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樹開花的時候,就是告訴人間谷雨要到了。作為春天的最后一個節氣,它蘊含著“雨生百谷”的意思。“春雨貴如油”,我在課本上讀到這句話時內心是疑惑的。我們這里的春天最不缺的就是雨。早上醒來,耳朵里塞滿淅淅瀝瀝的雨聲,鳥啼夾于其間,無精打采的。晚上睡覺前,粗棉布的被套剛剛觸到身體時,那種薄薄的涼意也像雨,在皮膚上激起一陣持續的顫抖,很久才能舒緩下來。
雨下著,我們還是要出門的。赤腳在村里走來走去,那條黃泥路,牛也走,狗也走,豬也走。雨下得久了,路面全是爛泥,比我們插秧的水田還要軟爛。我家的豬從豬欄里跑出來,快活得一邊走一邊哼哼,看到黃濁的水坑,就躺下來打滾。看到媽媽拿著竹鞭子走過來,它趕緊跳起來逃走。媽媽罵它:“發瘟豬,喂遲一點你就跳出欄,是不是想挨刀了?”罵了還不解恨,竹鞭子“啪”地抽在豬屁股上,豬“嗷”的一聲吼叫,往前竄去。這吼叫聲很雜,聽起來不止一頭豬在叫。我和媽媽小跑著跟在后面,泥漿從腳趾縫里噗噗噗地冒上來,覆蓋了腳面。這些泥干了,遠看著就像一截黃褐色的短襪子。
這時候,如果你告訴我說,苦楝樹開花了,我保證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我甚至還不認識苦楝樹。真的,在我們村沒人知道苦楝樹。那種褐色樹皮上像撒著褪色的白芝麻、長得比村里所有的瓦房還要高的樹,葉子薄薄的、小小的,夏天結出一嘟嚕一嘟嚕指頭大小的果,冬天黃葉和果實落了一地,我知道它叫花森木。后來知道它叫苦楝樹的時候,我就想,這名字是不是來自果實的苦澀呢?
苦楝樹的花是小小的,一束束的,粉紫的。它一開春天的尾聲就到了,討厭的雨就要停了,折磨了我們一個冬天的凍瘡就要徹底好了,太陽就要驅趕著夏天來了。苦楝樹那么高大,我們都顧不上抬頭看它。再說抬頭又能看到什么呢?那些針尖一樣的雨一根緊接著一根地刺入我們的眼睛,讓我們什么也看不見。
我們已經習慣了低頭。每個季節都有理由讓我們把頭低向大地。插秧、種菜、采茶、施肥、砍柴、割禾、曬谷……除了低頭,還經常要彎腰甚至跪下。媽媽腰痛發作,為了搶在臺風之前收割水稻,她跪在稻田里揮動鐮刀。我為此感到震撼、羞愧,趕緊彎下單薄的腰身,揮動著鐮刀,拼命地割著那些似乎一直沒有盡頭的水稻。而媽媽的神色如舊,仿佛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在土地里低頭、彎腰以及下跪,都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是的,我們沒有空去仰望天空,除非是為了觀察明日的天氣。
媽媽總是緊蹙眉頭,走路火燒火燎,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身后趕著她、追著她。多數時候她是沉默的,但訓斥跳欄的豬、四處亂下蛋的雞、偷吃了食物的狗時,她就顯得氣急敗壞。在下著春雨的黃昏,媽媽的咒罵聲讓一切都變得漫長而沉重,也讓我不知所措。我在雨里奔跑,竭力讓一切混亂按她的意思回到軌道上。我們都不提那個男人,那個我稱之為“爸爸”的男人,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如果他在,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我們在村莊里低著頭來來去去,錯過了苦楝樹開花的景致。這種盛開在高處的小花,據說香氣濃郁,令人迷醉,但我們誰也沒有聞到過。也許是因為村莊里的苦楝樹長得太高,花香很難沉到地上;也許是因為樹木太少,花香的濃度不夠;也許還因為沉重的雨幕把一切香氣都鎖住了。回想起來,其實一切花香都沒有引起我們的重視。我們嫌棄那些臭味,如路上牛屎、狗屎、雞屎的味道,淋菜糞水的味道,在雨天漚爛了的菜根的味道……而我們喜歡的味道,都是跟吃有關的。誰家里買了肥豬肉熬油,誰家做了艾葉粑粑,誰家正在燉月婆雞湯,那香就像一根根線,要把我們這些饞魚兒全都釣出來。花香算什么呢?草木香又算什么呢?不能吃,誰也沒有心思去品味它們。
苦楝樹的花默默地開了,又靜靜地飄落。花落在地上,很快被踩進泥濘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那時我們還不能記得四季的長短,春雨的漫長與霸道讓我們傷感,以為日子就將一直這樣潮濕下去,而我們將一輩子赤腳,在雨里跑來跑去。春節一過爸爸就會離開家,返回梧州打工去了。我知道男主人不在家的狀態,并不是一個家庭的正常狀態。我的左鄰右舍、小伙伴們,他們的爸爸都在家。相比之下,我的爸爸更像一個客人,每年來家里幾趟,每趟住上那么幾天。等他再一次回來,就是秋天了。那時我們已經忘記了春雨的樣子,滿眼都是秋陽的明朗和溫煦了。
秋天就是春天的反面呀!春天有多么暗淡,秋天就有多么鮮亮;春天有多么濕潤,秋天就有多么干燥;春天有多么貧乏,秋天就有多么豐富。
中秋節前夕,月亮將圓未圓的時候,爸爸回來了。他給我們帶回月餅,養在米缸里。媽媽說,月餅要養到中秋節那天味道才夠好,才能吃。我偷偷去看,紅色油紙包裹著的月餅,用捻得很細的草繩綁得紋絲不亂,端坐在白花花的大米之上,靜靜地散發著油脂、糖與面粉混合的香氣。紅紙上畫的嫦娥正向月亮飛去。我趕緊把米缸的蓋子蓋上。
那一年秋天,爸爸回來得早,他說:“時候正好,我給你們做木屐。”
一棵苦楝樹就要被放倒了。爸爸說這木頭做拖鞋最合適不過了,它的木質輕軟,容易制作,穿在腳上也不重。爸爸和媽媽在樹下忙碌,斧頭往樹身上砍一下,樹就顫動一下,就有葉子或果實從半空掉下。我抬頭看,樹冠里歇著一個太陽,燦爛,耀眼。爸爸在說話,媽媽在笑。我發現,媽媽的雙眉之間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也許這才是她看起來愁眉苦臉的原因。現在,陽光照著她年輕的眉眼,她笑得那么生動,那道疤痕幾乎隱沒不見。
苦楝樹倒下來了,爸爸用彎刀削去多余的枝葉,再削去樹皮。我和小伙伴們坐在樹枝堆里玩。那些小小的果實捏起來有點軟,再用力一點兒,就能感受到中間的核,硬硬的。我們把這些果實一顆一顆地從枝枝上揪下來,每人收集了一小堆,比賽看誰撿得多。正吵著,媽媽甩過來一句話:“這果有毒,快扔掉!”于是小伙伴們一哄而散。我再看的時候,苦楝樹已被鋸成一塊塊白生生的板子。爸爸拿著刨子刨木板,一卷卷薄薄的刨花翻滾著掉到地上。這時候我聞到了氣味。那是一種特殊的香氣,有一點兒青澀,又有一點兒苦,還有一點兒香。這香氣不會讓人饞得流口水,也不會讓人厭惡,聞起來只會使人感覺舒服、寧靜、心曠神怡。我抽抽鼻子,確認那是從木板和刨花當中散發出來的香,是苦楝樹的香。我說:“好香。”爸爸笑說:“是吧?給你做一雙香香的木屐哦。”
媽媽頭上頂著格子頭巾,專注地望著爸爸的動作,隨時準備著給他遞個工具什么的。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種動人的神情,那么明媚,那么燦爛。多年后回想,那時的媽媽應該是崇拜爸爸的。她常說,爸爸是多聰明的一個人呀。請了一個木匠到家里來打衣柜箱子后,爸爸就學會了使用那些斧子、鑿子、刨子和墨斗,并很快給自己置辦了一套工具。后來我們上初中住校,裝衣服的箱子就是爸爸做的,用的也是苦楝樹的板子。一揭開箱子蓋,衣服就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板子只刨光其中的一面,然后要用墨線彈出一只鞋子的長與寬。爸爸將纏著墨線的釘子固定在凳子上,一只手拉著墨斗,瞇起眼睛瞄準,稍微作了一下調整。另一只手拉起墨線,“嘣”的一聲輕響,墨線下面,雪白的板子上就現出一條筆直的黑線。爸爸瞇著眼睛的樣子簡直太帥了,我都看呆了。
接下來,開始用斧子削去多余的木材。一只鞋的雛形出現后,再慢慢修。腳掌處要寬一點,腳跟要窄一點。鞋底上,腳掌要切幾行淺槽防滑。腳掌與腳跟連接的地方,要有深槽……媽媽也把一只鞋坯子抱在懷里,學著爸爸的樣子修整。她性子急,又不太熟悉,嘴里不住地說:“哎呀,好像削得太深了!”“哎呀,這里是不是歪了一點?”他們坐在陽光里,專注地研究手里的鞋子,像兩小無猜的小伙伴。我遠遠地退回院門口,看著這一幕,感覺整個世界如此明亮,又如此溫暖。
他們一口氣削了十幾雙鞋坯子,家里每個人都分到幾雙。往鞋坯子上釘上一條黑色的膠帶,就成了一雙木拖鞋,我們叫它木屐。穿上爸爸做的木屐,我感覺一下子長高了一大截。雖然很高興,但太高了走起路來有點戰戰兢兢的。我抱怨我要摔了。媽媽說:“習慣就好了,高一點,下雨天才能穿。”
很多年以后,我每天開車去郊外上班。每次當我爬上一個坡頂的時候,一棵樹就孤零零地出現在公路邊。正是三荒四月,春雨照例不分日夜地淋著大地,公路邊的田野汪著積水。那棵樹沒有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枝條伸向鉛灰色的天空。它的樹干修長筆直,樹冠上的枝條纖細瘦弱,卻各自有著十分妥帖的位置。這樹與天空、云朵以及田野構成了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當然樹最突出,它每天都吸引著我的視線。我看著它的枝條一點點地膨出一些新的東西,先是像米粒,然后像手指,再然后像一只只小拳頭伸出來,輕輕打開。是嫩綠的新葉。葉片舒展之后,緊跟著,開出了一束束細碎的粉紫色的小花。我看著它,也看著路邊的水田從空蕩到插上秧苗,綠色從隱隱約約到真真切切。我想,這是什么樹呢?為什么總感到似曾相識?
終于有一天,當花朵開滿枝頭時,我認出來了,它就是苦楝樹,就是村莊里一直被我們漠視的樹木。那些印在泥水路上的腳印,屬于我的那雙小木屐,又呱嗒呱嗒地在我的腦海里響起。童年、少年、青年,多少或陰郁或明朗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時光的流逝如此匆匆啊。幾朵粉紫色的小花斜斜飄落,從我眼前掠過。細密而冰涼的春雨持續不斷地落下來,落在車頂,落在擋風玻璃上,也落入了我的眼中。
【作者簡介】琬琦,女,本名肖燕,廣西容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作家》《小說界》《紅豆》《詩刊》《星星》《廣西文學》《飛天》《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刊物。曾獲《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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