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2007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于《當代》《花城》《大家》《青年文學》《鴨綠江》《西湖》《山西文學》《黃河》《湖南文學》等純文學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視野》《教師博覽》等雜志轉載。著有小說集《歸址》。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教師。
長久以來,我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什么樣的語言才是好的小說語言。倘若突然有人讓我談談,我大概什么都說不出來。語言這種東西必定要放在語境里談才有意義,我所謂的語境還不只是上下文,它更宏闊,包括題材、故事、人物等所有構成小說的元素。優秀的文藝作品必定是個統一的有機體,絕不能單獨把語言拎出來說長道短。
《年月日》(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6月版)是篇農村題材的小說,講述了大旱之年所有人都去逃荒,僅剩一個叫先爺的老人和一條瞎眼狗以及一棵玉米的故事。請注意一個關鍵詞:干旱。好了,故事層面的東西我不展開,那需要一篇獨立的文章來闡釋,今天只聊聊這個小說的敘事語言。汪曾祺認為語言的唯一標準是準確。可是,如何實現這一標準呢?個人認為最基本的前提是必須確定一個敘事邊界。我們當然知道,農村語言和城市語言不同,男性的語言和女性的語言不同,文化層次高的人和文化層次低的人語言不同,凡此種種,這是邊界之一,第二步便是確立敘事者形象,公開的敘事者形象是故事的參與者或觀察者,這比隱藏的敘事者形象建立起來要容易得多,所以,這里只說隱藏敘述者,這個形象是男是女,是全知是限知,是風趣幽默、滑稽搞笑還是嚴肅莊重、正經古板,除了和作者的心性以及表達習慣有關,還必須得緊扣表達目的,諷刺、解構、顛覆還是歌頌、贊美、激勵,確立了敘事者形象,敘事腔調就有了。因此,當我們談敘事語言的時候我們似乎是在談論敘事腔調。這腔調無法一言蔽之,接下去我將從幾個方面分析一下《年月日》的腔調。
重與輕
首先是故事層面的重量,貧瘠土地上的生命守望,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又何其浩大。這是一個重量感十足的故事。所有小說家都在積極尋找重量感和意義感,也許,意義感就是重量感。但我們通常是通過對于生活的輕化來實現重的目的,而《年月日》則讓我們看到了生活沉重表象之下那些更加深沉的東西,是用沉重寫沉重,沉重之余又將我們引入更高一層,沉重的背后是沉重,那么再背后又是什么?所謂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生命的意義說到底不過是自己賦予自己的,上帝哪有空管你呢。就像先爺,無意中看到一株玉米便把余生的意義拴到上面去了。
其次是通過文字建構的畫面傳達重量感,小說里寫先爺走在路上,因為陽光太刺眼,天氣太熱了,他“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響”,聲音讓虛體的光線有了體積;在這一望無際的干旱中,先爺無意中發現了一株玉米,“綠得噼噼啪啪掉色兒”,這里的重量就在于,保護這個隨時都可能因干旱而夭折的綠色是先爺生命的內在驅動力。
第三種方式是通過使用一些有重量的詞匯傳達重量。當人們全都逃走后,先爺一個人站在村頭,“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咚一聲砸在他心上”。先爺去找水,累得“喘息聲一步一掉落”。先爺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一汪泉水,“黃昏已經壓過來”。
第四種方式不再是通過人物的主觀感受,而是人物在故事中的實際行為,先爺用一桿秤稱陽光的重量。背陰處沒有陽光因此沒有重量,走出背陰處的陽光是二錢,日頭更毒的山坡上則是二錢五,越高的山梁上日光越重,最高的山梁上日光重達五錢三分。除此之外,在一天的不同時間,陽光的重量也不同,早晨和下午是二錢,中午是四錢。經過這樣的敘述,陽光簡直就像燒紅的磚頭一樣摞在先爺的心口上。
靜與動
當所有人都卷著鋪蓋牽著牛羊去逃荒了,一個山村變得曠古空幽,這本是一個靜到極致的環境,作者卻寫了各種各樣的聲音,比如描寫日光照著大地“田地里發出清晰熾白的吱嚓聲”,發現旋風把玉米吹折了先爺站在地頭“轟嘩一聲驚呆在那兒”。夜晚天有些涼爽了,燥熱消退,如拉漁網一樣,“有青白色滴滴答答水淋淋的響”。然后先爺又聽到了玉米生長的聲音“細微而稚嫩”,并且是“青嫩嫩地飄在他眼前”。盲狗發現玉米被老鼠糟蹋了,著急地跑,“板硬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開,響出玻璃瓶被燒碎后的白熾熾的炸鳴來”。慢慢退去的夕陽余暉也是有聲音的,“如一片紅絲綢被慢慢抽去了的響”;夜色的到來,是伴隨著“噼噼剝剝”的響。找到水的先爺看見“有一片綠色嘩啦一下朝他的眼前飛飄過來,心里轟隆一喜”。
這些耐人尋味的聲音,有物理層面的,但更多是心理層面的,是先爺在孤獨中主觀創造出來對抗寂寞的喧嘩。而這虛構的喧嘩更加反襯出那一世界僅余日光的荒蕪。
色彩與通感
《年月日》使用了大量顏色,這些顏色除了修飾視覺——顏色的基本功能之外,閻老師更喜歡用它們修飾聲音和氣味。
先爺揮動鞭子,鞭梢上“炸出一片青白色的霹靂來”。看到危險迫近的時候盲狗的叫聲是“半青半紫的犬吠聲,一條一塊兒,帶著淤血的顏色和腥氣”。和先爺瘋狂搶奪糧食的老鼠被盲狗的犬吠嚇得“滿地青黑墨綠地叫”。
因為天氣太熱,從早到晚,先爺都能聞到自己“頭發黃燦燦的焦煳味”。鼠群搬遷的過程中先爺聞到空氣中“有很強一股暗紅色的鼠臊味”,后來鼠群襲擊了空空的村落,先爺聞到的是“黃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與狼群徹夜對峙后,先爺聞到自己被嚇出來的尿是“蒼白色的”。
生活的常規是用色彩描述具象物,而聲音和氣息是不具形的抽象的,被賦予顏色后的抽象物便具有了畫面感,讓人像觀看繪畫作品一樣觀看二者。這是一種陌生表達,也是文學語言區別于日常語言最本質的特征——變化和創造性。
大旱的山村和土地呈現出一派紫金色,還鋪了一層紅色的煙塵。在滿目陽光金色、白色、黃色、紅色的刺激下,還有另外一種顏色,綠色。這讓我想起了繪畫中的互補色。比如說,你畫一片金黃色的麥田,陰影的部分就必須要借用黃色的互補色來使畫面保持色彩平衡,這一點只要稍微研究一下印象主義繪畫便明白了。缺了互補色畫面要么顯得焦要么顯得火。閻老師大約也是深諳此道的,于是他數次寫到了玉米的綠,“長出了青紅如水的一個小芽兒”,“在太陽下潤澤如玉閃著嫩嫩的光”,生長的聲音是“青嫩嫩”。綠色代表的是希望。
其他
除了上述那些明顯的語言特色之外,《年月日》的語言還有以下幾個特點。
使用了很多和溫度有關的措辭:
被日光照曬的先爺“感到臉上有被耳光摑打后的熱疼”,就連先爺的腳步聲也是“熱乎乎的”,老鼠的氣味是“淡淡一股熱臭味”。
大量省略比喻詞: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著天”“糧食的氣味從他的腸里穿街而過的馬車樣”。
副詞當動詞使用:
先爺看著自己的那株玉米,幻想未來,“這山脈上又可以汪汪洋洋無垠著玉蜀黍的一片綠世界”“太陽還半白半紅在靠西的山梁上”。
總之,所謂語言的質感,就是通過對語序的調整、修辭的使用、詞語的選擇等手段,讓語言在表達準確的同時還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并打上作家本人的標簽。因此,小說的敘事語言不應該僅僅依賴直覺或敘事習慣,要意識到語言和故事同等重要,寫作者應該像經營故事那樣去經營語言,全盤思考、定調、設計。畢竟,小說是一種藝術形式,而無論是什么藝術,其背后的美的規律,說到底都是同源的。為什么有些作家的作品永遠是一個調調?大約正是語言的惰性、慣性,故步自封導致的。通過對《年月日》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為了實現創造性,閻老師不惜打破語法規則的約束,將不可能變成可能。對學習寫作的人來說,這種舉措非常具有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