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書明推開婚宴廳的大門,與明黃和正紅撞個滿懷。他找了個空桌坐下,桌上放著一個牌子——女賓。昨天下午的彩排他說好要來的,男方不是本地人,伴郎只有一個,他原本答應可以幫忙,因為工作太忙沒趕上。這個時段婚宴廳里很冷清,十點出頭兒,新人還未到達。婚宴廳里現在只有嗑瓜子的聲音,男賓那邊傳來的。男賓來的人不算少,有兩桌,去接親的估計也有一桌,還留著一張桌子。
周書明來得這么早,多數是因為愧疚,答應了當伴郎,臨時反水,怎么看都顯得格局不大。他聽著男賓席間傳來的話,零零散散,“倒插門還搞迎親,到底不知道啥是丟人”“選的這地方,不如咱們村里,大席吃著沒拘束”“要我說他是真有本事,先上車后買票” ……到哪兒都是這些話,很沒勁。無論是親戚還是朋友,抑或近鄰街坊,都很難向上祝福,他們更擅長向下憐憫。
周書明走出婚宴廳,站在街邊抽煙。隆冬寒氣盛,抽煙的速度不自覺加快,手腳涼得更快,不得已來回晃動。為了解放手,他將煙叼在嘴里,雙手揣在袖孔里,吸收胳膊的熱氣。煙蒂離開嘴巴,掉在碩大的樹根邊上,他用腳尖輕點幾下,比剎車力氣大不了多少。他的記憶卻很難剎住,跟吳維真分手好幾年了,本該一刀兩斷的。
什么時候重新聯系吳維真的?記憶如挑棍游戲一樣,一根抵著一根被掀開,最終露出清晰的一根雪糕棒——工作。他們還沒分手的時候,吳維真已經開始準備考公務員了,她家里的支持力度很大,花了大價錢在鄭州報了一個考公班,學費兩萬多,包過。若沒過,接下來免費學習,直至考過。誰也沒想到吳維真連續考了七年,熬走了一批批同學,吃了一頓又一頓別人的上岸飯。吳維真自然越來越不好受。任誰也不會一點不難受,何況一個大學畢業的青年,為了考編制待業七年,一直啃老,心里怎么會好受。兩人重新搭界,是在吳維真考編的第四年,分手的第三年。
鞭炮聲從遠處緩緩蕩來,想必是頂好的日子,已經是第四個迎親隊伍了。車隊前面是輛禮炮車,轟隆不斷,離近了才知道,空氣炮,只出聲,無煙無火。一顆喜糖滾到了周書明的腳下,離煙蒂不過一英尺,挺普通的喜糖,一張糖紙裹著,應該是硬糖。他彎腰把糖和煙蒂都撿起來,走向旁邊的垃圾桶。炮聲打斷了記憶不打緊。他卻順手扔了喜糖,煙蒂還留在手里,意識到錯誤時,補救已經很困難。說是垃圾桶,其實就是酒店的泔水桶,路人隨手當垃圾桶用,喜糖一半已經沒入泔水,餿味在冬日里并不活躍,仍舊往臉上撲。他嘆了口氣,把煙蒂扔進去,輕飄飄的煙蒂反而先一步陷進去。
外邊還是太冷了,他又進入了明黃和正紅的婚宴廳。
李曼曼給周書明發了微信,是一條語音:“喜糖好吃嗎?”
周書明打字回復:“品質很次,沒吃。”
李曼曼又是一條語音:“人家原本是想和你一起站在結婚禮臺上,你還不識抬舉。”
周書明仍舊打字回復:“待會兒照個面,隨了份子就回去。”
李曼曼還是一條語音:“吃了飯回吧,600塊的飯,怎么也得吃撐。”
周書明打出了“一起來吃吧”,隨即刪除,換成了一個微笑,emoji里第一個表情,沒人把它當笑臉。
李曼曼最后一條語音臟話含量很大,不刺耳,跟悅耳更完全不沾邊。
記憶續上了,工作是誘因,《王者榮耀》是聯系的直接通道。什么考試都考,四年顆粒無收的吳維真在游戲里釋放戾氣,滿嘴都是臟話,逮誰罵誰。周書明很不適應,吳維真之前不這樣,他不允許她說臟話。吳維真的臟話也指向周書明,她渴求的編制,他卻早就拿到了,挺閑的一個單位,上班關起門來打游戲也是常事。
之前綁定的情侶關系還沒解除,到達載入界面,時不時有紅心特效,閃來閃往,架起一座粉紅的橋梁,讓本就急躁的加載變得更加漫長。鬼使神差,他們誰也沒取消。隨后的生活里,兩人始終在游戲里碰面,逐漸又回歸周書明玩輸出位,吳維真玩輔助位。兩人的情侶標志因為更多的互動,親密度也不斷提升,互動特效也越來越花哨,不再滿足于愛心搭橋,開始噴射禮花,滿屏爆炸。
迎親的車隊快回來了,盤鼓隊到了。一水兒的四五十歲中年女性,身著儀仗隊服飾,現在外邊還套著綠色軍大衣,等車隊趕到了,就撂下。幾年前,她們穿得還沒這么洋氣,一身東北風格的花棉襖、花棉褲,也沒有軍鼓,盤鼓舞一起來,她們的氣質陡然上升,像是陣前鼓舞士氣的女巫。換上儀仗隊服飾之后,現代很多。盤鼓隊里最重要的角色,是拿大旗的,那桿大旗不是誰都能舞得起來的。盡管是空心柱,可也是實在的精鋼,長近三米,想要舞得有模有樣,得有一膀子力氣。光有力氣還不夠,眼睛里得有殺氣,要不鎮不住下面一眾盤鼓。這桿大旗正倚在酒店的紅色立柱上,旗手蹲在它旁邊抽煙。這個盤鼓隊全是老煙槍,嘴里叼著煙,擠在一起討論雇主的吝嗇,聊天間能看到烤黃的牙齒。
周書明站在酒店的落地玻璃窗前看著她們開始整理裝束,列隊,拿大旗的站在最前面,與兩邊隊首的軍鼓形成等邊三角形,后面是十面盤鼓,分兩列站齊。鞭炮聲由遠到近,眼見前車已經停在路口,腦袋上沾滿亮片的司儀走下車,整了整西服,對著手哈了幾口熱氣,頓時抖擻起來。他指揮著盤鼓隊活躍起來,原本閑散的盤鼓手們,將鼓挎在身上,氣勢席卷而來,只一瞬,盤鼓的聲音就已經蓋住了鞭炮。來往的行人也被盤鼓隊吸引,駐足觀看,對司儀拋撒的喜糖毫不在意。周書明很想再點一根煙,多年之前,他挺喜歡圍觀結婚,就是為了那幾顆喜糖,如今時代變化,大家都開始控糖了。
婚車終究是回來了。頭車是一輛粉色瑪莎拉蒂,這輛車周書明見過很多次,是婚慶車輛租賃公司的頭牌。新郎被凍得不輕,為新娘開車門時,被靜電打得渾身哆嗦。他拉著新娘就要往酒店里走,卻忘了要給新娘換鞋,換上那雙他和伴郎費勁找到的鞋。新娘一腳踩在了冰水里,尖叫聲比鼓聲還大,音頻高,加上冰水刺激,分貝也往上飆。人群陡然安靜,盤鼓隊也瞬間安靜下來,尷尬籠罩著新郎。他還算機敏,隨即用中式婚服的下擺給新娘擦了腳,穿上鞋。下了車,盤鼓隊圍著他倆旋轉,聲浪不斷向遠方滾去,舊浪未消,新浪又至,聲聲不息。司儀看出二位新人確實凍得不輕,隨即解散了盤鼓隊,囑咐她們待會兒找他領錢。他則將簡短的進門儀式快速進行完,帶著大家進廳。進門之前,周書明和新娘對視了一下。吳維真沒有什么不高興。他站在鑲著玻璃的中式大門后面,倒像是門童,看著吳維真從他身邊走過。難受嗎?說不上。好受嗎?說不出。
周書明快步跟上,話還沒說出口,吳維真一只腳已經進了化妝間,她身后的新郎,眼光在周書明身上晃蕩。周書明心一橫,在化妝間門關上的前一刻,側身進去,回頭看著門板把新郎的目光擋了下來。可能酒店里空調太足了,他后背出汗了。三位女性化妝師圍繞著吳維真,從頭發、臉龐、眼周三個角度,對她進行裝飾。她在這個時候不應該說話的。
“真就擠不出時間?”
“特殊時期。”
“昨天為了再找一個人,差點打起來,今天這禮差點辦不成。”
“那我給你跪一個吧,我賠不起。”
“現在就走?”
“走,言而無信,待不久。”
“認識這么多年,幾個小時都抽不出?”
“我在這兒不好,礙眼,一顆老鼠屎,放哪兒都壞事兒。”
“呼,”她長舒一口氣,“行吧,不留你了。祝福我一下吧。”
“長命百歲。”
從化妝間出來,新郎和兩位伴郎、兩位伴娘都站在門外,司儀站在一個伴郎身邊。周書明從他們的縫隙中側身過去,除了感受到他們因寒冷而喘出的粗氣,什么都沒有捕捉到。他的心跳聲太大了,跟剛才的鼓似的。他逆著人流走出酒店,扎臉的冷空氣又襲來,令他清醒了許多。份子錢還沒給。他轉身掏出已經溫熱的紅包,快步走向禮桌,在女賓的本子上寫下名字,看著記賬先生寫下“陸佰圓整”。再無牽掛了,他出門就給李曼曼報了信,回家吃飯。李曼曼沒有回復他。
周書明一直在錯過公交車,他不太相信墨菲定律,太強調主觀,是人都免不了偏狹。距離下一個公交站還有幾十米,他盯著一輛5路公交車駛出公交站,站點旁邊是個大型超市,車子里擠滿了人。他挺想知道,如果這是一輛去往殯儀館的車,車上的人會干啥。一場葬禮,通常真正悲傷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是為了維護體面。就像吳維真的婚禮,真正開心的人有多少呢?
公交車上所有人都在低著頭。人的頸骨與脊骨是相連的,交界處有一處凸起,人在低頭時,這塊骨頭就變得尤為明顯,像是一個充電口,又像是一個數據傳輸接口。人或許真的有這樣的一個裝置,其后是一條看不見的線,就像此時的公交車,大家低著頭玩手機,年齡稍大的看抖音,年輕的玩小紅書,手機的終端是小視頻。周書明也沒閑著,在看手機,他已經很久沒有玩過游戲了,app一直沒刪,藏在桌面收藏夾的角落里。游戲的維護與其他所有活躍的app一樣頻繁,動不動就要平衡,加入新的東西,上架幾款好看的角色皮膚。不過聽說今年銷量一直堪憂,不是皮膚本身的問題,現在的程序員和原畫師都已經盡力了,皮膚好看得沒話說,而是大環境出了問題,說白了就是玩游戲的人開始省錢了。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吳維真。
吳維真最初也不玩游戲,更不去網吧,大概刻意為了和男生拉近距離,去了幾次。她的筆記本電腦配置不錯,但與網吧專門玩游戲的電腦還是不同,更何況,網吧有實況播報,出現精彩操作時,會在網吧內廣播。一個人把游戲玩得好,除了打職業比賽的,其他的虛榮心占到百分之八十。當她完全陷于《英雄聯盟》時,買英雄角色,買角色皮膚,就如吃飯喝水一樣正當。周書明從來不相信女性的消費能力超得過男性,如今大多數的偏女性的消費引導,完全是物化女性。他發現,提出“女神節”等概念的人在更改人們的潛意識,讓大眾認為,只要女性消費更多的金錢,女權就能得以捍衛,這只是拜金社會的另一種角色皮膚。吳維真在游戲上花錢如流水,也僅僅體現了她的家境富裕罷了。
吳維真是什么時候開始發生轉變的?很難說,她在大學時期就出手闊綽,遠程交通的底線是高鐵二等座,通常她都買一等座,甚至特等座,那種座位就像普快列車的軟臥車廂,周書明見都沒見過。等周書明與吳維真在游戲里重逢時,吳維真的購買欲望明顯降低了很多,還會在言語之間,乞求周書明送她皮膚。每次的理由都是“你有工作,我沒有”。吳維真罕見地正經,她說做學生時,還能名正言順地花家里的錢,如今畢業三年,一事無成,只能被迫拮據。周書明知道,她這話有百分之九十不可信。
吳維真家里是做公共游樂場的,公共,是指游樂場的場地是她家門前的廣場。工作日的忙碌階段都在晚上,休息日要全天經營。這個游樂場的麻煩只來自城管局、市場監督管理局和街道辦事處,檢查的次數多了,也就有了應對經驗。這兩年吳維真也一直沒個正經工作,可她的這點花銷家里還是負擔得起的。
5路公交車,一路往東。中間上下并不頻繁,好像大家早先約定好了,一起出城。周書明接到了李曼曼的電話,她沒做飯,要他回去自己做。李曼曼進城去了,具體事務沒說。周書明想問,沒問。他只是有些后悔,后悔沒在大潤發買點肉,據說這幾天大潤發搞活動,買肉送雞蛋。想到這里他才發現,公交車上鮮有年輕人,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車了,剩下的都拎有雞蛋,紅色的網兜兜著,看樣子有兩三斤。一斤雞蛋九塊錢,兩三斤就得二三十,周書明想下車了,現在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活動的末梢。車子已經駛出了城市,落入鄉村。
又想起了吳維真,她此時估計進行到磕頭的環節了。磕頭不是真的五體投地,只是三鞠躬,受眾是掏大錢的長輩。周書明現在有點后悔,花了六百塊,菜長啥樣都沒看,虧了。李曼曼在大多時候是對的,她足夠了解周書明,足夠清醒。從公交車上下來,寒冷接管了身體,冷又催著餓,饑寒交迫,古人果然從不騙人。他看著一袋袋雞蛋從他眼前離去,懊悔接著懊悔,人生仿佛就是用來后悔的,永遠都不能稱心如意。回家路上,周書明買了點熱鹵菜,在火電廠社區門口買了饅頭,錢反正是花了,怎么也得吃點帶油水的。他買了雙人份的,李曼曼沒準在家,她向來陰晴不定。
李曼曼果真不在家。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失落。周書明打開電視,現在的電視挺難操作,又是連網又是登錄的,最后也就聽個聲。電視中正在播一場古代的婚禮,主角是個相聲演員,他演一個倒插門女婿,婚禮上有人攪局。這個哥們兒其實是魂穿到古代的人,利用當代的科學知識解決了麻煩,并憑著當代的商業思維,開拓古代市場。穿越劇看著很解氣,就像老是后悔的人,終于有了糾錯的機會,還是帶著正確答案去糾錯,這種志得意滿的遐想,正中靶心。可能是從小做了太多的題,當代人總是以為每當問題出現,都會有最優解。好的人生,當然全是最優解,一路順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周書明有些震驚,他竟然看進去了,熱鹵肉都有些涼了。
飯還沒吃完,吳維真的微信電話就來了。
“咋不吃飯就走了?當大官了吃不了粗茶淡飯?”
“嘴上積點德,有事兒。”
“你女朋友吃醋了唄?”
“犯不上。”
“跟我還是跟你啊,跟你犯不上,跟我不一定。”
“吃你啥醋?吃你找不到工作的醋?”
“你這個嘴要是不會說話,就給它縫上。”
“有事兒趕緊說。”
“上號,上號,打幾把。”
“結婚都這么輕松嗎?”
“他在忙,我沒啥事兒。”
“你永遠會做甩手掌柜。”
“別廢話了,上號。”
“等一會兒,得更新。”
“你永遠磨磨嘰嘰的。”
剛進入游戲,周書明就被吳維真拉入房間,什么都沒看清,就進入了對局。吳維真沒有打開語音,周書明自然不會主動打字示弱。
游戲開始后,吳維真率先發難:“我不開口,你就當個啞巴?”
“你還有沒有一點兒正事兒?今天是你結婚,你找我打游戲?”
“咋了,誰規定結婚不能打游戲了?”
周書明關了語音,試圖專心打游戲。吳維真不斷在聊天區罵臟話,還好,系統識別后出來的全是星號。周書明實在不清楚,他只是沒有在那邊吃飯,又不是沒給錢。難道是因為他沒有去做伴郎?會去才怪吧,做前女友結婚的伴郎?國產電視劇都不敢這么演。游戲打得一塌糊涂,除了吳維真,另外一個隊友也在罵,罵吳維真不好好玩游戲。周書明看著挺生氣,也開始打字罵人。游戲結束,收到系統信息,被禁言24小時,還扣除6分信譽積分。禁言真好,不用聊天了,扣信譽積分不太行,就算是游戲,也不能沒信譽。他向平臺申訴,沒通過。他本想拉著吳維真再玩一局,發現她信譽分過低,不能參與對局了,很明顯,她最近挺上火。
放下手機,周書明感覺到了不對,越來越不對。吳維真為什么一直與他有聯系?又或者,他為什么一直要與吳維真聯系?這到底道不道德?他們兩人逾矩了嗎?沒有,一定沒有。思想越界了嗎?不一定,誰都說不好。如若真是一丁點感情都沒了,隨份子頂多二百。二百是個有趣的數字,之后收不回來也不心疼。但六百不行,六百是給親近的人,像是一種寄存,有去就得有回。這其中包含著一種期待。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李曼曼,這對得起她嗎?肯定對不起,也不怪她離開。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確實不是東西,就算面對自我時,竟也不真誠。他把電視打開,還是那個相聲演員,他有點生氣,相聲演員演什么戲啊,隨便調了幾次臺,不是電視劇就是綜藝節目,都沒勁。他把電視關上,撥通了李曼曼的電話。
“在哪兒呢?”
“吃飯呢,有啥事兒趕緊說。”
“沒啥事兒。”
“你是病得不輕。”
“先別掛,我想過去找你。”
“找啥,吃完就回去了。”
“坐一會兒就行,還有半天假,可以看看電影。很久沒看電影了。”
“不看,都是爛片兒,電動車滿電不?”
“滿,咋了?”
“你到老河大這邊找我,咱們去黃河邊看看。”
“行。”
電動車沒電。周書明實在算不過來,欺騙和爽約哪種結果更糟糕。他的人品再度變得低劣。穿了衣服出門,周書明徑直走向一直放著擾民廣告的電動車店,到處都是全新的電動車。老板很熱情,向他介紹各種款式。周書明很清楚需求,他需要一輛充滿電的、女性化的、未來屬于李曼曼的電動車。老板向他扯起很多電池在冬天不耐用的話題,他只關心里程,當下實際的里程,而不是夏季時的巔峰里程。五十公里,最后的答案。他讓老板送了一個棉擋風和一副皮手套,老板也算痛快。交了錢,騎上車,他感覺到冷,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更冷。冬天總是如此漫長。
周書明隔著滿是霧氣的玻璃,找到了李曼曼,給她打了個微信電話,她沒接,徑直走出來了。周書明把頭盔遞給她,她沒接,也沒有說話。
“有點冷,但之后方便一些。”
“車是不是沒電?”
“是。”
“你嘴里就不能有句實話?”
“我們去看黃河吧。”
電動車向北跑,與風面對面,李曼曼整個人躲在周書明身后,冷風還是沒打算放過她。她的頭發變得凌亂異常,在風中彼此打架,飄到臉前,往嘴里灌,她把口罩戴了起來,也或許是為了暖和一點兒。就像關上了閘門,寒冷讓她說不出話,所有的語言都只能往肚子里咽。她把頭偏出去,與風打照面,面前的頭發都朝后去,整個人清爽了很多。她對這頭長發,耐心實在不多了。
北門外永遠在修路,仿佛路不是用來走的,而是用來修的。坑坑洼洼的輔道讓人耐心驟減,好在是新車,避震不錯。北邊正在建高速口,為了將客流直接引入城內,發展旅游,也為了緩解杜良高速口的壓力,準確說是為了緩解堵街的客流壓力。堵街所在的新曹路,是東邊進城的唯一入口,主干道,但火車來回跑,路又窄,壓力實在太大。還有就是為了城市向北發展,一個高速路口,可以帶來眾多區位優勢。周書明又想到李曼曼和吳維真,他現在就像高速路口,她們肯定會遇到新的路口,實際上,吳維真早就有了。周書明晃了晃腦袋,他不能是渣男,見異思遷的渣男。
黃河大堤前,周書明從車上下來,讓李曼曼騎著車上去,他走上去。他目送李曼曼騎車上去,掏出手機把吳維真的微信拉黑了,看了眼黑名單,竟只有她一人,還是選擇刪除了,接著把《王者榮耀》也卸載了。李曼曼在上面等著他,看見他跟上來了,騎著車跑了。他收到一條微信:“河邊見吧。”突如其來的一切像是報應的一種。李曼曼的背影在風中飄來飄去,遠遠地能看見她駛進了黃河游覽區。
周書明小跑著到河邊,李曼曼站在防止水侵蝕的石岸上,眼睛盯著滿是冰碴兒的水面,河水流得不快,處處都是冰碎的聲音。近看,冰只是少數,更多的還是黃沙,黃沙不斷卷起,又沉降,一步步走向更遠的地方。周書明的呼吸還沒有調整好,總覺得這口氣倒騰不上來,人就得過去了。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引得李曼曼側目。李曼曼的鼻尖兒已經紅了,像是一顆沒長熟的草莓。周書明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笑意徹底打散剛剛調整一半的呼吸,咳嗽變得更加急促,逐漸壓過了河面冰碎的聲音。
從河面趕來的風,更加寒冷,帶著絲絲濕氣,直接穿過皮肉鉆到骨頭表面,凝結成冰,開始刮骨。渾身不由得顫抖。李曼曼明顯也站不住了,地面變得燙腳,兩只腳很難同時站在地上。周書明走到她身邊,拉著她往回走。她把手掙開說:“以為是個暖壺,結果是個冰疙瘩,吸我熱氣來了。”周書明沒有搭腔,深呼一口氣,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吱一聲,像是被灼傷了。李曼曼沒客氣,把另一只手也伸進去了。周書明號叫起來:“李曼曼,你得寸進尺了!”
回程路上,電動車的電量有點飄了,周書明不明白,賣電動車的咋想的,街坊也騙,生意即便再怎么不好做,也不能把良心貼上價碼。他減慢車速,晃晃悠悠,準備晃回堵街。李曼曼的聲音從腦門后蕩過來:“這車不便宜吧?”
“2800。”
“快一個月工資了。”
“你之后能多睡一會兒。”
“等我工作轉正之后再買更好,放心一點兒。”
“應該沒啥事兒,該做的都做了。”
“吳維真找到工作沒?”
“不知道,應該沒有。”
“家里有錢真好啊。”
“坐吃山空,這個時代想生存、掙錢,最好的方式就是上班兒。”
“別動不動就扯到那么高。”
“嗯。”
“車是不是快沒電了?這車不行啊。”
“硬撐應該能回去,不行你騎著,我跟著跑。”
“不是,這新車,不能有問題。咱們去退了,2800呢!”
“換吧,不退。”
二
沈柏林聽到原定的伴郎不能到場時,沒有立即爆炸。他合理安排了男賓和女賓的酒席之后,才在空蕩的婚宴廳里大罵臟話。他把新郎拉過來問伴郎不來的原因。新郎說沒有辦法,另一個伴郎是新娘找的,他不認識。沈柏林想起來,這位新郎不是本地人,算是倒插門,少了些話語權也正常。他試圖找到新娘和伴娘,找了一圈,發現她們三個躲在一個包廂里打游戲。他只好找新郎商議,兩個伴娘,就得有兩個伴郎,要不然實在不好看,至于第二個伴郎從哪里來,還需要新郎來想辦法。新郎坐在沒有開空調的偏廳,拿出煙遞給沈柏林,沈柏林本不想接,看到新郎的滿面愁容,還是接了過去。他坐在新郎對面,隔著桌子,兩人幾乎同時點著了煙,煙頭明滅的節奏也近乎一致。暗淡的偏廳,沒有因為兩團星火而明亮,同樣地,也沒有因為閃爍的香煙而升溫。白色的桌布最為顯眼,在它的映襯下,二人的臉色慘白許多,他們身后向深處延展的桌子矩陣般陳列,無處不散發出凄涼,即便新郎紅彤彤的唐裝也蓋不住這里的陰氣。站起身,長長舒出一口氣,沈柏林說:“我給你找一個伴郎吧。”光從沈柏林身后擠入房間,讓他變得有些刺眼。
許必成趕到婚宴廳時,婚禮彩排已經結束。沈柏林向眾人介紹了許必成,他的發小兒,隨后帶許必成試了伴郎的衣服。天意,非常合身。晚上,新郎提出一起吃頓飯。沈柏林非常想拒絕,但許必成還在,不能讓他太過尷尬。晚飯不屬于上班時間,沈柏林并不想活躍氣氛。吃完飯,他跟著新郎到門外抽煙,寒冷的空氣讓他不自覺地裹緊羽絨服,新郎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正懷敞著,直面風拳。兩團火星燃起來,忽明忽暗。沈柏林突然發覺酒店門口的路燈壞了,身后大廳的光反哺黑夜,他倆的影子一路向前伸展,被大路上來往的車輛反復碾壓。
“明天的事兒,您多操勞。”
“職責所在。”
“對,我也是職責所在。”
“別想這些了,再點一根兒吧。”
回家路上,風聲在沈柏林耳邊打架,犁地車一樣,一趟趟翻卷他的耳朵,滾燙中帶著頑固的冰碴兒。沈柏林滿心都是后悔,后悔讓許必成過來,后悔聽他的,坐他的電動車回家。冬天的夜晚是用寒冷砌成的,一層層堆疊,嚴絲合縫,比金字塔更加牢固。寒冷化作小錘,一下下敲擊沈柏林的頭骨。電動車越往東走,夜色越濃。剛到北京那段時間,沈柏林總能碰見這樣的夜色。他住在順義的高麗營,1958年之前,順義還屬于河北。他每天早上到高麗營小學門口擠公交車時,夜色還濃如大醬。公交車走在火寺路上,他的心也在火上烤。目的地是后沙峪地鐵站。在后沙峪,地鐵還在地上,在高架橋上奔跑,往往要等上四五趟,才能被人擠上車。到孫河,車子駛入地下,正式成為地鐵。駛入望京,人才稍少一些,這時沈柏林還在睡覺,他的身體比他清醒。到了關莊,他就會醒來,轉13號線,到芍藥居轉10號線,在國貿下車。下了地鐵,騎共享單車,早飯在騎車時吃,到公司正好吃完,十五分鐘,誤差不超過兩分鐘。到公司時,天自然已經大亮,陽光在臉上摔打。返程一樣。一天兩趟路,簡直刻在了他的腿骨上。
沈柏林被寒冷從北京拖回濱河路,長長的濱河路一頭扎進東郊,河都沒了,濱河路還在。建筑開始變得低矮,視野逐漸開闊,一架飛機從頭頂飛過,航燈讓路邊亮了一分,隨即暗淡。轟隆隆的聲音持續十幾秒,聲音1秒跑340米,十幾秒得有四五公里了。東郊與破敗幾乎畫等號。沈柏林又想起了高麗營,高麗營算是個鎮,有商業,晚上也有通明的大排檔,紅綠兩色的霓虹燈也可以撕爛黑夜。下班之后,喝一杯啤酒也不錯,燕京的精釀,一扎也就十塊錢,可以喝半個鐘頭,喝完可以更快地睡著。高麗營就是個睡覺的地方。堵街也是。
許必成加快了車速,他們離堵街越來越近了。寒冷也越來越純粹了。沈柏林的家在堵街,換句話是,不要房租的房子在堵街。和當年住在高麗營目的一樣,省錢。他在北京的時候,干過很多工作,但工作地點都堅持在CBD,基本維持在二環里。忘了聽誰說的,國貿是北京高級人才最核心的區域,是所有人的夢想樂園。把他困住最長時間的工作是新媒體運營。2015年前后,公眾號平臺開始火速發展,剛畢業的他在幾番求索之下,終于找到了一家新媒體公司。他所在的公司很小,小到稱為公司都有點虧心,攏共5個人,CEO一人,CFO一人,他和另外兩人組成內容生產小組,組長是首席內容生產官,簡稱CPO。組長算是有臉有皮,平常不讓這么叫。他自己一個人管理四個賬號,日常生活就是緊盯熱搜榜,逐熱點而居。他印象最深的是鹿晗公布戀情那次,他一天寫了8篇公眾號文章,篇篇都是10萬+,迅速在新媒體圈里打出了名氣,跳槽到了一家稍大的公司,成了新的CPO,他也害臊。不過“當官”的日子并不長,隨著幾個頭部賬號的坍塌,視頻賬號崛起,文案新媒體時代算是過去了。他的工作遇到了寒冬。
寒冷給了沈柏林一巴掌,似乎在警告他別胡思亂想。他不得已朝前看,眼前只有許必成的后腦勺。他想起了他和許必成上次騎車去蘭考的荒謬事。2020年3月下旬,他和許必成兩個跑出來放風箏,初春時節,風也稚嫩,撐不起風箏。隨著風箏第三次落在梨樹林里,兩人的興致被磨得干干凈凈。剛過午飯時間,太陽也才努力爬到南邊的天空,這時讓他再回到獨自面壁的房間,實在難熬。許必成突然提出騎車去蘭考,他一點都沒猶豫,騎著車就往東出發了。他們兩個不是閑得學驢叫喚,是真的沒事找事。
2019年9月,沈柏林在北京的工作遇到瓶頸,悻悻回到開封。回到堵街的沈柏林啥事都不想干,整天在街上晃悠,靠著在北京打拼幾年的積蓄,過著悠閑無聊的生活。發現許必成開了一家炸雞店是在回堵街的第二個月。店在河大東門,加盟的一個小品牌,好在加盟費少,壞在品牌實在小,開了近一個月,店里座位上都快落灰了,麻雀看了都嫌荒涼。這時許必成才舍得在朋友圈發廣告。沈柏林這下有了使命感,要幫著宣傳,即便是利用他不喜歡的短視頻。為了更有使命感,沈柏林把自己的錢也投了進去,加大原材料供給,為接下來的爆單做準備。誰也沒想到經營不善,宣傳競爭又干不過別家,不斷消耗的除了電費,還有沈柏林的心氣。
出發時,太陽剛過中天,在南邊半死不活。騎出幾公里,太陽就被甩在身后,背部被完全包裹,溫熱慢慢沁入毛衣,人也暖和起來。一路上,建筑越來越少,田野毫無顧忌地闖入視線,大片大片的麥田向遠方伸展,一直到天盡頭。擁擠的北方原來也有這樣的廣闊。道旁的柳樹已經抽芽,不少大爺大媽拿著自制的鉤鐮摘柳葉芽,村里人很少吃這個,窮苦年月吃多了,大多是城里人跑來摘,城里人稀罕這玩意兒。停下來喝水時,沈柏林回頭看了一眼堵街,堵街已經消失了,只有煙囪和兩座冷卻塔還有點影子,在晃動的空氣中游弋。
許必成翻車了,在進堵街的橋前。恍神兒的沈柏林直接被甩了出去,撲倒在道旁的干草上,啃了一口冰碴兒。沈柏林爬起來看許必成的情況,他被壓在車下,半邊身子已經沾了水。沈柏林走過去挪開車子,把他薅出來。整塊冰上,只有這么個空心地,只有這么一個冰窟窿,就被他們陷進去了。沈柏林催促許必成趕緊回家換衣服,他走著回去。看著許必成騎上車離開,他才覺得剛剛摔那一下有點重,把寒冷都擠走了。他們摔倒的地方緊挨排水渠,水還未到河中,便凍了,溢出排水渠,在路邊低洼處聚了一個水汀。橋頭有一盞利劍一般的燈,燈旁邊懸著一個攝像頭,閃著紅點。大概就是這盞燈吸引了太多注意力。
走過橋,黑夜又被還回來,回頭還能看見身后熾烈的光明。沈柏林不得不小跑起來,因為空氣太涼了,吸進身體,五內俱涼,如果此時不再活動活動,讓血跑起來,血就凝固了,像血豆腐一樣,發黑、發紫。他開始邁開步子,腳在皮鞋里滑動,他忽然意識到寒冷正從腳底向上驅趕,冰冷的血蚯蚓一般在身體里蠕動,匯集到心臟后,被加熱,再度向上涌入腦子,暖和就這般緩緩回來。他跑了大概二百米,不得已停下,心臟快炸了。恍惚之間,他又想起了那次騎車遠行。他那輛自行車是在北京買的,原本只是想周末在順義轉一轉,甚至想過騎車去懷柔山區。終只是停留在預想階段,車買了兩年,還是九九成新,低價賤賣實屬可惜,寄回了堵街。這次遠途,算是正兒八經第一次,免不了騎快車,恨不得蹬出火星子,奈何他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幾公里便要停下來歇一歇。許必成不是,他騎得很平穩,算不上慢,但絕對不快,他的腳和心肺配合得很好,均勻地吞吐。所以,沈柏林總要看許必成的后腦勺。停下來,喝口水,平復喘息和不安的心跳,他老是忍不住回頭看看堵街。堵街差不多消失了,連高聳的煙囪都不見了,西邊除了村莊和田野,一無所有。這種時刻最易讓人恍惚,到底這是開封,還是北京。在北京上班的時候,累從來不算明顯,累和瞌睡不一樣。單純的瞌睡可以通過睡眠來彌補,例如踢完一場球,身體各項機能都需要睡眠來恢復,醒來又是一條好漢。累不是,累更多來自精神,從精神出發,從而影響身體,讓人睡不著,明明身體已經像一輛破車,卻總在路上跑,不遇見車禍就不停下。
走到家推開門,沒有暖氣撲過來。沈柏林沒開燈,徑直走向沙發,沙發邊上是小太陽,打開之后,光明裹著溫暖到來。今晚他不想看抖音消磨時間了,他想玩會兒游戲,今天看新娘她們幾個玩得很開心。他很久沒玩游戲了,具體多久,實在想不起來了。他還是打開了抖音,《王者榮耀》早就卸載了,幾個G的資源包,得下載到猴年了,明天還得早起,輕松一會兒就得睡覺。
沈柏林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婚禮已經結束,人差不多也走干凈了,他從酒店后勤出來,約定的提成已經打到了他的賬戶。又完成一單,他不自覺哼起小調,沒啥旋律。哼唱時沒注意,有點迷路了,撞見一個提著青雁、戴著白色高帽的廚師,青雁在他手里,像一個大號的蘿卜,雁頭還帶著一些土渣。他另一只手拿著一把菜刀,隱隱可以看見菜刀上的血漬。沈柏林早就聽說這家店有隱藏菜單,看見青雁也就沒有多想。他問廚師,怎么出酒店。廚師用刀指向一個小門。小門破得不行,小洞包圍大洞,光肆意往屋里闖,看過去還有些晃眼。他向廚師道了謝,轉頭就往小門方向走,沒注意到廚師的刀反射出了白慘慘的光。推開小門,是一條大馬路,馬路對面是荒野地。地里面種滿了青雁,全都是頭朝下,長長的腿繃直,紅纓槍一樣精神。沈柏林不自覺地往青雁地走過去,腳下變得濕潤,走到地邊兒時,發現一個坑,新鮮的,周圍的水還沒來得及回灌,坑邊有個混凝土標牌——司儀。他渾身顫抖,向旁邊望去,每個青雁旁都有一個混凝土標牌:公務員、事業編制人員、教師(有編無編區分得很清楚)、醫生、服務員、農民工、工程師……他猛然想起廚師,他手里提著一只青雁,想到這里他趕忙回頭。廚師站在他身后,手中已經沒了青雁,但刀還在,一刀下去,他就頭朝下了。被種進地里之前,他聽見廚師說,這年頭兒啥都不好干了,找個司儀都麻煩。
起床時,沈柏林感覺脖子要斷了。他穿好衣服,踉踉蹌蹌走到鏡子旁,脖子上有道紅色橫印,橫貫脖頸兒,往腦后伸展。他伸手摸了摸印子,沒啥感覺,不疼不癢。不得已,他在衣柜里找出一條黑白纏繞的雜色圍巾,將印子遮住。他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裝扮,挺滑稽,原本板正的西裝,加上這一條雜色的圍巾,顯得不倫不類。許必成又騎著電動車來了。沈柏林看見電動車渾身就哆嗦。沈柏林將電動車推到自家院子里,鎖上門,叫了一輛車。堵街很偏,幾乎沒有出租車,只能用打車軟件叫車。去酒店的路上,沈柏林看見好幾個辦喜事用的紅色充氣拱門,他只能嘆氣,在村里辦喜事,他這種司儀派不上用場,村里有管事兒的知客,這種錢輪不到他掙。他和許必成一起去蘭考的路上,遇見兩個白事。辦白事那家就在國道旁,院子不小,擺滿了花圈,看樣子,辦酒席時得超過二百人。另外一家白事在曲興鎮,人很少,鎮口牌坊處被綠色鐵皮封住,只余一個可供小三輪通過的小口。沈柏林就是通過這個口看見鎮里的白事隊伍的。他倆停了下來,過了曲興鎮不遠就是蘭考,更重要的是他倆看見一個街頭炸雞攤兒。幾個月前,他倆自己做炸雞,渾身油腥味,關門之后聞見油腥味就想吐。關門后在家待了幾個月,嘴里淡得喝水都覺得有滋味。沈柏林渾身摸了一圈,掏出十塊錢。遞給老板的時候,老板也愣了一下神,說了一句:“現在基本沒見過現錢了。”沈柏林簡單應了一聲,他不敢打開支付寶,不想面對將要還的花唄和借唄。炸雞店似乎長了一張嘴,咬掉了他大半個身子。
沈柏林和許必成兩人蹲在曲興鎮鎮口,通過那道小門看著鎮上的葬禮,邊吃炸雞邊抹淚。許必成含混地說,死了也憋屈。
整個婚禮過程,沈柏林幾乎都不在狀態,他困在了許必成那句話里。憋屈什么呢?他想起他在北京那些日子,每天緊盯著別人的生活,越有名的越清晰,活在名人家中的保姆都不會比他更了解。他像是一個虛擬國度的建設者,把原本正常的生活行為進行包裝,通過揣測和引領,將人們的目光緊緊粘在一個事件上,就像令他一夜成名的鹿晗事件,他八篇文章都在闡述一個問題,鹿晗和關曉彤走不遠。這是符合粉絲心理的走向,分析得越是有模有樣,越能得到關注和轉發。事實是最不需要關注的東西。他中途也觀察過新郎和新娘,他倆是眼見的不合,特別是中間出現的那個男人,明顯是有故事的。按照多年前他的能力,這時一篇推文已經寫出來了。推文時代已經過去了,拍成短劇可能還行。婚禮跟拍找到沈柏林,對接了下面的工作流程,說兩周就能將婚禮視頻剪輯完成,照片要快一點,可以早些提供給新人宣傳和分享。他簡單應承了幾句,一切照舊。想到這里,他終于感受到憋屈了。被更新的媒體趕出新媒體行業時,他的迷惑超過困倦。他用幾天時間回看他的北京幾年,一眼望過去,什么都沒有。一瞬間被他寫過無數遍的一句話擊中——“人一旦陷入‘意義’的陷阱,便再無生還的可能”。北京于他,已經沒有意義。說大了,每天絞盡腦汁編造別人生活的工作對他已經沒有意義了,如今這種無意義重復的生活,才真正適合他。
儀式進行完,酒店接過了棒子,開始走菜,新娘新郎開始挨桌敬酒。沈柏林從來沒這么累過,可能也有,大概在北京那會兒,但再累也到頭了,生活不能比這再累了。哪能既勞力勞形又勞心勞魂呢?他和許必成的炸雞店,最后盤了出去。本來還想掙扎一下,直到接到了市場監督局的自查電話,才算徹底死心,也算是清醒,差點為了錢壞良心。
剛剛一直在忙,找不見許必成了,他也算是忙了一上午,得安排他吃頓好的。沈柏林在酒店里穿行,不知怎的,居然摸到了后廚。他不由得想起那個恐怖的夢,廚房里到處都是戴著白色高帽的廚師,他們來回走動,一個賽一個忙碌,吵鬧聲和火焰噴射的聲音混響,越發拉雜,似乎世界在混沌一片時,就是這番場景。沈柏林在廚房邊上的走道里,看到了許必成,他正蹲在一個籠子旁,里面站著幾只鴿子。那是幾只用來燉湯的鴿子,可能是剩下的,它們的同伴現在已經被端上桌了。許必成盯著它們看,鴿子早被看害羞了,咕咕叫,不斷踱著步子,奈何空間太小,總是互相碰撞。沈柏林看著許必成將手伸進籠子里,掏出一只鴿子,慢慢托在掌心,鴿子一躍而起,沒有像預料中飛走,而是躍至許必成的肩膀。許必成歪頭看向肩頭的鴿子,輕輕轉動身子,鴿子似乎看懂了許必成的信號,開始撲棱翅膀,做起飛狀。許必成竟然在與鴿子共舞。
許必成看見了沈柏林,也看見了沈柏林身后走來的酒店大堂經理,他聳了一下肩膀,鴿子應聲飛了出去,許必成伸手抱住了裝鴿子的籠子。沈柏林轉身攔住了大堂經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鴿子全都飛起來了,卻飛不出去,它們在狹窄的走廊里撞來撞去,沈柏林想到,夢里走廊盡頭一扇門,他加快速度跑了過去,快到門的位置時,伸出了腿,石棉做的墻被他踹出一個大洞,也卡住了他的腿,很快另一只腿也飛了過來,這次洞大了很多,比曲興鎮的那道小門還要寬闊。鴿子們像是得到了感召,從洞中一一飛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消失不見了。
原來外邊真的是田地,可以看見不遠處高聳的輸電塔,細細聽還有電流擊穿空氣的聲音。沈柏林發現,鴿子原來只會咕咕叫,沒有亮麗的嗓子。
三
陳樵很頭疼,頭疼今晚的飯局。不該答應的,本來就有事兒,單位新來的小伙子結婚,雖然明天才是正事,但今晚也待客,都是一個單位的,未來天天共事,互相捧場是應該的,何況小伙子還是外地人,本身親朋就不多,該去給他撐撐場子。可陳樵就是腦子壞掉了,非得攪進這個泥潭。現在不擔心一個巴掌拍不響了,臉都讓打爛了。陳樵不禁開始回想,腦子里各種畫面電影一樣展開,又不斷切換,他只想從這個飯局上逃脫。
組飯局的是陳樵的朋友付春生。他們周六晚上固定有局,幾個人輪著請客,找家飯館,吃吃飯,聊聊天。他們聚會不飲酒,更不存在鬧事,吃完就散,不在外過夜。結婚之后,固定時間沒變,頻率低了不少,不是一個人了,自由相對就少了,金錢也顯得更重要了。還有更復雜的原因,他說不出來。今晚付春生組局,他想也沒想,自己人的局優先級最高,即便是領導的飯局也能曠。所以當他推開包間的門,看見里面只坐著付春生兩口子時,他下意識后撤一步,身子也扭過去半截了。
付春生的老婆也參加過他們的飯局,她和陳樵是初中同學,說起來比認識付春生還早。她性格大方,和一群男人一起吃飯,絲毫沒有生分的感覺,也沒有忸怩作態,更不破壞吃飯的氣氛,任誰都得羨慕付春生。三年前他們結婚時,幾乎所有參與聚會的朋友都給了雙份禮,一份給付春生,一份給她。誰知道他們最難的時候熬過去了,兩人卻出了問題,天方夜譚也就這點東西了。陳樵的腦子里開始冒出第一次看他們兩個吵架的情景。
吵架的話由是工作,準確點是付春生的工作。付春生的職業是作家,在開封,就是沒工作。他沒工作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是一直沒工作。之前,他們兩人談戀愛時,付春生還在做編劇,時不時能接到編劇的散活兒,偶爾出個短差,養活自己的同時還能保證陪她的時間,生活不說富足,但絕對自由。兩人的感情也升溫到一定地步,幾個月后,婚禮舉行。后來,付春生的收入來源變得極為狹窄,純靠雜志稿費。一個家庭里怕就怕出現一個忙人,一個閑人。付春生懂這個道理。他盡量多分擔一些家務,最初他還能堅持,作為家中的幺兒、唯一的男丁,做家務這種事情,他實在難以長久堅持。
爭吵來得很自然。
陳樵幫著訓斥過付春生,她工作挺辛苦的,回家不能再照顧你了。付春生當面總是點頭如搗蒜,認錯也積極。可長期居家辦公,一個家庭,兩個人每天面對面,日常不是問題的問題,也變成了問題,何況付春生身上還有不少問題。陳樵知道,無論如何,付春生都是理虧,但付春生是兄弟啊,兄弟理虧也得幫著兄弟。家務事咋幫呢?家務事敞開了,就沒有對,只有錯。
陳樵看著氣氛已經燒起來的房間,再一次想到了那個要結婚的新同事。說是小伙子,其實已經不小了,馬上三十了,陳樵沒比他大兩歲,這個年齡考上公務員,沒啥優勢,何況還只是一個本科。據說他已經連續考了五年,領導也說過,就這點耐性,很多人都不具備。陳樵倒覺得這種人可怕,本身是外地人,家里條件一般,就指著考試翻身,估計不好相處。人性不就這樣嘛,像一根彈簧,一直給它力,它鐵定要反彈。陳樵聽局里人說過,他的對象畢業后也在一直考公,與他不一樣的是,那姑娘沒把考公當成救命稻草,該考試考試,該游山玩水也游山玩水,生活和考試,從來不是一體兩面,不存在對立關系。富家女,考編制也就是個混日子的理由。從明面上看,他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兒,算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鳳凰男娶了真龍女,少奮斗是肯定的。至于是否真的像想象中那么開心,問號得一層層地畫。
付春生站了起來,步伐一步大過一步。陳樵幾乎是被扯進包廂的,被按在主座。主座與眾不同的軟座扎屁股,像是他小時候打的屁股針,疼痛分為三段:來之前、進行時、拔出后。這種疼痛層次分明,前調是心理的疼痛,大多是上次疼痛帶來的創傷;中調顯得急促和匆忙,更多的是溫度上的變化,突然冰涼;后調除了純粹的疼痛,還有一次羞愧,畢竟把屁股露出來給人扎針,與前中兩層疊加,身心俱疼。現在的疼痛,心理為主調,尷尬催火。陳樵站起來,端過付春生的酒杯,直接一口氣吞了下去,喝完坐下,等待下面的話。付春生沒張口,她也沒張口,整個房間亮堂的燈光反而變成了一張嘴,將三人一口吞下去了。
紅酒的勁兒來得不慢,都是酒精,喝了也上臉,更像是紅酒的紅色沁入皮膚,陳樵被染色了。他呼吸的頻率明顯提高,尤其是呼氣,近乎嘆氣,這一快一慢,任誰也能看出他不好受了。
“咱們倆的事兒,別折磨陳樵了,直接一點,我們倆要離婚。”
“動不動就把離婚掛嘴邊,有啥事兒不能商量?”
“商量?你們家還有商量這個詞?”
“咋啥事兒都上升到我家呢?我家咋了,哪兒對不住你?”
“你家沒啥對不住我,你家就差把我撕開吃了,你家要的不是我,是一個子宮,為你們家傳宗接代。”
“我家想要個孩子怎么了,誰還不想要個孩子啊。”
“那你去跟其他人生啊,你家把我當牲口一樣對待,處處給我臉色,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們一家人,我都受夠了。”
陳樵耳邊炸開了,他一拳打在瓷碟上,碟子碎裂,不少殘渣扎到他的手上,真正的刺骨痛。
“你們兩個還是離了吧,春生,我清楚,我叔我姨生你時都四十多了,老來得子,把你捧在手心里當然很正常。你們家的想法我清楚,也理解。可生孩子不是一個人的問題。離吧,這幾年我看出來了,你身上那些品性改不了,別總說她脾氣不好,說真的,你倆不合適。今天我也當一回壞人了,和事佬的話我說不出來。兄弟,我也累了。”
服務員被這個場面嚇壞了,匆忙間不知道該干啥。付春生坐下來喝了一杯酒,像渴了很久一樣,灌進去。陳樵接過她遞來的毛巾,仔細擦拭,血很快就把白色的毛巾染紅了。陳樵的腦子又岔路了,他開始回憶怎么跟付春生認識的,好像是哪次飯局。付春生對朋友沒的說,出手闊綽,不拘小節,頗有點豪俠的氣質。手上鉆心的疼把他拽回來。付春生從服務員手中接過藥箱,找到紗布,正欲給陳樵裹上,被她搶了過去。她拿出碘酒,一點點抹了傷口。陳樵哆嗦著點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大口,嗆到了,每次咳嗽都帶著深刻的疼。
“聽陳樵的,明天就把事兒辦了。”付春生從陳樵手中奪過煙,塞在了嘴里。
她沒出聲,眼淚從眼眶里漫出來,眼淚滴到了陳樵傷口上。疼痛如眼淚中的咸和苦澀。
“都是朋友,我不拉偏架。你們過不到一塊兒去。即便之后生了孩子,不是男孩兒,你們家也會挑理。咱們都是人,都有氣,折騰久了都累。你放她一馬,她也放你一馬,你們兩匹馬,各回各家,我也回家。回去等你嫂子罵我,脾氣還是差。”
出了飯店門,一陣風卷過來,陳樵止不住地咳嗽,身體的震顫像篩糠,他手上不斷有血滲出,一時間他不知道,最突出的感覺是冷還是疼。冷不會出汗,汗也留不住,這時陳樵才明白,矛盾確實既對立又統一。她從陳樵身邊走過,又說了幾句道歉的話,擺手招來出租車,臨上車,她對陳樵說:“應該叫你樵哥,真的感謝,祝你和嫂子能有美好的婚姻。”陳樵用了一晚上終于想起了她現在的名字,林嘉榮,初中的時候,她叫林昭,她后來真的有個弟弟,比她小了近18歲。
付春生付了錢,緩慢地走到陳樵身邊,從兜里掏出煙遞給陳樵,湊過去給他點火。
“走了?”
“嗯,打車。”
“也行,不冷。”
“今天有點對不住你。”
“不是,是我對不住你,轉給你錢你肯定也不要,下次再聚吧。”
“說實話,不來這一下,我怕鎮不住場。”
“我也剛剛才明白過來,要不說你聰明呢,啥事兒都能走在我前面。”
“跟我說句明白話,真想離嗎?”
“過不到一塊兒去,真的,你以為我不煩我家里那一套嗎?”
“我知道,可你指著家里活呢,說到底,這是個經濟問題。”
“還要一根嗎?”
“不了,實在太冷,吸進去的全是冷風。”
“我現在能干啥呢,找個工作干也干不到正經路上。”
“所以我讓你離婚,哪怕是再找一個,或者兩個,把你傳宗接代的狗屁任務完成。你的意義你也得明白,你是種馬,你們老付家唯一的種馬。”
“就喝一杯酒,說話別這么難聽。”
“到這兒吧,我明天還得去隨禮。我這時間點回家也正好。”
“真不能再救一下了?”
“你問出口的時候就有答案了,別禍禍我了,兄弟。”
“行吧。”
陳樵和付春生的臉都埋在黑暗里,身后亮堂堂的光順著他們的身影,描出巨大的未能全然顯現的影子,只有兩支如椽的香煙,不斷縮短。陳樵又是重重的一聲嘆息,致使整個影子坍縮,他晃動的肩膀一上一下,影子也逐漸清晰。付春生沒動,影子卻在隱隱晃動。陳樵叫的代駕來了。付春生大喊了一聲:“陳樵,哥們兒我真的這么不堪嗎?”
陳樵的影子扭在了一起,變得猙獰:“春生,你是一個好朋友,真的。好的有時候我都立場不堅定了。我也有問題,我媳婦兒看得挺明白,我就是個攪屎棍,我虛偽得不行,如果不是我,你們過得不會這么困難。”
開了空調,失去的溫度一點點回升。傷口真是個古怪的東西,冷也疼,暖和也疼。還沒到家,陳樵有點瞌睡了。習慣性地用右手接電話,他一下就清醒了。人能適應很多東西,卻適應不了疼。來電話的就是要結婚的那個同事。
“樵哥,有點不好意思,明天想請你幫幫忙。”
“是我不好意思,今晚應該過去的,臨時有事兒。”
“明天需要你幫忙拉幾個人,婚車確實不夠用。”
“行啊,我也沾沾你的喜氣。”
“樵哥,真的太感謝了,明早八點大梁樓集合,你看行不行?”
“我都行,聽你安排。別說一輛,兩輛我也能給你安排。”
“真的嗎?”
陳樵停頓了一下:“真的,要是需要的話。”
“需要,真的需要,樵哥你真是我親哥啊,解決大問題了。”
“以后都是兄弟。”
掛了電話,陳樵給了自己一巴掌。找誰啊,這不是伸頭迎向屎盆子嗎?車子安穩停好,代駕走了。陳樵把車窗落下來,點上煙,剛吸第一口,突然覺得嗓子疼,吸多了。陳樵打開煙盒查了查,今天已經吸了12根了,戒煙遙遙無期。他把剛剛點著的煙掐了,放回煙盒,升起車窗,撥通了付春生的電話。
“到家沒?”
“沒呢,有啥事兒?”
“給你找個活兒吧,明天幫忙跑一趟婚車。”
“還嫌我不夠堵啊。”
“借別人給你沖一沖。”
“幾點,在哪兒啊?”
“早八點,大梁樓集合。”
“行吧,跑完也不耽誤去領離婚證。”
“先這樣吧,回去好好睡一覺。”
“說真的,你手沒事兒吧?”
“吃幾個雞爪子比啥都強。”
躺在床上,手實在無處安放,碰到之后總會緩慢清醒。他回想今晚的“勸分”,不知自己是否有嫉妒的因素。付春生和林嘉榮是有感情基礎的。他與妻子好像沒有,可能有,一定不多,不然也不可能這么快就磨光了。她總是習慣回娘家,每回一次,就是鐵杵鉆入磨刀石。如今磨刀石上溝壑縱橫,鐵杵也終于落地無聲,刺穿一切。思緒又飄了很遠,據說有種動能武器,殺傷力巨大,但靠的不是炸藥,而是實實在在的慣性,于地球而言,這武器連根針都算不上,卻也想扎穿一切。于陳樵而言,被削尖的情感,也是動能武器。
陳樵看了看自己滲血的手,苦笑了一聲,竟還去別人的生活里當英雄。他試著用同事轉移對自己生活的思索。快三十了才結婚,肯定不算早,擱村里,一定是抬不起頭的那一批。現在吃上公家飯了,地位上肯定大轉彎,走路上被爭著讓煙,還都是好煙。可這種暢快的背后呢,是無數凝視的,包含嫉妒的眼睛。少年不窮了,人們等的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陳樵一骨碌坐起來,看看表,快十二點了,他發現自己沒怎么盼同事好,何必呢?同事過得好,對他生活沒有半點影響;相反,也同樣。一片葉子是正著落水,還是倒著落水,抑或旋轉著落水,有什么區別呢?
瞌睡勁兒終于上來了。夢來得很自然。陳樵夢見自己成了出租車司機,開著一輛電車,夢里他也嫌棄,電車除了不限號,全是短板。他拉著一位乘客,一路向北,跑到了黃河大堤。乘客臨時下車,緩緩走下大堤的北坡。陳樵說這里到黃河還遠著呢。乘客擺擺手,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根鐵鍬。陳樵被他的舉動惹笑了,這憨子是想挖開大堤?陳樵就停在路邊等他挖。一陣困意上頭,陳樵就在夢里睡著了。等他醒來,天都黑了,不是那種自然的天光消失,他感覺到驟雨將至,叫乘客趕緊走。這一轉身不打緊,巨大的水浪撲過來,把他嚇醒了。
夜色沉重,被子一般在大地上舒展。陳樵撥弄著手機,手上的疼痛感已經弱了下去,只是距離天明還有三個多小時。起床上了個廁所,被窩涼了一半,更加清醒了。他坐了起來,想起來電視很久沒看過了,查了查,挺背,今天沒球賽。他在網上找了一場前天比賽的重播,打開之前就看到比分了,一比零,沒勁。
陳樵恍然明白,一個人生活的壞處可能就在這里,原本可以在家庭生活里消耗掉的自我懷疑時間,現在原原本本地被放大。這些未被消磨的時間現在就變成了一根往心坎兒里鉆的針。
大腦越來越活躍了,開始肆意延伸,從工作和生活的桎梏中跳出來。會不會有人正盯著他看?他的生活會不會像楚門一樣被人實況直播,他的臉上跳滿彈幕,談論他的丑事,諷刺他的沖動,抨擊他的大男子主義……就算人生真的是一場戲,他也不可能是主角,他屬于那種戲臺上已經三通鼓了,他出場翻幾個跟頭就下場的角色,臺下掌聲雷動,卻不知掌聲送給誰。他太普通了,各個方面都是,生活按部就班,過得一塌糊涂,連他自己都嫌棄。還不如要結婚的同事,窮苦出身,一路奮斗上了大學,大學畢業遍嘗生活的酸甜苦辣,又多次考公落榜,一躍考入公務員隊伍,娶了一個與自己家世不對等的妻子,生活和婚姻的矛盾一同扎過來。光是想想就覺得這生活跟自己比又太慘了。
整個社會都是這樣,只要還有一個比他過得更慘的,他的生活就能開心一點。苦熬嘛,偶爾一點甜就能多熬很久。只聚焦苦,電視劇一定會失去觀眾,眾生皆苦,主人公一定要站起來,徹底翻身,觀眾看著才過癮。
徹底醒了,陳樵徹底醒了。他又看了看時間,才過去十幾分鐘。這怎么熬到天亮呢?原來他的生活這么無聊啊,除了工作和球賽,竟然想不到其他消磨時間的東西了?陳樵不甘心,爬起來,穿好衣服,在柜子深處挖到癟了的足球,裝球的網兜不見了。網兜里有氣筒。又是一番深挖,找見了。得找球鞋了。明明不大的柜子,此刻竟如深淵。一個沒有女人的屋子,就應該這么亂嗎?陳樵不服氣,將柜子掏空,里面的東西在床上堆出一個高高的山頭兒,像墳包。妻子的衣物真多啊,有些好像一次都沒穿過,現在她應該又買了很多衣服吧?從淘寶逛到拼多多,偶爾上幾次唯品會,至于海外代購或是奢侈品牌,完全不關注。她現在自己一個人,或許會買,之前她總把一個奢侈品牌的低端包掛在嘴邊,陳樵現在牌子都想不起來了。咬咬牙還是能買得起,陳樵希望她能買下來,自己獨自心疼。
陳樵瞄了一眼時間,四點半了,還能睡兩個小時。他躺在墳包旁邊,被子在墳包之下,他勉強擠進去,猛然有種死亡的陰影。被窩涼透了,他想卷一下被子,完全卷不動,他正被大山擠壓著空間。他朝大山移動,總是難以喘息,遠離大山,寒冷又迎上來。睡意一層一層被剝開,露出雜亂無章的心,陳樵明白了,今晚不適合睡覺。
第二次穿起衣服,還沒穿完,陳樵聽到了微信消息的鈴聲。付春生也沒睡。
“出來喝湯吧,老白家,據說這個時候可以喝到第一滾。”
“你挺會享受。”
“40分鐘之后店門口集合。”
付春生睡不著是應該的,陳樵為什么也睡不著呢?他想不明白,走進浴室,打開浴霸,溫暖繞著困意摸上來。放出熱水需要一段時間,他在花灑下面放了個盆,接住涼水。之前沒這個習慣,放個盆在下面,跟打鼓似的,聽著就煩,再說那一點水,有啥浪費不浪費的,浪費生命都不覺得可恥,流這點水就覺得臉也跟著進下水道了?現在完全是吵架的結果,他思想沒變。接完水,他會倒進馬桶,沖馬桶的同時也解決掉這些水。為了讓沖水顯得名正言順,這時候他應該撒尿。問題出現了,剛剛尿過了,也沖水了,現在這些水得放在一邊了。
水流從頭頂慢慢往下淌,困意和清醒也在水流中交織,腦子開始糊化。陳樵仰起頭,讓水流撲在臉上,鼻孔盡量朝下,避免吸進水。受傷的手不敢接觸水,就這么任水沖刷著身體。溫熱的水比手更具撫慰能力,陳樵甚至想躺下了。早就說要裝一個浴池的,泡在熱水里,那種愜意,實在難以替代。可房子實在太小,爭吵又實在太多了,誰來收拾這個看似實用卻雞肋的浴缸?誰來承擔水費?爭執洶涌而來。冬天,還是把泡池子的事情交給澡堂吧。
把熱水關了,雞皮疙瘩瞬間爬了起來,醒了。
黑夜還是這般純粹,沒有寶石的晶瑩,沒有墨水的腥味,什么都沒有就是黑,什么都吞噬就是黑……走出樓道,依稀可以看見幾顆星星,寒冷像箭矢一樣擊中陳樵的額頭,也瞄向了天空的星星。鉆進車里,陳樵收到付春生的微信消息:“準備出發了。”陳樵回了一句:“在車上了,喝完湯,正好洗洗車。”付春生回了一個“OK”的表情包。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陳樵很難相信,有這么多人愿意為所謂的“第一滾”起這么早,其中不乏年輕人,這更讓他震驚。他們架起了攝像機,對著冰冷的鏡頭展示他們滾燙的生活。陳樵突然有種開竅的感覺,生活似乎并不是一攤渾水,沉淀下來,水和泥也并不互相打擾。人能與生活和平共處。來不及多想,他得去排隊了,付春生馬上就到了。
陳樵挑了一張距離探店博主很近的桌子,聽著他喋喋不休地介紹羊肉湯和羊肉燴面。明顯,他沒有做太多的功課,需要頻頻回頭,看墻上的菜單和介紹。室內燈光不足,他支起了一根補光棒,撲通一下倒了。未等他去扶,陳樵已經走了過去,手持補光棒幫他打光,陳樵沒說話,示意他繼續。他笑著對陳樵說:“謝謝哥,我這是錄播,可以剪輯。”
“繼續吧,不打擾你現在的狀態,當我不存在就行。”
探店博主沒再客氣,一口氣又說了四五分鐘,算是錄完了視頻。
付春生像看著怪物一樣看著陳樵,探店博主也撤了設備,直接并入陳樵這桌。
“陳主任啊,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
“我肯定不及你,生活瀟灑,還有寫作的信念撐著。我們的生活都被框得很死,上學、考編、工作、退休,人活得像個螺絲,只能看著螺帽不斷往下擰。”
“像我沒什么學歷,找工作也困難,又不想在工廠,為了養活自己,只能拼命擠進新媒體這一行。前兩年,漲粉很瘋狂,好的探店視頻,一夜之間能漲粉一萬。現在不行了,UP主多了很多,做選題也開始困難了,靠網絡變現也沒那么容易了。”
“付作家適合做這個,可以直播寫作。”
“真的有,我見過,有UP主分享如何寫作,很受歡迎。只是我跟這些有文化的東西無緣。”
沒聊幾句,付春生的厭煩情緒就上來了,他向來討厭網絡上的小視頻。探店博主也挺識趣,很快向陳樵道別。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為成為網紅而自豪,這是一種病。”
“付作家,你也收一收你文化人的傲慢吧,看看世界,現在小視頻是很多人的生活支柱,有受眾,那生產者就是高尚的。”
“不聊這些,你那個同事都考上編了,婚車的事情還搞不定?”
“外地人,在本地無依無靠的。”
“倒插門啊?這有意思。”
“和女方是在考編群里認識的,他考上了,女方沒考上。”
“強者崇拜?”
“不是,聽說女方家很需要一個做城管的‘靠山’。”
“嚯,交易啊?”
“不至于,真沒點感情基礎,哪能硬湊合。”
“你和嫂子咋樣了?”
“咋突然往我身上引?”
“那還說你這個同事,你覺得他這個婚姻能長久嗎?”
“咋,人家還沒辦事兒呢,你就盼著人家離啊?”
“實事求是,預測。”
“難,我倆共事一段時間了,從沒聽他說過對象的事情。談戀愛誰沒經歷過啊,真正的情感是藏不住的。”
“喲,陳主任可以啊。”
“你說我和嘉榮還有感情嗎?”
“喝湯吧,喝完去洗車。”
“說真的,你啥看法?”
“我們都低估了情感生活。”
【作者簡介】
王文鵬,90后,寫小說。有作品發表于《長江文藝》《上海文學》《湖南文學》《福建文學》《山西文學》等刊。部分作品被轉載、獲獎。出版小說集《尋找宗十四》。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3屆中青年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