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暑假,我們從萊克星頓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杭州時,夕陽已在天邊,遠處的湖光山色籠罩著一片暮靄。盡管是悶熱難奈的盛夏,運河卻沉醉在一片靜謐之中。從高樓俯視波光粼粼的運河,恍惚間仿佛置身在塞納河邊。西湖文化廣場,越來越是杭州文化的靈魂地帶。
在杭州家里小住幾日,按計劃我們帶孩子去富陽看古橋古鎮。當汽車行駛在富春江畔時,浮動的陽光在江水上跳躍,路邊草木蔥蘢,一片澄清氣象。恩波橋,一座千年古橋坐落在富陽筧蒲河上。古老的傳說有著神一樣的魅力,讓我們穿越到明朝嘉靖年間。
那時明朝的風尚,正值“嚴以馭官,寬以治民,整頓朝綱,減輕賦役”的中興局面。當古老的木橋敵不住風雨侵蝕、搖搖欲墜時,富陽縣令大筆一揮撥出銀兩,將木橋改建為三孔石拱橋,并在橋墩兩邊設分水尖,讓支流的水流向富春江以便泄洪。而橋面呢,則是用條石錯縫鋪設,兩側有望柱、欄板,還在望柱上雕刻獅子、睡蓮、芙蓉等。屈指一算,這座古橋,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漫步在古老的石拱橋上,仿佛有明朝的風呼呼地吹來。我們細細觀賞望柱上威武雄壯的石獅,它在古意斑駁中淘洗著歲月的風塵,目光依然堅定。那是怎么樣的能工巧匠,才能制造出堅毅不變的眼神?筧蒲河水在夏日的陽光下,晶瑩剔透,好像緩緩流淌著一個深邃的哲理。我細數著腳下的青石板,眼前恍惚出現了漁市、漁船、商賈云集、桅桿林立的壯觀場面;還有橋兩側的茶樓、酒樓,以及說書人釅釅的富陽方言,都穿過歲月席卷而來。它們宛如一支斑駁陸離的交響曲,唱著古老的情歌,走進我們的生活,進入我們的靈魂。
離開恩波橋時,我才從夢幻般的明朝時空里走出來。想起第一次來富陽,那是三九嚴寒的日子,十三歲的初中生背著行軍包,從杭州一直步行到富陽。翻過野毛林,最后到達富陽湯家埠。那是一個渡口,凜冽的寒風吹得我鼻子通紅,雙手凍僵了。我們吃著硬邦邦的刀切饅頭,望著富春江口,白云悠悠,江水滔滔。那一刻所有的同學都沉默了,也許每一個心靈都已隨著浪花思緒翩躚。如今過去了很多年,歲月不老,富春江亦不老,因為生命的輪回如同燦爛的鮮花,讓世界永遠朝氣蓬勃。
都說富陽有個龍門古鎮,還有個出生在這里的著名學者何滿子。小時候背誦唐代詩人張祜的“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這個何滿子,白居易有詩云:“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那么原名孫承勛的學者,取筆名為何滿子,是否有太多的悲傷和不如意呢?憑著何滿子這一人名和意象,我們選擇了龍門古鎮。
龍門古鎮在富春江龍門山下,離富陽大約十六公里。我們一早從富陽賓館出發,沿著依山傍水的盤山公路和陡峭的山崖,行駛一小時就到了。這里山清水秀,走進古鎮,赫然入目的是一塊歷經千年風霜、長滿青苔、刻有“龍門”二字的巨石。據說這個鎮子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是三國東吳大帝孫權家族的后裔,是國內最大的孫權后人聚居地。
我曾經去過周莊、西塘,感覺江南古村落,格局大同小異,幾乎都離不開明清古建筑群,伴著古樟、古橋、河流和古街構成的古鎮獨特風景。然而到了龍門古鎮,我們走在幽深窄長的鵝卵石路上,感覺它不愧是孫權的故里,有著富陽人硬朗的脾氣。學者何滿子的姐姐叫孫曉梅,高小畢業,投筆從戎,在護送新四軍北渡長江返回的途中,被日本憲兵逮捕,最后在南京龍潭老虎山坳英勇就義。何滿子的道路與姐姐不同,走的是文人學者的道路,后被卷入風波中。后來,他回到了龍門古鎮種地。
走走,停停,看看,千年的古塔、古橋、牌坊和寺廟,都讓我們沉浸在想象里。那些有著好聽名字的廳堂,譬如懷德堂、保忠堂、樂善堂等,無不昭示著古代文人的士大夫情懷。我們在一家小飯館里吃午餐,富陽的東塢山豆腐皮,皮薄油潤,味道鮮美,非常好吃。黃昏打道回府時,我們還在一個小小的食品攤里買了幾盒姜母糖。
杭州菜的境界
我從小生活在杭州,杭州菜的清淡雅致,如同美麗的西湖一樣,需要慢慢品味。然而在那個特殊年代,莫談“品味”二字,能吃飽飯已經不易。我們這一代人,剛剛來到人世,張口要吃,就遇上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大饑荒,緊接著是熱火朝天的年代。我隨母親去過一次樓外樓和奎元館,并未飽口腹之欲,只是淺嘗輒止。
我童年吃飯時的菜肴,極其簡單。那時候居民有很多票證,譬如糧票、油票、糖票、肉票、豆腐票、蛋票、布票、煤餅票等,每家每戶按人頭定時定量供應。我們家的票證總是不夠用。豬肉一個月只能吃一次。在月末那天,母親燒一大鍋黃豆燉豬肉。豬肉是那種夾瘦夾肥的五花肉,黃豆被煮得又大又糯。
那時候,我們就盼著月末吃肉的這一天。有了這一天的期盼,我們感到生活充實有力量。盡管母親平時提籃買菜,買的是蘿卜、青菜、扁豆等,但我經常隨哥哥去城河釣魚。我們拿著長長的魚竿,在院子的泥地里掘好蚯蚓。出發后,我捧著蚯蚓罐頭跟在他們身后。有時一個下午,能釣回來半臉盆魚蝦,魚的種類有扁魚、鯽魚和鰱魚。滿載而歸,我們非常有成就感。通常我們把一些魚送給親戚和鄰居,然后各自做一道拿手菜。哥哥做蔥油魚,弟弟做清蒸扁魚,而我做蘿卜絲鯽魚湯。盡管廚藝都不怎么樣,還有燒得半生不熟的,但一家人圍在一起吃著我們的勞動成果,其樂融融。
后來,我們弄堂里有個十四歲的男孩,在城河摸螺螄和黃蜆時被淹死了,父母就不再讓我們去釣魚了。我們的家底還算比較殷實,父親雖然減了工資,但母親仍然給我們夏天做銀耳蓮子羹,冬天做紅棗桂圓湯,吃得我們三兄妹個個氣血充盈、皮膚潤澤。更有意思的是,父親白天在單位寫檢查、勞動,晚上回到家里喝酒、聽音樂。那時買魚蝦不憑票,母親就常買魚蝦回來。但母親買回來的魚蝦,沒有我們釣回家的新鮮,且價格昂貴。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菜做得非常清淡。淡淡的,似乎是一種境界。我們總是一邊吃飯,一邊聽西方古典音樂。家里的大音箱、大喇叭與電影院里的一樣大,聲音能震得窗玻璃直打戰。我很奇怪父親在那樣的環境下,竟然成為音樂發燒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大學畢業后,成家有了孩子。買菜做飯,便是我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事。但那時候除了糧、油、豆腐和糖,豬肉已經敞開供應了。可我卻再也沒有小時候吃母親燉的黃豆加豬肉時那樣的好胃口了。我們時常抱著孩子,到樓外樓吃龍井蝦仁、叫花童雞,到奎元館吃鱔絲面、片兒川。生活在杭州,一個月內總有一兩次去游湖、爬山、下館子吃飯,但無論怎么玩,都沒有了少年時釣魚的那份自然野趣。
到了美國以后,很長時間我都不習慣吃西餐,也不習慣吃粵菜。我覺得粵菜的味道太濃,而清清淡淡的杭州餐館,在美國是找不到的。這時候我就有了一種強烈的思鄉情結,我想著兒時母親燉的黃豆加豬肉,它是我心中最美味的故鄉佳肴,有時想它想得垂涎欲滴。
前年暑假回杭州,發現杭州街頭大小餐館鱗次櫛比。新三毛、新開元、外婆家、張生記等飯店,已經挑戰了舊時的名飯館樓外樓、天香樓而成為顧客盈門、生意興隆的新一代名餐館,但正宗的杭州菜,還是那么幾道。我還是喜歡龍井蝦仁的淡泊,西湖醋魚的雅致,叫花童雞的隨意,宋嫂魚羹的堅韌。
守住骨子里的經典
去年五月,母親去世后留下兩個上了鎖的樟木箱。母親生前沒告訴我鑰匙放在哪里,我把屋子的角角落落找了一遍,最后望著樟木箱上的銅鎖嘆氣。樟木箱是我外婆家里的老古董,后來就成了我母親的陪嫁。雖然它們從晚清走來,暗紫色的油漆已經斑駁,但木質條紋清晰,鮮亮光滑。而銅鎖呢,我用抹布擦去上面的灰塵,仔細一看,圖案中還有“吉祥如意”四個字。我把兩個疊在一起的箱子,一個個端下來,每個箱子都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
打開第一個箱子,翻開蓋在上面的兩塊乳白色枕巾,樟腦丸的香味撲鼻而來,這是一箱子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短袖旗袍。各種各樣的布料和款式,讓我看得目不暇接,驚訝極了。我一件一件拿出來,有白底碎花的、藍底條紋的、黑底大花的、鑲著緄邊的,還有一種是旗袍套裝,上面是白色西裝短袖,下面是黑色旗袍套裙。我翻來覆去地看著這些旗袍,一件一件試穿,只是那楊柳般的細腰裙,穿在我略微發胖的身上,已經鼓鼓囊囊了。
我在箱子里意外地發現了一張泛黃了的照片,照片上母親身穿白底碎花長旗袍,頭戴寬邊遮陽帽,右手拿著古典小圓扇,左手捧著兩本書;她身邊的女子穿著灰底白條長旗袍,右手亦拿著一把小圓扇。她們正在步行途中,那旗袍襯托的動態美,實在是有款有形,有著與眾不同的旗袍之美。想起來了,母親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穿旗袍,我搖搖頭說,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走路如風沒法穿。母親感嘆地“噢”了一聲,從此沒再提及旗袍。
打開第二個箱子時,我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的海富絨大衣,還有一條黃底綠花的羊毛毯。在羊毛毯的下面又是一堆旗袍,那是長袖旗袍,質地厚重,多提花,領邊的裝飾和紐扣也都煩瑣些。我一件一件地試穿,欣喜地發現有一條清代直筒式旗袍。我把母親的旗袍原封不動地放回了樟木箱。這些在我眼里具有民國風情的旗袍,是印在母親骨子里的經典,我怎能打碎母親保存了半個多世紀的夢?
【作者簡介】顧艷,女,一級作家,文學博士,教授。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花城》《大家》《作家》《上海文學》《紅豆》《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杭州女人》《夜上海》《靈魂的舞蹈》《辛亥風云》,人物傳記《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譯界奇人——林紓傳》,詩集《顧艷短詩選》《風和裙裾穿過蒼穹》,散文集《歲月繁花》《一個人的歲月》等。曾獲多種文學獎。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