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號形體房暑假沒有休息好。
海城這個地方寸土寸金,海城戲劇學校又深處城市中心,深諳該城海納百川的精神:學校不設圍墻,供游客進出。占地面積小得可憐,從前門扔枚硬幣滾到后門也不會倒下。這硬幣途經一塊草坪,是戲校最大的一塊公共面積,供戲校學子在上面進行一切的校園活動。戲校對面的建筑群中,幼兒園夾著養老院,每到天氣好的休息日,草坪上遛娃留下的零食殘渣引得不知名的鳥兒穿越周邊定價十二萬一平米的水泥叢林而來,它們的排泄物與老人們遛各式寵物的優雅出恭的產品沆瀣一氣,稀稠得當,使得每一個想在草坪上打滾的學生都望而卻步。
白少輝就敢,2號形體房就遠遠看見過他在那邊打滾。那是一個初冬,還下著雨,海城是一座雨水很足的城市。白少輝在教學樓紅樓門口抽煙,他穿著一件發黃的白襯衫,西裝褲搭配德訓鞋,手捧一杯全家買的廉價咖啡,正對著草坪,吐兩個煙圈,呷一口咖啡,看著細雨中進出紅樓的戲校學子,似是感念青春。他接了一個電話,夾著煙的手從褲兜里掏那款碎屏的iPhone8時,差點兒點著了自己的襯衫。
電話對面傳來的不像是一個好消息,他沒有讓紙杯做自由落體運動,那是最拙劣的表演。他將剩余的咖啡倒在地面同雨水一起流進這座城市的排污系統,將紙杯扔進寫著干垃圾的桶,尊重這座城市垃圾分類的道德良序,然后走向草坪,做個擁抱太陽的姿勢擁抱雨水,緊接著將自己摔向地面,開始沿著草坪滾動,剛開始還有跡可尋,沿著草坪邊緣,后面2號形體房就看到一個白色物體在草坪上無規律地蠕動,沾滿了泥水與草皮。
2號形體房暑假沒有休息好,也是因為他。
有2號形體房,自然有1號形體房,它在草坪的另一側,更靠近教學樓,一般假期也不閑著,學校的各項活動,什么暑期學院,某某導演大師班,某某表演藝術家的工作坊,都選址1號形體房。2號形體房就冷清得多,一般夏天都會休息一兩個月。
直到白少輝撬開了它的門鎖。
“歡迎同學們來到我的暑期邁斯納表演法暑期工作坊,接下來我們在這里度過一周的時間,請大家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這間排練教室……”
林薇和其他學員一樣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擦拭2號形體房的地板,在她旁邊做著同樣工作的是一位叫賽琳娜的女生,一聽就知道同樣是藝名。林薇這個名字是公司花錢請大師取的名字,本來取這名是用來參加101選秀的,現在選秀節目叫停了,公司決定讓她來戲校突擊一下表演課,然后直接去橫店演網大。
林薇邊擦地板邊偷瞄坐在地板中間的白少輝。她在掂量這個工作坊靠不靠譜,要不要跑路。她上個月剛參加了一個叫作鈴木忠志訓練法的工作坊,第一天啥也沒干,一直在走鴨子步,工作坊的老師說是要學會控制自己的身體。第二天林薇腿腫到下不來床,被經紀人飛姐罵了一頓后,她還是選擇不去了,她覺得繼續去上課的話,那這頓罵就白挨了。
眼前的白少輝依然讓她覺得不靠譜,來之前她在網上搜索過,邁斯納訓練法是國際上最新的表演訓練方法。眼前的這位老師在閉目打坐,身旁的音箱也放著莫名其妙的音樂,越看越不像專業的表演老師。
白少輝差點睡著,昨天晚上他請學校表演系的秘書喝酒,從安福路的酒館喝得迷迷瞪瞪的出來,又到延安高架下的啤酒阿姨那兒續了攤,最后攔了輛車把那系秘送回了家,他不知道的是系秘自己上車后就清醒了。這些2號形體房也都沒有看到,它看到是凌晨兩點鐘,醉醺醺的白少輝上前撬掉了它的門鎖,顯然系秘書沒有答應白少輝的請求,他只能采用自己的辦法。
白少輝最終還是睡著了,他夢到了他第一次走進排練廳的場景,不是在這個2號形體房,而是在紅樓三樓的一個排練教室。老師是一位滿頭已是花白頭發的老太太,是學校不遠處的海城話劇團退休的簽約演員,戲校返聘過來做老師,給成教班的同學們上課。是的,白少輝不是這所學校正經的學生,他考了一次又一次,從表演系換到導演系,又從導演系換到主持班,最終還是沒有考上,無奈之下花錢上了戲校的成教班。
老太太姓秦,同學們都叫她秦奶奶,唯獨白少輝叫她秦媽,因為他比同班同學大出一輪,年齡和秦老的小兒子相仿。第一次上課,白少輝第一個趕到排練教室,他從紅樓阿姨那里借來了拖把,將排練教室仔仔細細、里里外外地拖了一遍。秦媽走進教室,看著這個略顯成熟的男孩子,眼里滿是感動,當即決定讓他當這屆成教班的班長。事實上是白少輝熟悉這個學校表演系幾乎所有課程的內容,知道第一節課必定是打掃排練教室,每次排練結束后,要寫一份排練日記,記錄本次排練的心得,他奉為圭臬,每次排練都認真記錄,當排練日記快寫滿第三本的時候,他才等來人生中第一個角色。
時值表演系的實習大戲,排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他的角色是給女主角克萊爾抬轎子的兩個仆人——洛比或者托比其中一個。應該是前者,在全劇沒有一句臺詞,出場時間也有限,但“沒有小演員,只有小角色”,這是彼時的白少輝所信奉的真理。導演找到他的原因是,洛比在戲里要用吉他應景地彈奏舞曲,葬禮進行曲、民歌,等等。表演系會彈吉他的占一大半,但是真彈得那么好的也沒有幾個。是秦媽說她有個學生叫白少輝,吉他彈得不錯。
白少輝是帶著滿是筆記的劇本,站在導演面前的,身上除了背著吉他,腰上還別著一把嗩吶,兜里還揣著一把口琴。導演只是客氣地讓他談一下對迪倫馬特文本的理解。導演說這話時,眼睛盯著后面舞臺的裝臺工作,這也是他從國外回來做的第一場戲,馬虎不得。
白少輝告訴導演,這戲應該中國化來做。在2號形體房的夢境里他確實是這樣做的,用吉他彈個《圓舞曲》,用口哨吹奏《菊次郎的夏天》,用嗩吶演奏《百鳥朝鳳》作為劇本里的葬禮進行曲……
然而現實是,導演來了一句國罵,又訓斥了一番:你是導演?我是導演?這是戲劇,是theater,不是曲藝,不是雜耍!
在夢境中,白少輝已經進行到了嗩吶的《百鳥朝鳳》,此刻他不是洛比,也不是托比,是男主伊爾,彼時演伊爾的學生,現在已經小有名氣,前些天的一個盜墓網劇里演小哥張起靈和吳邪的演員正在微博炒CP。白少輝正作為伊爾站在克萊爾的對面,等待著她說出那句著名的臺詞:這世界把我變成一個妓女,我要把這個世界變成一個妓院……
如果白少輝沒有打呼嚕的話,《老婦還鄉》這出戲會按照他的版本演出下去。
察覺他打呼嚕的一個皮膚黝黑的學員,是隔壁交大的研究生,叫周揚。周揚在讀本科的時候,為了追本校的一個女生,陪她去看話劇,看的是孟京輝執導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原著來自茨威格。“陌生女人”在臺上發瘋,切菜,彈吉他。周揚被舞臺上這個女人震撼住了,他拿出場刊,借著舞臺微弱的光,找到了這個演員的名字,黃湘麗。此時,身邊坐著的這個叫李晴晴的女孩已經喪失了對他的所有吸引力。更何況她還睡著了。周揚腦海里頓時浮現了小學課本里的一個人物,當龍到訪時,嚇得秦王繞柱的葉公的形象。當黃湘麗在舞臺上一層又一層地脫衣褲時,周揚徹底戰栗了,癲狂了,這就是藝術嗎?
這就是藝術嗎?包括白少輝能坐著睡著,輕微地打呼,周揚都在懷疑這不是打呼,是呼吸的律動。直到看到拉絲的口水,快要滴落地面,周揚知道這位老師是真的睡著了。他輕輕地叫醒了白少輝。白少輝睡眼惺忪地看著面前這個學生,皮膚黝黑,留著大平頭,穿著一件黑色POLO衫,脖子上掛著運動項圈耳機的周揚,心想,這學生是做舞監的好料子。
從2號形體房外邊進來的是喻佳,林薇早就注意到她了,遲到不講,大家都在熱火朝天打掃排練教室時,她借著去衛生間沖洗抹布的空兒,一去不復回,直到大家打掃得差不多了才現身。現身時,手上多了幾個全家咖啡的手提袋,原來是買咖啡去了,林薇分到了一杯冰美式。
教室中央的白少輝卻怒了。
他吼著喻佳,讓她把咖啡提到教室外邊去,說排練廳不是吃吃喝喝的地方,任何食物與飲料都不得帶入排練廳。這也是秦媽的規矩,雖然白少輝后來沒少在排練教室和同學們吃外賣,甚至還涮起了火鍋。但開班第一天,就是要立規矩,這也是他摸索出來的。
戲校有個傳承,用戲校學生的話說叫開會,有的藝校叫沖寢,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樣式,學長學姐給新進校的學弟學妹一個下馬威。用他們的話說,我們戲校就是戲班子文化,先入者為大,見了學長學姐就要喊師哥師姐,要尊師重道,才能薪火相傳,要先學會做人,才能做戲。
后來白少輝做藝考培訓班,第一天都是找個碴兒,兇一兇學生,算是立個規矩,再由他當時的女友來安慰,當時的女友也是他帶藝考時第一批學生中的一個。現在他把這套帶到了這個表演工作坊中來,旁邊卻沒有了負責安撫的女友,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有點兇過頭了,又將自己剛才高亢的聲道調成低沉的低音炮:給你們幾分鐘,你們喝完再進來哈。
白少輝為了融入學員,自己也拿了一杯,和大家站在一起,他摸了摸口袋,想找根煙抽,發現原來兜里那半包爆珠昨晚落在了啤酒阿姨那里。這時一個女生走了過來,遞上一根細長的女士煙,白少輝禮貌地回了聲謝謝,接過了那根香煙。女士煙沒什么味道,他打量著面前這個女生,上身白色襯衫仿佛是最小號的,衣擺處打了個蝴蝶結,把肚臍露了出來,內搭似乎就是件運動內衣,下身穿一件鯊魚褲。兩耳提溜著兩個大鐵環,唇色是紫色。
這女生向他吐了口煙圈,白少輝笑了。
他是想到了上學時的一個女生才笑的,是戲文系的,比他小一屆。入學時仿佛是誤入這所校園的,重點中學的中學生打扮,不會化妝,她也確實是重點高中文化課成績考進來的。沒想到的是,兩個月后的學校創想周,在舞美系燈光專業學生燈光秀的后臺再見到她時已是一副濃妝艷抹的模樣,白少輝路過,這個女生向他吐了個煙圈。
戲校就是一個大染缸。這是他一個老師說的話,白少輝有心結,心結于自己是成教生,不算是戲校真正的學生。那個老師寬慰他說,戲校最寶貴的就是環境,在這個環境里浸染四年就夠了。白說,成教只有三年,老師說,三年也夠。沒想到白少輝這一浸就浸了十幾年,畢業以后,他圍繞戲校做了各式生意,自己有空兒就泡在戲校里。
抽完煙,喝完咖啡,等教室的地面干透,白少輝讓學員赤腳踩在地板上,圍成一個圈,坐下。他打開隨身帶來的那個音箱,播放一段純音樂,讓學員放松身體,進入情境。
下面就是常規的教學,首先是破冰,讓每個學員自我介紹。然后玩一些破冰的小游戲。林薇有些厭倦這一套,但也不能再臨陣脫逃了,再跑的話經紀人能罵死她。
2號形體房有些厭倦了工作坊的內容,不僅是白少輝的這個,是幾乎所有的表演工作坊,包含國內和國外的。是的,在它的領域上,還承辦過外國人的表演工作坊。導演系每年都會辦一個國際導演大師班的工作坊,邀請世界各地的導演過來授課、教學。
日本的導演最是嚴謹,俄羅斯的導演訓練量最大,印度的導演在這里手舞足蹈,美國的導演最是自在放松。但無一例外,他們全都強調演員與所處環境的關系,讓學員在這座小小的排練廳里生活,可能因為最初的戲劇就是這樣的,戲劇需要場域的共鳴,2號已經厭倦了一群人在舞臺上進行所謂的“生活”。
它也有印象深刻的專家,有一年大師班的主題是中東歐導演。來了一位年逾古稀的女導演,好像是來自波蘭,名字很是繞口,請的那位海城外國語學院的研究生翻譯每次發音也都不一樣。這位老太太帶著學員在舞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有的學員已經體力不支,再走兩圈,有人發出質疑,翻譯官語無倫次地給老太太翻譯,盡量平和地轉達學員的訴求。
老師,我們想休息,今天沒有別的課程嗎?就這樣一直走路。
老太太歪著腦袋聽了三五遍才聽清,她是如此高大,哪怕翻譯的小姐姐身材很是高挑,她也要彎腰側身聆聽,然后發出難以置信的語氣助詞,翻譯無從翻譯。
她掀開自己的上衣,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文胸,一個坑洼出現,又換一邊,另一個坑洼出現,她開了腔,翻譯戰戰兢兢地翻譯。
我已經七十歲了,是一個患過癌癥的病人,我切掉了我的乳腺,可就算這樣,這樣的訓練我依然能做到,你們是如此年輕,健康,為什么就做不到呢?
2號形體房和臺下圍觀的戲校師生都唏噓不已,臺上的學生里沒有白少輝,彼時他還在外邊拍戲,后來他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戲校沒有秘密,只有緋聞和謠言。
2號它還喜歡來自臺灣地區的一位周姓女老師的戲曲身段表演課。可惜就在這里上了兩節,也可能因為只在它這里上了兩節,它才有新鮮感,平時周老師都是在1號形體房上課的,來上的那兩節課是因為1號有別的安排。戲校有專門的戲曲學院,在另外的校區。周老師的戲曲身段課是選修課,游離于這個學院所籠罩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氛圍之外,2號自然對這個感到新奇。
蘭花掌、蘭花指、別步,碎步是女子的嬌羞,起步、蹚馬、起霸,檔子是男子的威猛,還有耍槍,甩水袖兒,玩扇舞傘,2號都喜歡看。它最喜歡看戲校學子的笨拙,因為這節選修課學分多,周老師又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大家都來嘻嘻哈哈應付了事,學分輕松到手,都沒有認真學,笨拙得不得了。
白少輝就是那時進入2號視線的,他當時在追一個女孩子,主持班的,后來留校做了輔導員,姓袁。小袁大三了選修課學分不夠,聽聞周老師的戲曲表演課一節更比四節強,一門就能拿四學分,特意趕過來上選修,白少輝自然陪著。
課前簽到,白少輝說自己是成教的,沒法選這門課,自己喜歡戲曲,想來旁聽,說自己從小就學武,要給老師耍一段。說罷,還沒等周老師反應過來,他就拿起角落里的道具槍,漂亮地耍了個槍花,隨機一套行云流水的套路,如果收尾時沒有砸向地面把槍頭給撅了的話就更好了。
沒給2號多少回憶的時間,白少輝的工作坊第一天的課程就打點下課了。白少輝像模像樣地給學員布置了作業,觀察人物,所有學員下次課前都要把自己觀察到的人物演出來回課給大家看。
林薇撇了撇嘴,全天下的表演課都一個樣,不過也好應付,她上次演環衛大媽的衣服還沒扔呢,還在陽臺的柜子里放著,正好能用上。
小張和小董是突然冒出來的,他倆舉著一幅易拉寶鬼鬼祟祟地貓在2號形體房的門口,易拉寶上面的海報是白少輝的照片,再搭配“藝考之神白少輝”“可鹽可甜白老師”的花體文字。是的,小張和小董是白少輝手上剛畢業的藝考生,小董是女孩子,被南藝的導演系錄取;小張是男孩子,本來有機會讀海城視覺學院的,純愛戰神,為愛沖鋒,填了南傳的志愿。白少輝知道兩人的錄取結果后也是感嘆,從海城去南京的高鐵時長可能要比南傳乘地鐵去南廣的時間還短些,何必呢。
沒辦法,年輕嘛,他也犯過這樣的錯。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有個經紀人看中了他,讓他去北京發展,全中國做影視的,有哪個不往北京跑的?彼時,小袁研究生畢業后成功留校做輔導員,他舍不得離開她,沒去北漂。
白少輝出來了,小張和小董拉響了一個禮花,彩帶落在了白少輝和跟著他一起出來的兩名學員身上,白少輝看來者是兩位高徒,高興地給學員介紹,他倆,我學生,現在南藝導演系在讀。學員紛紛表示名師出高徒,寒暄兩句,挎著包離開了。
現眼玩意兒,收了。
小張不知道是說他,還是說那易拉寶,或者二者皆有。
小董發嗲,不嘛,老白,我昨晚特意熬夜作的圖,你看我的黑眼圈多重了。
你那是眼影,別當我傻,放這兒不合適,還是收了吧。
2號目送這師徒三人離開,不出意外,應該是去不遠處愚園路上一家叫作東北虎的燒烤店吃燒烤去了,那是戲校人的據點之一。
接下來的兩天課程,和林薇所預料的一樣,人物觀察之后,便是動物模仿。人物觀察回完課后,白少輝點評了一下每個人的表演,就留下了動物模仿的作業。林薇約著周揚、俞佳還有那個向白少輝遞煙的女生,她叫安琪,名字很乖,人卻很酷,主打一個反差,一起去海城野生動物園觀察動物。本來也想喊上賽琳娜的,賽琳娜表示,那么熱的天,何必那么認真呢,在家看《動物世界》不也一樣嗎?林薇也沒有強求。
四個人迅速抱成小團體,林薇是小公司簽的小藝人,大學是財經學院廣告專業的,在室友的慫恿下參加了一個奶茶的海選活動,只要入圍決選,全年的奶茶都被承包了,沒想到林薇真的一路殺到決選,雖然沒有拿下第一名,成為那個奶茶的代言人,但被經紀公司看中,簽了下來。
周揚是交大研一的學生,前面說過因為追一個女孩子喜歡上了話劇,從孟京輝看到賴聲川,本來想考戲院導演系的研究生的,室友走漏了消息,他爸從山東老家一路殺到海城,在學校的招待所里住下,也不管家里的秋收了,直到周揚本校保研成功才放心回家。
安琪,大家都沒想到的是安琪是中學生,開學高三。她酷愛電影,這次從家里偷溜來海城就是為了看電影節,今年的展映有戈達爾,戈達爾是她的生命之光。安琪想和大家聊下戈達爾,只有周揚勉強能和她搭上腔,就沒有繼續聊下去。她這次是看完電影節順便想在海城給自己找個藝考老師,沖刺下年底的藝考,去考電影學院。朋友介紹說白少輝的輔導機構還不錯,她正好借著這個工作坊來考察考察。周揚問她來得及嗎?她說自己考導演專業,應該還來得及,實在不行就上戲文系,她成績還不錯,考戲文系夠用。
喻佳是“程序媛”,做網絡安全的,這也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她剛從某大廠離職,拿著n+1的賠償,準備好好休息半年再找工作,刷微博剛好刷到了白少輝的工作坊,覺得挺有意思的,就報名了。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奔赴野生動物園,他們拉了微信群,不出意外的話,這個小團體會持續到工作坊結束,然后群聊再漸漸冷沒。
第二天的回課,有人模仿一只鳥,學鳥兒走路,到溪邊飲水,快樂,欣喜,悲傷,驚慌,仿佛見到獵人,再配以各式叫聲。這場面連白少輝都是第一次見到,2號形體房想到的則是吵鬧的音樂劇專業。
表演相關專業都要出早功,練聲,從順口溜到臺詞,再到開嗓唱歌。
這些內容,表演、導演、主持等專業都是要做的,音樂劇專業最為熱鬧。前幾年有個音樂劇的學生,每天六點雷打不動,站到2號形體房的門檐下對著對面劇院的后墻練聲,異常勤奮,最后去哪里了呢?回重慶老家考了個文化館的事業編上班了,這是老方說的。
老方是校工,一輩子無妻無子,全部的青春都獻給了戲校,最近幾年更是直接住在了學校里,管著各個排練教室和劇場的鑰匙。
白少輝拎著紅色的禮品袋敲響了老方的值班室。
想來想去,還是得和你說一下,叔。
我都看到了,搞工作坊嘛,是正事,補個手續吧。
叔,你看補哪個專業的合適啊?
系里不給簽?你也算給他們忙前忙后干了十來年活兒了,這點事不給辦啊?
現在的校長是藝管那邊的,系里說得低調,我已經沒名沒分地用了學校很多資源了。
和小袁徹底掰了啊?戲文系那邊也是能申請排練教室的。
白少輝沒說什么,老方想了想說,那就簽導演系小夏的名,反正他也不差這一樁事了。白少輝連忙上前感謝,說這兩罐白茶是我們那兒的新茶,我們那兒的靖安白茶和福建白茶不一樣,是白葉茶,不是那種發酵茶……老方表示收下了,明天他要去把門修了,說小白你以前可沒那么魯莽。白少輝撓了撓頭說,那天喝迷糊了,一上頭,就把門鎖撬了,我來修吧,不麻煩方叔了。老方說,行,工具在木工間,你和老陸說一聲,用完再還回去。
林薇今天來了個大早,看到白少輝在裝門把手,上前問了個早,就側著身子進了2號形體房。
白少輝問她,老板是不是胡輝,林薇很是驚訝,問他怎么知道。白少輝說,我看到飛飛給你點贊了。林薇更是驚訝,你還認識飛飛姐?白少輝說,在這個圈子里混要多動點腦子,飛飛是我師妹啊,你就是她安排過來的,行了,進去吧,晚上喊上飛飛去紅料理吃燒豬腦。
飛飛,2號形體房,應該也還記得。
那個總是在排練教室門口張望的女孩,冬日里打著傘,懷里揣著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翹首等待的女孩,就是飛飛。戲文系的女孩子,軍訓的時候一眼看中了表演系的男孩子。戲校表演系每年軍訓都要打架,已經成了慣例。飛飛喜歡的那個更是勇猛,和教官battle了起來,軍訓營地外圈大概有五千米,那個男孩子不知道為何和教官杠了起來,他倆比賽跑圈,那時還是9月底,海城的陽光還是那么毒辣。等到快十圈的時候,教官跑不動了,選擇放棄,男孩子看了眼癱倒在地的教官,擦了下滿臉的汗水,對著支持他的戲校同學回頭一笑,閉目接受歡呼,然后緩緩躺下。
在那一刻,飛飛動心了,這個放在戲校眾多帥哥中平平無奇的一員,那一刻更是毫無形象可言,曬傷的皮膚,皸裂的嘴唇。他躺在地上,飛飛看到他長長的睫毛不知道是被汗水還是被眼淚黏在了臉上。
這些2號都沒有看到,它只知道這個叫飛飛的女孩子一直在門口等他下課。還為他寫了部話劇,劇本通過了海城文化基金的審查,拿了頭名,獲得了贊助。她興高采烈地邀請男生來演,男生一看是男主的角色欣然應允。可飛飛情感藏匿其中的獨白,自比莎翁的獨白,被男生以太長記不住詞為由,紛紛刪了個干凈。最后劇本也是大改,本是有著多面人物弧光的人物成長大戲改成了喜劇小品,基金會老師前來審查時大失所望,更是直言男生演得極差,飛飛還為他辯解,鬧到最后,不歡而散。
最后飛飛再也沒有完整地寫完一個本子,大學畢業后做了專職經紀人。去年公司來校招,設的攤位恰巧在這間排練教室里,面對站在面前這群早已深諳世事的少年,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那個男生。男生的后續是回家繼承父親的建筑公司,從最近的朋友圈動態得知,發福了,頭禿了,有了倆娃,大的上小學,是個男孩;小的是姑娘,剛學會走路。
課程飛速進行到第五天,白少輝才點題到工作室的主題,邁斯納表演方法。其實對于這個表演方法,白少輝也是一知半解,前兩年海城戲劇學校請來了一個老外,那個老外在美國就是做這個的,戲院的表演系需要一個一招鮮,或是一個噱頭來與兄弟院校的表演系做區分。白少輝旁聽了幾節,覺得不錯,就把名字拿來用,正好趁著暑假辦個工作坊。
他現在站在2號的中央大肆宣講,將自己旁聽聽到的,加以自己的理解,灌輸給學員。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白少輝越講越興奮,他講的不再是邁斯納,其實他一直記不清這個名字,早些時候他老是記成阿森納,那是他最喜歡的英超球隊。現在他將他在戲劇學院十幾年的浸染全部融合在一起,講給學員聽。
老方給他打電話他沒有聽到,只好打著傘推開了2號的大門。
白少輝看著門口老方的出現,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接著往下講,學員也被感染到了。他說,你們現在每一刻都生活在戲劇之中。
接下來,2號就看到門口進來了幾個人,他們上前來打斷了白少輝的教學,白少輝看著他們,轉身告訴學員,下面是一個延宕,戲劇的延宕,他禮貌地將來者請到門外,告訴他們,無論如何讓他把這節課上完,將表演繼續。
老方也幫著求情。此時,一個打著藍色長柄傘的女子飄然而至,嬌小臉龐,單薄身體,仿佛能藏匿在雨中。是小袁老師,她告訴他們這是個誤會,是她申請的教室來給白少輝用的,你看我這兒還有排練教室申請表呢。
這幾個校工,其實大家也都互相認識,其中一個說道,小袁老師,其實我們也知道怎么回事,大家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不有人投訴到校長信箱嘛。
老方說,是不是導演系的小夏投訴的,像他能干出來的事。
校工頭子說,老方你別猜,這事你也別管了。
最后好說歹說,將他們送走,后續的問題,還需要白少輝一個人去面對。
小袁走進教室,像之前很多次那樣,告訴學員,今天的課到這里,明天我們會換個地方上課,今晚晚些時候會微信通知大家。小袁輕車熟路地處理了,這種情況,看上去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林薇和小伙伴們收拾東西離開,經過白老師和袁老師之間,感受到了微妙奇怪的磁場,白少輝還在發呆,小袁老師笑著對他們說,明天的工作坊不要遲到噢。
送走學員,小袁把白少輝扔給了老方,說著急去租排練場,要不明天沒地方上課。老方難忍八卦想問,卻欲言又止,小袁老師看了出來,和老方說,這是最后一次幫白少輝處理事了,說罷,轉身離去。
白少輝回到教室,拿到手機,打開微信,就看到有人給他發信息,是他的好兄弟阿達,問他知道了嗎,下面就是婚禮紀的鏈接,是小袁的,婚期在今年國慶。
白少輝關掉手機,從洗手間取來拖把、水桶。他要對2號形體房進行一次徹底的打掃。老方要幫忙,被他拒絕了,老方只好離去,臨別囑咐他走的時候別忘了鎖好門把鑰匙交給他。
白少輝地拖到一半,在兩片鏡片之間發現了一個熟悉的物品,藍色安全套的包裝袋。應該是昨晚某一對學員激情后的產物。這種事情,他不陌生,在某個夜晚,他和小袁也在別處試過。2號形體房也見怪不怪,在它的地板上,學生甚至學生之外的群體,在這里排練、上課、八卦、打掃衛生、熬夜、發瘋、翻滾。生活比戲劇更瘋癲,排練廳比舞臺更懂得演繹。
白少輝打滿了一桶水,從頭往下,將自己淋了個透。然后他跪了下來,脫掉上衣,充當抹布,將排練廳的角角落落全部擦拭了一遍,從午后擦到午夜,擦到手掌出血,擦到地板能看到窗外的月光。雨停了,明天應是個大晴天。
他將排練廳的門鎖好,將鑰匙放在老方的窗臺上,然后離開,在天亮前。
自那以后,2號形體房再也沒見到過白少輝。
新學期伊始,2號形體房門口貼著:表演系專用排練教室,旁人勿用。
【作者簡介】
湯展望,95后寫作者,編劇,江蘇邳州人,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曾獲第十七、十八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散見《萌芽》《朔方》《都市》等雜志及網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