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
淡藍色棉麻長袍,配白色薄棉褲子。我和十二歲的笑笑在烏魯木齊鯉魚山下見面,約去友好路吃泰國菜。笑笑說我這一身倒是印度打扮。又一次,我從北京回來和笑笑去光明路的一家餐廳吃午餐,我穿了件黑底粉花絲綢旗袍,坐在榻榻米窗下,窗戶對著有名的蘋果巷,姐姐家在那里,春天一路雪白的花。笑笑說我穿旗袍坐在餐廳里,真有意思。
笑笑小時候喜歡瞇著眼捂著嘴笑。我任何時候都是凄清的,穿著袍子走路,有一種走著走著就會丟了的感覺。又像活在夢中,夢很長,說不上不好,但也總不踏實。最近這十年過得真是好,知道自己是誰,站在哪里,會去哪里,誰在等我。
最近一次在徐家匯和笑笑吃飯,她問我想吃什么,我說想喝湯補一補。她帶我進商學院附近的一家雞湯館。她也不問我吃什么,但端來的菜都是我喜歡的,番茄炒蛋,土豆絲,扣肉。我們面對面喝滾燙的金色雞湯,周圍都是人,上海的菜做得精致,服務也到位。笑笑說她習慣上海了,也許今后不去別的城市了。我挺高興她這么說。那天是初秋,我穿著紅黃橫條的衛衣,配淡藍色牛仔褲。笑笑說挺好的,這打扮很文藝,我向來都文藝。
笑笑已經不是瞇著眼捂著嘴笑的兒童了。她比我高十多厘米,妝容精致,嚴肅的時候居多。我們喝了雞湯又去肯德基喝咖啡。那天我們聊了挺久,都是家常話,我給她看我的銀鐲子,里面刻著我的名字。我說,這是巴拉送我的。我指一指銀色拉桿箱說,這也是他送的。笑笑說這挺好。挺好是什么意思?大約戀愛總是好的。至于別的不要去想,愛,總是好的。笑笑說:“你一直都很美,我小時候是像你的,后來不像了,現在又漸漸像了。”
今晚炸茄子天婦羅吃,有原味的清甜,手拿起來吃就可以了,不需要任何蘸汁。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我穿著旗袍和笑笑去吃日本料理。我們倒是一直以姐妹相處的。她不孩子氣,我不暮年。她從頭到尾都是包容的。
真味盎然
河谷旁的小街上,大媽們賣有根的野芹菜和野蔥,一把一把地捆起來,收拾得干凈,新鮮得漂亮,很是抖擻,蒼綠辣綠,郁郁蔥蔥。野芹菜的樣子比種植的健壯,像是香菜的三倍,稈不長,葉子當然就是芹菜葉子的樣子,但比毛芹菜綠得多、葉子密得多,沒有西芹的溫婉。再說一次,它是健壯,它太綠了,像是我的碧玉鐲子的顏色,幽深的綠往黑里去。
洗凈,去根須,切成小段,炒牛肉。配料只有姜絲和小米辣,作料只是幾粒花椒,調味料是鹽、生抽和醋。這樣炒出來的牛肉野芹菜,菜湯格外鮮美,我專門用湯匙來喝,當然并不多,畢竟這是一道炒菜。野芹菜不老,容易咬斷,耐嚼,無渣。味道則帶著烈性,表示著它是野生的,帶有一種芹的藥性芬芳,但傾向于蔬菜的中和淡靜,所以沒有異樣的突出,它就是家常的一道菜。
野蔥用來炸牛肉丸子。出鍋的丸子咬開一個,里面蔥花綠得喜人。做丸子要放很少的鹽,清甜比較好。調味料重了,丸子會吃出暗暗的苦。我家里沒有味精、雞精、五香粉、十三香、蠔油,我覺得它們很嚇人很粗鄙。食物的原味,才最迷人。我有一次吃俄羅斯核桃列巴,全麥、無糖、無油、無鹽。麥面柔軟、芬芳,我沉浸在里面,陶醉了。
通常迷人的人都是真實的人,擁有奇異的魅力。
周末這頓野菜令我元氣滿滿,真意盎然。我不去酒店,不點外賣,確實是因為我自己就能做出很好吃的東西來。
湯飯
我吃過的特別美味的湯飯,五角錢一碗。那時我十五歲,晚自習結束我就飛出去。一個很窄小的飯館,兩位輕言輕語眼神懇切的大媽。
羊骨清湯舀一大瓢,黑色的炒鍋就半滿了,湯一開,揪的面片全進了鍋,扔一把油白菜和幾片西紅柿,加醬油鹽醋胡椒粉。湯大滾的時候,新鮮的薄薄的有肥有瘦的羊肉,扔到鍋里,生滾。等肉一熟,大勺子在里面攪幾下,來一勺明油,香菜小蔥刷地投入,這就可以出鍋了。幾只不大不小的碗擺開,盛滿。
我們吃的時候還要加醋和油潑辣椒面。我們穿著藍色校服留著短頭發,湯面館里都是蒸汽,每晚都是滿滿的人。生滾的羊肉很嫩很好吃,面片筋道,湯鮮美。我很喜歡那兩個淳樸溫良的大媽,其實后來漫長的歲月遇見好大媽的概率并不高。賈寶玉說魚眼珠子占比極高,然后我也長成大媽了,雖然我堅決不承認,因為只要成了大媽就城府極深難辨底細。
但其實我們沒這個膽量這樣做湯飯,這是高手干的事——用最原生的無策略搞出來一鍋湯飯。烏魯木齊小家小戶怎么做湯飯?那可真是小心翼翼,西紅柿丁翻炒成濃汁,又加入番茄醬,這才踏實。洋蔥蒜末和羊肉一起炒,這才覺得羊肉夠味兒。為了顏色好看,胡蘿卜切成小片兒;為了口感豐富,土豆切成小片兒。為了一種滄桑感下一把紅嘴老菠菜是必須的,它們擠擠挨挨越來越融洽,加骨頭湯下面片。和面也小心翼翼,淡鹽水和面,不軟不硬,醒半個小時。二十多歲時我常常揪面片子,手腕上纏幾圈,恨不得搭肩上去。起鍋放香菜,加一把毛芹菜也很不錯。吃湯飯搭配一碟四川泡菜就可以了,或者臘八蒜。再把厚厚實實油香的油餅掰塊泡進湯里吃。
苗苗在大學城家里做的第一頓飯就是湯飯,她那年十八歲,我記得她放的是生菜。新疆湯飯最不配的就是生菜,生菜水嫩,口感和敦厚面片不搭調。但是小姑娘守著銀色的雙立人鍋揪面片,她那么認真,命運也會把認真放進她的手心。
青蘿卜咸肉湯
從深秋到元旦,我常常要買天津青蘿卜吃。極脆極甜,如果連著皮吃也是辣的,我索性把皮削下來腌制了。方法很簡單,削好的蘿卜皮里撒一點兒切好的辣椒圈,裝在保鮮盒里,再用好醬油、好醋泡起來,過幾個小時吃,清脆爽口,要是配白米粥吃更好。
去了皮的青蘿卜真是比蘋果好吃。我夜間去河谷散步一定帶一截,慢慢走慢慢吃,遇見喜靜的媽媽,她問為什么這么晚了還不睡。我說這樣的好天氣不舍得睡。武漢的深秋桂花一開,真是好天氣,不冷不熱一直到十二月底,足足三個月的好時光。
只能是天津的青蘿卜,我試買過山東的,不行。在本地菜場買的也不行。原來一個好物只能是道地的最好。比如葡萄里的木納格,只能是新疆喀什的生得好。原來世上好物就是第一的意思,第二就萬萬不行了。人生的道理我在平凡的生活里摸見,嚇我一跳,卻是真理,原來好就是真的好,退一步的就是不好了,別妄想是第二好。
除了生吃,青蘿卜做湯也好。清水一鍋,三片小黃姜,五六片咸肉。這個咸肉竟然也只能是一地產的,別地的都不行,哪里的呢?徽州的。紅麗寒冬臘月給我寄來香腸和咸肉,味道別致,香腸是辣味的,但溫良有回甘,肥瘦比例是我認為最合適的。咸肉只是自然風干的五花肉,散發淡淡的白酒的香。咸肉做湯是提鮮的,一鍋湯吊起了“高調”,是謂高湯也。入鍋滾刀蘿卜塊,潮汕牛肉丸。就這樣,湯色淡白,品之醇厚,蘿卜軟甜,咸肉芬芳。肉能用芬芳形容嗎?徽州的咸肉是可以的。
煮蘿卜湯的時候家里會有淡淡的水霧,蒙在廚房玻璃上。貓兒們回來,站在外窗沿上,我看不見。它們聞見了湯高調的香味,抓一抓紗窗,我便知道它們回來了。
青蘿卜的甜,外皮的辣,我靜靜地吃的時候并沒有傷情,那另一個愛吃青蘿卜的人呢?
橙子好物
那年,苗苗去重慶,她考取了這里的一所大學。我在化龍橋車站等她,她從馬路對面過斑馬線向我走來。她很美,清新穩重有學霸氣質,遠遠地對我笑,我們真像電影里的永不失散者。
巴拉說愛是命運,上天不讓你們失散就永不失散,如果這就是愛,那就安然享有。
苗苗的存在對我的啟發正是如此。愛就像一粒種子脆生生的根須和之后長出的一切;愛也像釀酒,無盡靜止;愛還像雪片和雪片的擁抱,柔軟地相融,無思無想。
九月我和苗苗在重慶的家里擁有了第一臺進口榨汁機,就是蛋糕店里的那種,渣汁徹底分離,果汁鮮麗。我在武漢,一年會去幾次單位附近馬路拐角的那家蛋糕店。五個大橙子,店員切啊切,榨汁機轉啊轉,聲音很好聽,二十五塊,一杯鮮榨橙汁。我認真地喝掉,眼睛常常去看他家的榨汁機,仿佛生了暗暗的誓言。
我偏偏沒有認真學習榨汁的過程。那個金色的秋天,落地玻璃窗外是虎溪森林公園,苗苗對著英文說明書安裝榨汁機,我洗橙子。我把帶皮的橙子塞進了榨汁機,可是人家蛋糕店的店員是要去皮的。
那是一杯比金黃還黃,甚至像玉米油的橙汁,有厚厚的甜和沉沉的苦,我和苗苗莊重凝神,一人一大杯,繼而疑惑,但是真的更好喝。搭配剛剛出爐的蛋撻和比薩餅,是苗苗用半成品烤制的。那個烤箱是普通價格的,我的另一個暗暗的誓言,是將來要換一個松下蒸烤炸一體烤箱。
榨汁機和烤箱是有愛的屋檐下的必備物,因為愛是耐心和分享。沒有愛呢?我不太知道“款款”二字如何從沒有愛的兩個人心里升起。知道了什么是愛的人,對偽愛沒有興趣。
今天我在武漢家里做橙子煮紅茶,帶皮橙子塊用蜂蜜腌制一夜,與紅茶同煮,加一勺詩云兩年前釀的桑葚紅酒,大火燒開后,小火煮二十分鐘,瀝出清湯,裝入玻璃壺。這個壺買了五年多了,小貴,好處是任何時候用起來都可心。當時詩云也買了同款,她至今也在用。
倒春寒的天,喝了這果茶,臉熱熱的。這幾個橙子是春節的剩余,不隨意扔棄好物,則有多多福報。
過油肉
我們的過油肉和山西的過油肉不同的是,我們的不需要放黑木耳,并且我們的是羊肉或是嫩牛肉。還有,我們的放西紅柿,山西的是不放的。相同之處呢?大蔥、螺絲椒,噴醋、勾芡,是必須的。你瞧,當我很自然地說“我們”,這就是地域認知和偏袒了。我們還會說,我們的烤肉,我們的涼皮子,我們的葡萄。但這不是優越感,就像是武漢的熱干面我只在武漢吃,出了武漢城我是不會吃熱干面的。這是一種自信和信任。
在新疆,家家戶戶都做過油肉。半肥半瘦的羊肉用生抽、鹽、料酒、水淀粉拌勻,腌制半個小時后下油鍋,所以叫過油肉。變色后撈出,備用。炒鍋加油,炸幾粒花椒,翻炒斜切的大蔥白、姜末、蒜片,下螺絲椒,下西紅柿丁,下泡發好的厚肉紅辣子皮,它們紅色酸甜的汁為此菜加分。加鹽、生抽,噴老醋,一定得是山西醋或者鎮江醋,老醋好。把方才過了油的肉燴入,加一把西芹丁,大火翻炒,水淀粉勾薄芡,出鍋。
我似乎只吃我自己做的過油肉,肉質軟糯肥香,菜的湯汁濃郁清醒。
可以用清醒來形容一道菜嗎?當然可以。好菜都是清醒的。比如我的綠菜薹沙拉,菜要焯得碧綠,這是清醒。只加一盒金槍魚罐頭,別的什么都不要,這就是清醒。果然滋味雋永,這個雋永的意思是原汁原味,簡單安靜,生命的況味。
和女兒們一起吃飯,每次只一道主菜,這也是清醒。我們很專注,在簡約的生活里,看重的是情感和話語的交融,而不是大快朵頤和饕餮深壑。
過油肉配米飯或者花卷都很好。可以沒有湯。一大盤金黃的哈密瓜,一大盤下野地西瓜,一壺金色的茯茶,妥妥的西域風情。
潔白歡樂
我二十多歲時,因熱愛汪曾祺作品去了一次高郵。那里講究早點,圍在圓桌前吃各種餡兒的包子,有綠油油的蔬菜包,有蟹粉肉湯的,有叉燒甜味的。大煮干絲真是迷人,干絲很細很細,燙得軟軟的,高湯醇白。蝦子清湯面,醬油、蔥花、蝦子、葷油,就是天下至美。還想再去一次,只為了吃一頓早餐。
我在生活中是常買千張的。千張切成細絲就是干絲吧,但總也沒有高郵的那種地道。切絲后在開水里焯一下,就變得很軟和了。有一天我發一會兒愣怔,決定放一把香菜段,然后就這么吃了起來。什么作料都不加,有一股淡淡的奶味。我站在櫥柜前把一碟子焯水千張絲拌香菜吃完了,吃得心滿意足。那次之后我越發怪癖得來勁了。有一天我切了半個蓮花白,切很細的絲,擠了一點兒蛋黃沙拉醬,就那么開吃了,倚著櫥柜,等候貓兒們翻窗回家。
我買千張的時候會再買手掌那么大的老豆腐,如果是做麻婆豆腐就買嫩豆腐,但不要日本豆腐那樣的嫩豆腐。老漢口惠濟路那家超市的豆制品專柜我真是喜歡,肯定是連著一個傳統豆腐作坊,張羅的師傅是有家傳手藝的。老豆腐大火開水蒸透,從前我會學著母親的吃法做一些蘸水,醬油花椒油糖鹽小米辣蒜末香菜小蔥,滾油刺啦澆一下。但是我又開始愣怔起來,我徒手掰一塊蒸熟的熱熱的老豆腐放進嘴里。我倚著永恒的櫥柜,慢吞吞地吃掉了手掌大的豆腐。空口白吃,是這個形容吧。淡淡的奶味,淡淡的迷醉,草原上的奶豆腐,才會有這樣的況味。
素和簡是最高級的美。我看見一個女孩子全套妝容走過來,就先屏住呼吸了。我喜歡齊家文化的玉,和它相比紅山文化的玉都顯得琳瑯滿目了。我喜歡一個人是沉默的,沉默了一生,我注視他一眼,其實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我在武漢的家仿佛什么也沒有,只有櫥柜和我、貓狗和它們所需的各種物什。我們擁有的是窗外曠大的河谷密林。我一個季度回一次重慶我的家,那里面卻是極繁主義,我青年時代、中年時代所有的鐘愛之物都在里面,我這么熱愛極簡,想來是有它們做我的后盾。我這么熱愛沉默的男人,是因為那沉默下面是火山底部巖漿的奔涌。我沉浸在食物原味的清甜里,身體內部的循環潔凈輕快。我是想回到二十多歲的歲月里的,那個潔白歡樂的女孩子,她并沒有擁有全世界的時候。
小小姑娘
那些年每天都在炒菜,廚房間我系著圍裙。如果我沒有告別、割斷,我會炒菜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然后哐當,面色黃潤,手指關節粗大,眼睛混濁,心中枯竭。這樣描述是否不公正?主婦也可以是美麗的,但如果我是主婦,我一定不美。巴拉說,注意保養手。
這已經是不常常洗菜炒菜的手了,這已經是每天用潤膚霜按摩的手了。可見我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繁重的家務所留下的后遺癥是多么倔強,它總在提醒我的本原是什么,而這恰恰是我不要的。
我愿笑笑、苗苗會做飯,但不要每天做飯。可以系圍裙,也要將圍裙常疊放在儲物柜里,而不是在每天的一個時間或者兩個時間系上。她們九歲的時候我們三個在烏魯木齊北京路林蔭道上散步,我對她們說,將來要做精英女性啊,在職場上獨當一面,不要做家庭主婦。
她們都表示這個建議聽起來很酷并同意。她們的早慧是上天專為安撫我而這樣設計的。
那么做家庭主婦也就是全職太太會有什么后果呢?又過了十年,她們讀大學了,也很善于喝茶聊天,坐在我的對面,我們一盅一盅地喝,談天說地,我告訴了她們后果。她們相信了,堅信了,哈哈大笑,斷然拒絕一種微弱女人的委屈命運。
當然主婦也有頤指氣使的,但如果我是主婦,我一定只是微弱委屈。她們是強大的。我甚欣慰。我和她們吃晚飯,除了端菜盛飯,別的都不要她們做,我愿她們的手一直這樣舒緩優美。我說,以后遇見像媽媽這般愛你們的人,那就是真的愛了。不做不是不會做,做是要給愛的人做。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愛你,那么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好好愛對方。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三個人摯愛我,那么另外兩個就是笑笑和苗苗。她們九歲的時候就為我做了一頓晚餐。
她們八九歲的樣子實在可愛、機靈、歡樂、洞覺。那時我沒有去設想她們成為青年是什么樣子。然而今天,她們就是青年了。那年我從北京回來,她們周五放學就來到了姥姥家。我夜里落地,回母親的家,提著行李箱一邊上樓一邊喊她們倆的名字。門是半開的,有燈光、母親說話的聲音、炒菜的香味,她們聽我說在機場落地時開始炒菜。
笑笑和苗苗系著圍裙撲到門前,苗苗的嗓子里有尖叫,她說:“每次都這樣,一想到你就要出現在眼前了,我都快暈過去了。”
只有深深知道對方無與倫比地喜歡自己,才會如此放松并歡欣。母親笑著對我說,正在給她們打下手,這是她們第一次炒菜。笑笑做的是西紅柿炒蛋,放了蔥的綠葉。苗苗做的是白色圓菇切片炒肉絲,放了拍碎的蒜,肉用水淀粉和調料腌過。系著圍裙的兩個小小姑娘端上餐桌的兩盤菜,配潔白的米飯,我至今清晰地記得湯汁的紅亮。滿分。或許是我太愛她們了,但的確味美。那天晚上,母親為我們打開沙發鋪了個大通鋪,我們盤腿坐在上面圍成一個圈。我打開中國臺灣的地圖給她們講我最近的這次游歷——臺東的花蓮,坐很干凈的綠皮火車去,太平洋的海水真藍啊,翻著大波浪。
她們聽得專注,懷里捧著我給她們帶回來的禮物。淡水河邊小街尋來的手工牛軋糖、鳳梨酥、琉璃小南瓜。
我對她們說:“你們將來也會去的。你們的腳步會去到許多地方,并且你們會過得比我好。媽媽吃過的所有的苦你們都不要吃。”我不是預言家,但我是她們的媽媽,這個世界上最靈驗的祝福,一定來自母親。人和人的感情在于共同經歷了歲月,彼此溫暖,彼此扶助,在我最難的那些年,是笑笑和苗苗眸子里的歡欣和愛徹底地鼓舞著我。
人終究是活在精神中的吧。十年前一身落拓外強中干的我,在母親家的餐桌邊坐下,看見潔白的米飯、西紅柿炒蛋和圓菇炒肉絲,兩個小小姑娘,頭發高高盤起,系著圍裙,笑盈盈地看我舉起筷子,母親則藹然地注視著我們仨。大平安!
純白的瓷盤
二十年前看韓劇《看了又看》,我在地毯上打開被子,是冬天的夜晚,三歲的笑笑背靠沙發拍拍被子城墻,逐一看我們的臉,說:“哎呀,好幸福啊!”
那個家真的好美,當年挑選的是最好的實木地板,我常常打蠟。明黃色寫字桌的木頭紋理也很漂亮,墻上和地上都是手工羊毛毯。
我喜歡和女兒坐在地毯上看電視,吃東西。周末的午后,我們吃炸薯條,喝橙汁。地毯上的小炕桌——這是我的基因,我常常盤腿坐下,陷入寂寥,我不知道我心底里要的一個東西,它最后是否能出現,事關前世。
《看了又看》里的金珠寫作獲獎,家人賞她雪白大蛋糕,她嬌滴滴地切開。笑笑對我說:“媽媽,你寫作也要獲獎。”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什么也不可能有了,所以略感羞慚。既然什么也不會有,為什么要寫作?母親嚴厲的目光,恨鋼非要成鐵。二十多歲的我看著三歲的笑笑,也許我今后什么也給不了她……
二十多歲的我,其實還是個孩子吧,所以今天的我已原諒了一切。今天的笑笑二十多歲了,我給過她什么呢?我曾經對她說,媽媽不是那種一天給她做三頓飯陪她寫作業的媽媽,但我是別的那種媽媽。這是狡辯嗎?我究竟能夠給她什么?這些根本理不清楚的問題和答案,總是我自己問自己,她們倒不會逼迫我,愛是包容和無限的溫情。
我喜歡和女兒們坐在地毯上吃美食。用不大不小質地精良的不銹鋼盆,我和笑笑在化龍橋的家里做韓國拌飯。她在盒馬生鮮上買好了蔬菜。我帶了牛肉過去,米飯已經在電飯煲里蒸好,她突然就什么都會了。據說巨蟹座的女孩子做飯一等一,她做的甜燒茄子像模像樣。
清炒豆芽,清炒紅蘿卜絲,清炒菠菜,清炒西葫蘆絲,清炒香菇片,腌制好的牛肉絲和嫩姜絲一起炒熟,煎溏心蛋,磨黑胡椒碎,擠一大嘟嚕紅艷艷的拌飯醬,兩把不銹鋼湯匙,那么,開始吧!搭配冰鎮百香果原汁。“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坐在地毯上吃炸薯條嗎?”“我記得那是一個全白的瓷盤,薯條金色,番茄醬艷紅,窗簾半合。一個夏天的午后,老房子很陰涼,窗外一棵挺大的榆樹,都長到我家窗子那里了。”笑笑說。
仿佛為了找補,以免心里有黑洞,我后來又買了純白的瓷盤,有一圈金邊,在重慶家的櫥柜里,如果炸薯條,就優先把這個盤子取出。那些年我的奮斗,是你們與我一起的,我自己不行。我覺得,媽媽能夠給你的是一種堅韌吧,還有樂觀、善良。
笑笑點點頭。
【作者簡介】忽蘭,女,一九七五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布爾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第八屆全委會委員,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曾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美文》《中國作家》《詩刊》《鐘山》《大家》《長江文藝》《小說界》《天涯》《紅豆》等文學期刊發表文學作品。部分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長江文藝·好小說》《詩選刊》等選刊轉載。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新疆青年文學獎、漢語詩歌雙年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優秀編輯獎、《小說選刊》優秀編輯獎、《長江叢刊》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