演出。鼓詞據主題內容可劃分愛情、歷史演義、公案、神魔等類型,作為俗文學的中堅力量,寓教化于娛樂之中。研究由經典文本改編而來的說唱文學《西廂記鼓詞》,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中國傳統說唱文學發展的情況,有助于承繼優秀說唱文學的創作方法和美學價值。
陌生化理論是俄國形式主義學派代表維·什克洛夫斯基(1893—1984)所創。該理論濃縮于1917年題為《作為手法的藝術》一文。陌生化理論主張文學的手法和語言會隨著歷史的推移而失去活力,越來越難喚醒讀者對詩的熱切感覺,而為了對抗這種“老化”,必須積極作為于語言和手法的新奇化,令讀者眼前一亮,這便是“陌生化”,也稱之為“奇異化”。鼓詞是說唱文學,與書面文學相比,說唱文學富有口語的活力俚俗,并在一次次演出中不斷再創作。當今學者多數著眼于中國傳統書面文學的陌生化,顯然不足以認知中國古代文學陌生化表現之全貌。鼓詞文本的口語魅力,也能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二、《西廂記鼓詞》概述
《西廂記鼓詞》共十卷二十七回,回下有目,無繡像,不題撰人。無序跋,原書據清嘉慶年間會文堂刻本校印。
在大唐德宗年間,一秀才張珙遠赴京都考取功名。他到普救寺拜佛訪僧,與鶯鶯一見傾心。一日恰遇鶯鶯燒香拜月,兩人隔墻吟詩傳情達意。草寇孫彪聽說鶯鶯美貌,率兵圍寺要劫鶯鶯做壓寨夫人。崔老夫人因此許諾能退賊兵者得鶯鶯。于是張珙修書一封托朋友杜將軍帶兵解圍。崔老夫人卻食言配婚一事。此后張珙相思入骨,病入膏肓,經常托紅娘捎信。后來鶯鶯借寫藥方自薦枕席,兩人歡會數日。東窗事發,幸有紅娘以理相勸老夫人。表親鄭恒與鶯鶯自幼有婚約,從中挑撥離間。一番波折后,張珙和鶯鶯有情人終成眷屬。
三、《西廂記鼓詞》的陌生化實現途徑
(一)修辭的陌生化效果
《西廂記鼓詞》雖然是說唱文學輯錄成文,但在無數鼓詞藝人的口頭創作加工下,得以在文采方面不遜書面文學。《西廂記鼓詞》之所以能給人強烈的陌生化效果,與修辭大量巧妙應用是分不開的。“事物被感受若干次之后開始通過認知來被感受:事物就在我們面前,我們知道這一點,但看不見它。”必須運用修辭,以此破壞感受自動化,對抗思維走熟路的習慣。不加修飾的言說方式最為貼近生活本來的面貌,人們閱讀平實的語言容易想象事物原貌。這是有利于求真的。但是人們思維中充斥了太多日常生活經驗,容易根據生活經驗推測文本故事走向。比如看見文本中佳人才子相遇,便認為必有一番浪漫故事,等等。嚴格意義上的求真,不利于讀者拉開現實世界與藝術世界的審美距離,不利于在文本接受過程中體驗自由度較高的創造感。現實生活有太多限定,當讀者閱讀不拘泥于現實、求美的文本時,就成就了文本的再創作。這種打破現實常規的創造力量,是審美快感的來源之一。自由度較高的創造感給作者和讀者都帶來了極大的審美愉悅,使雙方都感受到自己面對外在物,不是消極、被動的,而是帶著創造的膂力。作者在陌生化文本的創作中,讀者在陌生化文本接受的再創作中,都能體會到人的本質力量。
在日常生活中,雜亂無章使人心煩意悶,整齊有序使人身心和暢。藝術也是如此。諸如排比與對仗修辭使語言節奏劃一,音韻美使受眾在感官上自然而然體會到一種快適。在鼓詞中,對仗、排比的運用都是有節制的,以不造成審美疲勞為限。因此在不規整散文說唱之中穿插規整的詩詞,在統一中寓有變化,符合藝術的定律。欣賞鼓詞的過程中,人們不時發現可堪足之舞之的語言節奏,便提起更大的興致去配合這種律動。這就重新提起了人們在聽冗長的“大書”時逐漸消減的熱情,使人聽之不厭、讀之無倦。本來口語在日常生活中盡量簡略,限定了表達的速度,容不得過多的延宕。而說唱文學卻大規模運用修辭,這是因為需要“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手法”,好比蘇州園林增加曲徑以通幽,琵琶女“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西廂記鼓詞》中別致的流水寬對很多,如“論舊愁莫如太行山穩穩,說新愁恰似天塹水悠悠”“真正是送送不已還送送,果然的行行不舍再行行”“桃花疊錦翠,柳葉更吹金。”等。
種種修辭手法中,最容易帶給人陌生化沖擊的是夸張和擬人。夸張手法在最大程度上突出了事物特點,文本的張力極強。在夸張的變形下,文本的感知變得“奇異化”。而擬人使得事物有了生命,一種強烈的情緒和活力在文字間迸發。“正是為了恢復對生活的體驗,感覺到事物的存在,為了使石頭成其為石頭,才存在所謂的藝術。”張珙對崔鶯鶯相思入骨,唱詞道:“我如今萬種凄涼疾病深。真正是藕絲縛定鯤鵬翅,空叫我縱有詩書丟怠親。夢不離西廂柳陰花影下,自從那海棠開時想到今。”“鯤鵬翅”比喻他考取功名的志向。沿襲南北朝民歌傳統,鼓詞中藕絲的“藕”諧音“偶”,“絲”諧音“思”,表現了張珙對鶯鶯的相思。以“藕絲”之細軟能縛定“鯤鵬翅”的夸張手法,突出相思之深切。《西廂記鼓詞》此處運用了比喻、雙關和夸張,《西廂記》原文相應文句則略顯平淡。這體現出鼓詞藝人在把案頭文本轉化為說唱文本的過程中做了精心的修飾和增減,以及細致的陌生化工作以適應口頭演出。
說唱文學為何追求陌生化效果?首先,《西廂記》素有“詩劇”美譽,詩的語言正是追求陌生化效應的。《西廂記鼓詞》雖然不可避免口語直白俚俗的特點,但盡可能保留了《西廂記》的詩心。“詩歌語言是一種困難的、艱深化的、障礙重重的語言。”形式主義學派此語和中國傳統文論暗合,中國傳統文論稱詩歌語言為“詩家語”。葉嘉瑩先生解釋“詩家語”時提到,“詩家語”是合乎情理又出人意料,詩人的語言有時并不按照邏輯說出。陌生化是《西廂記鼓詞》詩性的重要表現。
(二)稱謂陌生化
在接受文本的過程中,我們逐漸習慣創作者設定的人物名字,熟悉人物間如何互相稱呼。而《西廂記鼓詞》有意運用陌生化稱謂破壞了我們熟悉的感覺,更直接地突出事物的性質。如“忽聽得嬌聲笑語漸入耳,一陣陣風吹熏人蘭麝香。這張生猛然抬頭睜睛看,正撞著五百年前冤孽娘”,一個“撞”字寫出兩人相遇時心如鹿撞,“五百年前”渲染了宿命感,“冤孽娘”這個稱謂則給人強烈的陌生感。仔細品味:一是俗稱相愛之人為“冤家”,稱“冤孽娘”則更勝一籌; 二是“冤孽娘”帶有北方口語色彩,敘述者的調侃口吻增添了鼓詞的趣味。再如紅娘看望病倒的張珙,隔著門問好,自稱“是撒相思的五瘟使者!”作者借紅娘的慧黠口吻寫出了相思之苦如瘟病,側面表現了張珙對鶯鶯的愛慕。再如紅娘引鶯鶯見病倒的張珙,“只為張生睡熟,紅娘拍了一拍,叫了一聲:‘窮酸,你前世救命的菩薩來了!’張生猛地醒來,開門把鶯鶯接入,紅娘將衾枕放下,徑自去了。”紅娘只是一個侍女,應當尊稱張珙為秀才。稱謂陌生化后直呼其為“窮酸”,把紅娘大膽活潑的性格、詼諧和同情并存的神態都表現出來了。事物的名稱和存在,在思維自動化后,人們對其的認知僅在事物表面如燕子掠過水面,難以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生活就是這樣化為烏有。自動化吞沒事物、衣服、家具、妻子和對戰爭的恐怖。”只有積極恢復人們對文字陌生感的文學作品,才能喚起人們的審美直覺體驗,才能在浩如煙海的書籍里不被自動化吞沒、被歷史淘汰。《西廂記鼓詞》正是這樣一部積極運用陌生化的作品。
語言是思維的反映。文本世界內的稱謂體現的是人對一段關系的認知,現實世界亦然。稱謂陌生化有意“顛倒”是非黑白,“破壞”了大眾一般的文本接受思維。朱光潛《談美》有言,一棵樹在水中的倒影比樹的本身更能促使人們進行審美活動。經由陌生化“顛倒”的世界為何變得更美?這是因為稱謂陌生化之后,人們暫時忘記了事物實用的一面,得以聚精會神地欣賞事物純粹的美。同時這種與實物的距離還需要是有序的,或者說有規律可循的,才有可能誕生美。而陌生化就是一種可以被把握的“拉開距離”的辦法。陌生化指向的是與人的日常認知相對立的一面,所以雖然造成較大的反差效果,但是被思維辨識的可能幾乎是百分之百。因為人們認知事物總是從正面或反面出發,很自然就能領會陌生化的語言。因此陌生化的使用非常簡便又高效。
但是要注意的是,為了追求陌生化效果,修辭可以多加使用,稱謂陌生化卻不宜多用。這是因為稱謂通常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單純為了陌生化而陌生化的稱謂只會引起讀者的混亂。所以稱謂陌生化最好符合人們約定俗成的口語習慣,比如上述《西廂記鼓詞》中的“冤孽娘”。或是緊緊貼合語境,創作出一種合情合理的陌生化。
四、結語
藝術有如花園,引人駐足,然而許多寫作者都不免受到種種外界干擾,雖然向往建造純粹的花園,但是最后卻無功而返。陌生化手法運用在文本中,能夠使思維的自動化受到較大阻力。陌生化的運用使得緩慢的閱讀欣賞成為可能。陌生化的審美藝術手法,引導人們真正進入了不同于現實生活的文學世界,使之能在彼岸“體驗”別樣的人生,靜觀自己真實的生命狀態。
《西廂記鼓詞》既保留了元代《西廂記》的詩性,又有清代說唱文學的特色。兩個時代的思維方法和審美觀念在此文本中交匯。從《西廂記》到《西廂記鼓詞》,由復雜的詩劇表演轉化成一人一鼓的說唱。這一過程體現了民間說唱藝人的智慧。他們繼承了中國文學不落窠臼的傳統,主動追求“奇異化”。最經典的陌生化運用要數漢代樂府的《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唐代李白亦最喜用陌生化,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有“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有“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杜甫也立志“語不驚人死不休”。宋代李清照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元代楊維楨鐵崖體的奇崛,明代《西游記》中能七十二變的石猴和《三國演義》中“多智而近妖”(魯迅語)的諸葛亮,清代蒲松齡筆下有情有義的花魅狐妖……中國古代文學與俄國陌生化文論的暗合,正說明真知的文論,能夠抽繹出世界各國文學普遍的原理;優秀的中華民族文學,存在以多元文論解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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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允杏,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延安大學,研究方向:域外漢籍)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