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云的詩歌筆觸細膩、構思巧妙。詩人率真的氣質欺騙性地將老練藏于看似質樸的文字之中。白小云的詩歌往往兼具敘事性和抒情性,將深刻的思想寓于趣味性的語言和鮮活的意象當中。詩歌既有抽象的線條,也有直觀的畫面;既有老道和疏離的觀察,也有深入的體察和孩童般的天真。除了風格上的對抗性,白小云的詩歌呈現出一種和自我身份的對抗性,在協商的向心力和逃逸的離心力之間進行著不斷的選擇和搖擺。
白小云樂于書寫陷在生活流之中的人們,寫日常勞作、親密關系,寫城市、自然現象,寫動物、植物以及對詩歌和藝術的感觸。她對于“我在”的體驗沒有像很多男詩人那樣在歷史和玄思里獲得,而像是從凡塵俗世里拖泥帶水地打撈出來的,因此她的詩歌極具“在場性”。
“在場”在文學和藝術批評中通常指的是作品能夠在讀者或觀眾心中創造出的一種強烈的現實感或沉浸感。“在場”是一種雙向奔赴:它使得作品中的場景、人物或情感存在于觀眾或讀者的現實空間中,同時讓觀眾感覺自己被置身于作品所描述的環境之中。“在場”是一個集合性的相互交叉或沖突并不斷演變的概念。當人們談及詩歌的“在場”時,他們可能在談論不同的層面。一種解釋是將“在場”等同于“即時性”。
在詩歌中,“即時性”意味著讀者和詩歌中的經驗同步并行。瓦爾特·本雅明在描述“光暈”的概念時強調,機械復制的作品所缺乏的是其原作在空間和時間上的“在場”。他解釋說:“也就是唯一存在于原本存在的地方。”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場”接近“本真”——本真的生活和本身的體驗。美國戲劇理論家羅格·科普蘭則更傾向于強調“在場”的交流功能。
白小云的詩歌所描繪的人、物件和場景,大多出自她個人的觀察、記憶和一手經驗,其強烈的個人化書寫是無法復制的本真體驗。幾乎在每一首詩中,詩人都以獨特的手法,通過生動的描繪和制造情動,使讀者感受到“在場”。首先詩人通過細膩的白描,強化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官“在場”,使讀者能夠在心中清晰地“看見”“聽見”“感受”到作品中的人和場景,從而讓強烈的即時感和物理存在感在讀者的心中油然而生。不僅如此,詩歌通過敏銳的心理側寫來呈現糾結、危機和沖突的直觀方式,讓讀者感同身受,深入體驗詩歌傳達的情緒變化,最終在心智層面上產生深刻的共鳴。此外,白小云在詩歌中還創造出一些對話和互動的結構,邀請讀者在心理和認知上參與和共情,這就更加強化了詩歌的“在場性”。這樣一些美學策略使得白小云的詩歌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直接與讀者心靈對話。
之前讀過她的《奇跡》,詩中舞臺的活力和參與者之間的互動創造了一種強烈的動感。通過對舞臺現場的描述,讀者可以感受到音樂、光線和人群的能量,仿佛自己也是那個場景的一部分,白小云詩歌并不停留在身體的“在場性”。她進一步嘗試把“在場性”和更深刻的人性、藝術和文化寓意聯系起來。在《銀子》一詩中,詩人通過對銀子的描繪,創造了強烈的視覺和聽覺“在場感”。在銀子身上,讀者看到的是銀子對光與影的反射,感受到的是金屬的可塑性,聽到的是風吹過銀器發出的細微聲響,整個場景極具感官的層次感。在詩人筆下,銀子既是實體,又超越了物質層面,寓意人類情感的復雜性和生命的脆弱性。有趣的是,白小云不僅在詩歌中創造了“在場”,藝術“在場”也是她關注和探討的主題之一。在白小云極具“在場性”的詩歌中,她探索了人類情感、身份、創造力與自我發現的復雜性,呈現了個體在關系、自我認識和藝術創作中的變化等主題。而很多復雜的情感糾結又都是圍繞著“在場”和“出離”這一對悖論展開的。在此使用的“在場”一詞與之前的美學意義上的“在場”有所不同,這里的“在場”指的是“社會在場”或者“社會存在”,是個人在社會中和日常生活中自我體驗的存在感和歸屬感。這種存在感可以在人際互動和活動中獲得,也可以通過媒介獲得。當然,除了社會存在,詩歌中也有一些人的身體與自然寒暑往來、走獸飛禽的關系。
白小云詩歌中的“在”和“不在”、“延續”與“背離”像是樂曲中交織的復調,貫穿于詩人對日常的描述之中。詩歌中的個體(通常是女性)從性別、社會規定的角色里不斷地審視自己,辨認那些使“我”成為“我”、使我“在”其所“在”的先天基因和習得的屬性。在詩歌所呈現的這個時空內,一些“我”安然持守,與“我在”的周遭不斷地對話和協商。而另一些“我”在“此處”里掙扎出走,試圖擺脫物質和肉體的時空桎梏,甚至企圖逃逸人的身份和社會結構。
大致地說,詩人的轉變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審視與思考“我在”——我因何在此,我如何在此。在《博物館》一詩中,詩人在觀看中不知不覺進入到博物館陳列的一具女尸的身世當中,思考她是如何在生前被“強迫她成為別人,死后,依然拒絕不了”被他人凝視和定義的命運。詩人在《雕塑》中,試圖理解錨定人的社會存在的諸多要素,比如遺傳、環境、親密關系、角色期待等,探討個人和群體、社會期待和內心欲望之間的較量,反映了個體在外界影響和內在欲望之間的掙扎,以及創造者與被創造者之間的關系。雕塑作為一個被動接受形成的對象,它雖然無法改變這個宿命,但它也在尋求自身的意義和目的。
第二個階段是重建想象界。由于一些詩歌有意識地使用了“鏡子”的意象,我們也可以說詩人意圖回到鏡像期,去剝離那個“誤認”的自我。這個穿越有些“去魅”的意味。“去魅”之后才能看清真實的“我在”。
在詩歌《盤旋》當中,詩人冷漠地注視著鏡子中的自我:“她大眼睛透明,注視鏡中女人/邊觀察邊調整自己冷漠的深度廣度/越陌生越看見:母親嘴角流淌的蜜/藍裙子上嬰兒的尿漬,墻上父親/雙手抱胸的凜然……/當她的眼神冷漠到殘酷,手術刀一般/切進血肉腹地,她永不滿足地探索/終于穩定在掌握中:/借著單純的打量,她深入世界的復雜/看到每一種愛的努力都將失敗,每一個/忘我的母親,都會遇到她這樣的劊子手/他們這樣的偷渡客……需打破平靜的玻璃/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探出腦袋/才能從古老的疾病中,盤旋忸怩著/真正活轉過來。”在這首詩中,詩人回到了拉康所勘定的嬰兒的鏡像期,重溫跨越想象界的瞬間。當然,我們所說的瞬間不是具體的某個時間,而是在認知和想象中展開的時間。鏡中的女人,由于調整了觀察的視角和景深,“冷漠”地把自己抽離出當下的時空,突然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和世界。在短暫的不適之后,詩人表現出強烈的興趣和探索的勇氣。“陌生”創造了“看”,且“越陌生越看見”。而當“她的眼神冷漠到殘酷”,手術刀一般切進血肉腹地,借著單純而尖銳的打量,她深入世界的復雜,看到那些失敗的努力和“忘我”的母親。這時,詩人意識到,就在這個瞬間,真正的自我從古老的疾病里活了過來。
詩人經歷的第三個階段是背叛和尋路。詩人開始思考為什么人存在的環境和方式反而與人對立,如何逃脫列斐伏爾所說的“不加批判”的常規和習慣。
在《秘密的路》這首詩中,詩人傳達了一種對常規的不滿以及對探索和發現的渴望:“樹葉環在頭上,一陣兒小跑后/又一陣兒小跑,頭發披在風中/裙紗跳舞//在這里,我們不講究/頭戴的是不是花環,手拿的/是不是玫瑰,身旁的是不是我們/葉子干枯,碎影子貼在額上//像閃爍的祖母綠雞心石/這誤會是我們故意創造的/就像你腰間佩戴著樹枝,看起來/和勇敢的騎士沒有兩樣。”詩人歌頌“誤會”所造成的認知偏差,并承認我們是故意這樣做的,且放言“在這里我們不講究”。這種任性的態度和游戲的精神既讓我們愜意,又充滿創造力,以一種幾乎超現實的方式展現了創造力的無限可能性和自由的精神,展示了個體與社會規范之間的張力。藝術家將不同的元素結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挑戰了傳統和預期,擴大了自我和藝術的邊界和自由的可能性。
出離自身的存在,去擁抱他者和陌生世界的沖動在白小云的詩歌中還生成了另一番更激進和感人的景象。出離的自我不僅跨出了社會存在,而且超越了身體的自然屬性,去探索生命和自然更幽深和神秘的地帶。比如在《博物館》中,詩人移情博物館里的女尸,也許脫離了一個自上而下的人類視角,人才會真正理解自身,與萬物和諧相處。《窩》這首詩歌通過詩人和小鳥的一段對話來探討人的存在和所有權的問題。詩人在勸慰一只灰喜鵲,不要因為自己的家被人搗壞而難過,因為世界上本沒有窩,也沒有你。你的存在并不系于你所擁有的物質之上,你還是你,窩也沒有丟,它還在,只是掉到了地上,不再屬于你而已。這沒什么,只要你還在,窩還可以再造,這不是一件可喜可賀之事嗎?
白小云的詩歌呈現的“在場性”不僅體現在其詩歌的意象、節奏、結構等形式方面,也是詩歌所關注的核心問題。相當多的詩歌圍繞著“在場”和“出離”這一對復雜的情感展開,探討了個人成長與社會塑造、群體與個人角色、欲望和社會期待、人類和自然的種種關系。值得稱贊的是,在富有哲理的詩歌中,白小云避開了抽象的說教,以直觀和情境式的畫面感來呈現“存在”這樣深刻的主題,形式和內容相互呼應,極具動態和張力。
【作者簡介】孫冬,女,詩人,批評家。在重要刊物上發表文章三十多篇。著有專著一部、譯著兩部、詩集三部。曾獲揚子江詩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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