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

一

在我記憶深處，總有一個老太婆的形象時不時冒出來。她個子矮矮的，瘦瘦的，駝背，一頭白發，一雙大腳（她那個年齡的老太太十有八九都是小腳），臉色蒼白，操一口不是很標準的東北話。

我童年時，跟父母住在城市中部的一條小街上，我家斜對面有一大雜院，門牌是十六號。那個老太婆就住在十六號院里，當時，我們小街上的孩子們都叫她“巫婆子”。她這個綽號不是孩子們給起的，是傳下來的，大人們就這樣叫她，小孩子們學去了，也這樣叫她。

十六號院里居民住房分上下兩層，房子都不大，而巫婆子的房子最小，位置也最差，在一樓，門朝北，六七平方米的屋子里沒有窗，采光全靠門上的兩小塊玻璃，而門又朝北。即便大白天，家里也需要開著燈。

她姓徐，叫徐什么早已忘記，也許孩子們壓根兒就不知道她叫徐什么。小街上的大人平時見了她都叫徐大姐，背地后卻叫她巫婆子。我們這些孩子就不那么有禮貌了，當面背后都叫她巫婆子。當面叫她巫婆子，她會生氣，拉下臉來說：“沒家教！”

巫婆子很神秘，我們這些孩子對她有極大的好奇心。比如：她沒有丈夫，沒有子女，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孤身一人住在十六號院里，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據說，她身上有巫性，夏天，蚊蠅成群，可巫婆子家從來沒有蚊蠅。十六號院里的人看到她白天盤著腿端坐在床上，閉著眼，手中輕搖蒲扇，盡管房門半開，但蚊蠅只在她家門外轉著圈飛，就是不進屋。還有人深更半夜起來去院里如廁，看到兩只黃鼠狼一左一右守在巫婆子門口，像兩個衛兵，四只眼睛閃著駭人的綠光。

十六號院外的人傳得就更神了，說巫婆子還會像蝙蝠一樣在夜里飛。一個叫建章的孩子說，那天他睡不著，便拉開窗簾往外看，借著小街路燈的光暈，他看到一個龐然大物在半空中和幾只蝙蝠一起繞著路燈飛，仔細一看，那龐然大物竟是巫婆子。嚇得他趕緊縮回腦袋。

建章的描述我們聽得毛骨悚然，以至于后來一見到巫婆子穿黑衣服，就聯想到蝙蝠，而巫婆子偏偏在夏天就是穿一身黑色的喬其紗。

“媽，巫婆子會飛嗎？”我問母親。

母親瞪我一眼：“誰說的？”

“建章說的，他說他親眼看見的?！?/p>

“胡說八道！”

我又問：“媽，巫婆子為什么自己一個人住？”

母親又瞪我一眼，說：“小孩子別打聽大人的事，寫作業去，寫不完作業，今晚別想吃飯！”

關于巫婆子，我還問過鄰居家的大人們，大人們都打著哈哈語焉不詳，似乎刻意回避著什么。也有人不搭理我：“一邊玩兒去，小屁孩哪來那么多心思！”

大人們越不說，孩子們就越覺得巫婆子神秘。我經常去十六號院里找小伙伴玩兒，彈杏核、搧煙牌、彈玻璃球，抬頭看巫婆子緊閉的家門，就胡亂想著她在屋里干什么？偷偷練功夫？上香拜神？要么就盤腿坐在床上，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當時放映的一部越南電影叫《森林之火》，里面就有一個巫婆，屏幕上那干瘦干瘦的巫婆閉著眼睛念咒語：“天門開，地門開，阿靈的孩子快死了……”

巫婆子到底是什么人？這是小街孩子們最感興趣的話題。

她家屋子小，東西也少，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個小衣柜。靠門邊還放著兩個陶缸，一個盛糧，一個盛水。門外的煤池子根下，放著一個鐵皮做的火爐，用來做飯燒水，爐子邊上放著一把破的巴蕉扇，是扇火用的。

僅看家里的擺設，巫婆子和院里的住戶無異，可她為什么有“巫婆子”這么個綽號？

二

我上小學六年級時，城里最有名氣的萬國公墓被挖掘了，消息傳來，令小街的孩子們像打了雞血一樣群情激昂。

萬國公墓里，有許多外國人的墓，我和小街上的孩子們，經常在秋天的時候去萬國公墓逮土蚱（蟋蟀），進了墓園，一些很漂亮的大理石墓碑上有照片，男女老少都有，大都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我們看不懂外文，聽大人們說，這里有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等等。后來我長大了，通過了解城市歷史，才明白為什么有這么多的外國人死后埋葬在萬國公墓。我們這座城市，晚清時被德國人占領，成為殖民地。許多西方人紛紛來到這里經商創業、傳教布道，然后就定居在這里。他們死后，不可能運回本國安葬，只能就地修建公墓，長眠于此。

萬國公墓是封閉式的，公墓被一圈高墻圍了起來，留一個大門，有一個老人長年在這里看護。墓園內草木茂盛，松柏蔽日，十分安靜。我們進來逮土蚱，也是趁天未全亮，看門的老人還在熟睡，偷偷摸摸翻墻而入的。那時候，玩土蚱的孩子都相信，墓地里的土蚱因為生活在地下棺材里，斗起來十分兇猛，其他地方的土蚱，根本不是墓地土蚱的對手。

我們逮土蚱如果被看墓老人發現，他也不會追攆我們，只是遠遠地朝我們喊：“別弄壞墓碑，別拔花草，趕緊走趕緊走！”

小街的孩子們，不光對十六號院的巫婆子有好奇心，對萬國公墓同樣有好奇心，總覺得墓碑下埋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萬國公墓被挖掘，我們找到了機會。要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看看墓碑下究竟埋著什么秘密。

我和小小、建章來到萬國公墓，遠遠地，就看到公墓圍墻上趴著許多人，還有人干脆爬上墻，蹲在墻頭上。這些人都往公墓里看，一只大喇叭掛在墓園內的一棵高大的柏樹上，喇叭里高音播放著鏗鏘有力的歌曲。我們幾個急忙上前，爬上墻，想都沒想就跳進了墓園。墓園內一片狼藉，所有的墓碑都倒下了，所有的墓都被挖掘了。一些棺材板七零八落地堆在墓坑邊，還有一些白森森的人骨被從墓坑里撈上來，放在棺材板旁邊。

挖墓的人都撤走了，墓園里空無一人。夏日的陽光毒辣地炙烤著大地，只有樹上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我們幾個孩子也感到害怕了，但已經跳進墓園，不能就這樣撤退，得發現點什么。

我看到一個黑色大理石墓碑倒在地下，墓碑上的照片是一個金發碧眼的漂亮姑娘。這個外國姑娘我們熟悉，過去來墓園逮土蚱，不止一次經過她的墓。每次經過，我們都會駐足端詳一會兒，因為不懂外語，我們看不懂墓碑上的文字，只能心里猜測：這外國姑娘當年是怎么死的？如果活到現在，是不是也和我們父母一個歲數了……

我彎下腰看墓碑上的照片，突然發現腳下是一堆白骨，嚇得我一下子跳開了。再往墓坑里看，有一個頭骨沒被撈上來，頭骨上似乎還殘留一綹黃發。這時，小小惡作劇了，從身后推了我一把。我沒有防備，一下子掉進墓坑里，幸虧沒有摔倒，而是兩腳著地。剎那間，我的心緊張得快要爆炸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我雙手撐住墓坑邊沿，猛一用勁，身子飛一樣躍出了墓坑。我爬起身來，朝著小小的面部打出一拳，小小的鼻子立馬出血了，他雙手捂著鼻子，蹲在地下，嗚嗚哭了起來。

圍墻上看熱鬧的大人們開始干預了，他們朝我們大喊：

“在死人面前鬧什么鬧？小心做噩夢！”

“你這孩子怎么打人？都滾出去！”

……

我們自知理虧，悄沒聲地拉起小小離開了墓園。走出墓園大門，我才發現連驚帶嚇，我身上的短袖白小褂已經全濕透了，兩腿也軟弱無力，一步也不想走了。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直喘粗氣。

建章和其他伙伴帶著小小去了一個居民院子里，他們要找水龍頭給小小洗臉。洗完臉的小小，鼻子已經不流血了，他走到我身邊，朝著我胸前狠狠踹了一腳，我仰面躺下，無力、也不想還擊，就覺得心臟像鼓一樣被擂得“嘭嘭”響，眼前出現了幻覺，一會兒是墓碑上那張金發碧眼的外國姑娘的照片，一會是腳下一堆白骨，一會兒又是墓坑里的那個猙獰的頭骨……

回到家中，小小母親找到我母親，說我把小小的鼻子打出了血。我母親向人家賠禮道歉后，又找到建章，詳細了解了我們去萬國公墓的所有過程。母親陰著臉回來了，說：“等你爸爸下班回家再說！”

我知道今晚這頓臭揍是逃不過去了，委屈地哭起來。我說是小小先把我推進墓坑里去的，墓坑里還有一個人的頭骨，當時我很害怕……母親聽我哭訴，眼睛直盯著我，不知在想什么。父親下班后，母親只是和父親說我去了萬國公墓，不小心掉進了墓坑，并沒說我打破小小鼻子的事。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吃晚飯時。我心里暗暗慶幸，這頓揍算是逃過去了。飯后，我主動去收拾桌子，刷碗洗筷，向父母示好。

可是當天夜里，我發高燒了。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一個人站在我的床邊。這人大熱的天頭上包著圍巾，臉上戴著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一開始我沒認出是誰，這人一開口說話，我聽出來了，是巫婆子。她伸手摸我的額頭，我感到她的手像冰一樣涼，那種涼無比強烈，從額頭直接滲入我全身的骨頭里。我疲憊地閉上眼睛，再睜眼，看到巫婆子緊閉雙眼，雙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語。父親在哪里我沒看見，只看見母親在巫婆子的身后，雙手擎著一炷燃燒的香，一臉虔誠。不一會兒，我又昏睡過去，我做了夢，夢中是一個夜晚，我看到巫婆子穿一身黑色的喬其紗，在小街路燈下低空飛翔，她身邊還飛著幾只蝙蝠，她飛到哪里，蝙蝠就跟到哪里。奇怪的是，看到巫婆子在夜空中飛，我沒有害怕，反而還有些興奮，扎煞著兩只胳膊，也想飛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退燒了，母親對我說：“昨天夜里的事，對誰也不能說！聽清楚沒？”我說聽清楚了，對誰也不說。

三

我發高燒母親不帶我去醫院，反而請巫婆子來我家，這更加令我相信巫婆子身上有魔法，不然，我怎么不打針不吃藥天一亮就退燒了呢？我聽從母親的囑咐，對巫婆子半夜來我家之事守口如瓶。

十六號院依然是我們這些孩子撒歡調皮的好去處。秋天里，十六號院也有土蚱，那些土蚱藏身于家家戶戶煤池子的磚縫里，“嘟嘟嘟”叫個不停。我們帶著手電筒，晚上去逮土蚱，有時能把人家的煤池子破壞了。大人只要看到我們進院逮土蚱，就驅趕，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有一次，小小和建章逮土蚱，把巫婆子家門口的煤池子掀掉了幾塊磚。巫婆子察覺到了，拉開房門，不輕不重地說：“干什么呀你們？白米洋面撐的？來這里搗亂！”小小和建章拔腿跑了。

事情并沒有完，也不知哪個孩子把巫婆子說“白米洋面”的話透露了出去。“白米”沒問題，大米就是白的嘛，但“洋面”犯了當時的大忌：廣大貧下中農揮灑汗水辛勤勞動收獲而來的面粉，怎么就成了洋面？這不是崇洋媚外是什么！

街道辦事處派人調查了，一個中年婦女來到小街，首先進了我家。她首先進我家是有原因的，我父親的左腿在淮海戰役中受了傷，是轉業的傷殘軍人，我母親出身于城市貧民家庭，除了在工廠擔任車間工會主席外，還兼職小街的居民組長，我們屬于政治上過硬的家庭。

中年婦女進了門，母親笑臉相迎：“同志，工作這么忙還親自來家里，有事嗎？”

“是這樣，我來調查十六號院那個孤老女人的事情，聽說你兒子那晚也在場。”

我正在趴在桌子上寫作業，聽中年婦女提到我，立馬抬起頭來。

母親回頭瞪我一眼，喝斥道：“看什么看？寫作業！”又問那中年婦女，“怎么回事？”

“她說孩子們吃白米洋面撐的，我們要調查，洋面是什么？難道她家有外國人給的面粉？”

母親笑了，說：“哪有這回事？孩子們聽錯了，她說的是白米涼面?！?/p>

“涼面？”中年婦女疑惑了。

“是啊，涼面，”母親接著問我，“你說，你聽的是洋面還是涼面？”

我抬頭看看母親，又看看中年婦女，說：“是涼面，不是洋面?！?/p>

“涼面，哪來的涼面？”中年婦女問。

母親說：“我們家昨天還吃涼面來著。你不會做涼面？”

中年婦女直愣愣地看著母親，似信非信的樣子。

母親滔滔不絕起來，告訴中年婦女，先把地瓜面里摻一點白面，再用涼水攪拌，要一點一點添水，水不能多，面要硬。和的面早晚像鑲玻璃用的油泥一樣了，再團起來，用擦子擦出面條。面條下熟后趕緊過涼水，花生醬里放蒜泥，黃瓜切成絲，加鹽，拌到面條里，就可以吃了……

“你們家經常吃涼面？”

“不是我們家，”母親說，“這條街上所有人家隔三岔五就吃涼面，多省事啊，也不用炒菜，每人扒一碗就飽了?！?/p>

“她怎么知道家家戶戶經常吃涼面？”

母親又笑了，說：“涼面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地瓜面做的，窮人家的吃食，她也經常吃呀。”

“可是……為什么都叫她巫婆子？她講迷信嗎？”

“瞎叫瞎叫，都是孩子們瞎叫的，”母親說，“你想想，孤寡老人哪一個脾氣不怪？脾氣一怪，就不合群，看上去就神神道道的。”

“其他鄰居也不知道她講不講迷信？”

“你去調查嘛，既然來了，多走幾家。”

中年婦女想了想，說：“不用了，我相信居民組長的話?！?/p>

母親說：“我的話句句真實，放心好了?！?/p>

中年婦女走后，母親上來就給了我頭一巴掌，厲聲問：“是你說的嗎？”

“不是我說的，絕對不是。”我委屈得掉下眼淚。

母親瞪著眼訓斥：“今后在外面不準胡說八道，要我知道了，打死你！聽見沒有？”

我抹著眼淚回答說：“聽見了。”

四

關于巫婆子的身世，小街上流傳著好幾個說法。有人說她是國民黨軍隊一個團長的外室，團長怕發妻知道，就在十六號院里買了一間房供她住。團長后來戰死了，她就一個人過日子。還有人說她是很遠地方一個庵里的尼姑，不知道什么原因來到這座城市，住進了十六號院。還有更不堪的說法，說她本是青樓里的放浪女子，解放后被趕出青樓等等。

巫婆子還半夜三更在家里哭過，這是十六號院三嫚兒告訴我的。三嫚兒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姐姐。三嫚兒家和巫婆子家挨著，那天夜里，三嫚兒鬧肚子，起來去院里上廁所，突然聽到巫婆子家傳出嚶嚶的哭聲，這哭聲很輕，時隱時現。三嫚兒憋得慌，沒敢停留，便去了廁所?；貋砗?，見巫婆子家沒開燈，似乎是點了蠟燭，透過門上的布簾，看到屋里有搖曳的微光。三嫚兒沒聽到哭聲，只聽到一聲嘆息。

巫婆子為什么半夜里哭？這又成了小街上孩子們一連好多天的熱門話題。那天晚飯后，我和幾個孩子坐在小街馬路牙子上閑扯。

“她是不是想那個國民黨團長了？”小小說。

“也可能沒有錢吃飯了，”建章說，“她沒有工作，怎么生活呢？”

我說：“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傷心事？”

三嫚兒說：“她為什么白天不哭半夜哭呢？是怕人聽見吧？”

……

我對母親說了三嫚兒那天半夜碰到的事，母親只是嘆氣。

我問母親，她沒有工作靠什么生活？母親說：早年街道上給她介紹過工作，讓她在家里糊火柴盒，一個月也能掙十塊八塊的，后來手腳都得了關節炎，就不干了。

“不干了她吃什么？”

母親說：“也沒見她餓肚子嘛，一個老太太，能吃多少東西。”

“她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追著問。

母親生氣了：“別多嘴多舌！我哪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我閉嘴了，心里越發感到巫婆子很詭異。

有一次，我們跟蹤了巫婆子。事情還是三嫚兒透的信。臘月的某個星期天，飄飄揚揚下起了雪，小街的孩子們稀罕雪，都在街上玩。三嫚兒過來告訴我，看見郵遞員把一封信送到巫婆子家了，她還看見，巫婆子在家穿衣服，準備出門。我想了想，說：“你誰也別說，就咱倆，跟在她后面，看看她去哪？”三嫚兒說“好”。

不一會兒，巫婆子走出十六號院門。她穿了一件藍色的棉猴（一種有帽子的舊式棉大衣）頭上戴著毛線織的帽子，棉猴的帽子也戴上了，還戴著口罩。她腳上穿著一雙黑燈芯絨的棉包子鞋，弓著腰，走路慢吞吞的。我和三嫚兒與她拉開十幾米距離，悄悄跟在后面。

我感覺特別亢奮，一幕一幕抓特務的電影在我眼前閃現：《海島女民兵》《鐵道衛士》《跟蹤追擊》《羊城暗哨》……尤其是《羊城暗哨》上那個老女人，是特務頭子，卻偽裝成傭人，像極了巫婆子。我又想起電影《小兵張嘎》上的張嘎子，拿著一把木頭槍，就敢頂在化裝成漢奸的八路軍偵察員羅金寶的腰上，大喊：“不許動！打死你這個狗漢奸！”

巫婆子在前面走，我和三嫚兒跟在后頭，雪越下越大，地下已經有了一層薄雪。馬路的人行道上有許多孩子玩耍，幾個看樣子比我們小很多的孩子在人行道上堆了個雪人，幾雙小手凍得通紅。三嫚兒分神了，東張西望，我拽了她一把，悄悄說：“嚴肅點，別丟了目標。”

“什么目標？”三嫚一臉茫然。

“巫婆子呀，”我說，“她就是目標，說不定還是特務呢?！?/p>

“特務？”三嫚兒有些緊張，“特務都有槍，她身上不會有槍吧？”

我不敢肯定巫婆子身上有沒有槍，我又想起《羊城暗哨》上那個偽裝成傭人的特務頭子老女人，在沒被暴露之前，那個老女人顯得多么卑微可憐啊，可一旦暴露了身份，馬上兇相畢露。我對三嫚兒說：“有槍也別怕，咱不靠近她，只是跟蹤，看看她要去哪里？和什么人見面?？辞宄?，馬上去派出所向警察叔叔報告。”

三嫚兒點點頭，說：“看，她拐彎了，快跟上?！?/p>

拐過彎后，巫婆子進了一家郵局。我們沒進去，只是站在郵局門口，緊盯著她。我們看到，巫婆來到柜臺前，向柜臺里的工作人員遞過去一封信，三嫚兒說：“看，就是那封信，我親眼看到郵遞員送到她家去的?！?/p>

我不作聲，眼睛緊盯著巫婆子和那個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從信封里取出一個單子，看了一下，轉身走了。不一會兒，又回來了，遞給巫婆子兩張五元的錢。巫婆子把兩張錢仔細看了一番，裝了起來，轉身向門口走來。我和三嫚兒趕緊閃到一邊，等她出了郵局，又跟上去，沿著原路，一直跟到小街。

我很沮喪，巫婆子并沒有和我們想象的陌生人接頭發暗號什么的，她只是憑匯款單去郵局取錢，也不是巨款，就十元錢。抓特務的夢想破碎了，我悶悶不樂地和三嫚兒分手，回家。

五

有人給巫婆子寄錢的事，小街上的大人似乎早就知道，平時誰也不提，孩子們卻感到很新鮮，你傳我，我傳你，很快就形成熱點，大人也開始議論了。

我母親說：“她不糊火柴盒了，就是靠這十塊錢生活?！?/p>

父親說：“行啊，中等生活水平?！?/p>

父親說這話是有根據的。當年，每個家庭每人每月生活費能達到十元錢，就不算窮，超過十元，算是解決了溫飽問題，達到二十元，就相當于現在所說的“小康”水平了。各單位工會組織規定，每人每月生活費低于八元的，才能吃救濟。所謂救濟，就是單位工會出錢給予補助。

從那以后，孩子們便格外注意巫婆子的動向，果不其然，郵遞員每月下旬就會給她送去一封信，每逢接到信，她就會馬上出門，去郵局提出十元錢。一個孤寡老太太，吃穿都簡單，十元錢對巫婆子來說，足夠了。只是，到底是誰定期給她寄錢？這個人和她是什么關系？吊起了小街上大人孩子的胃口。

三嫚兒母親就對這事懷有極大的好奇心，有一次，她把送信的郵遞員讓進家門，洗了根生黃瓜給郵遞員吃。問：“那個那個……是誰每月給徐大姐寄錢？”

郵遞員說：“是個叫白山的人。”

三嫚兒母親又問：“地址是哪里？”

“東北深山里的一個林業局。”郵遞員說。

“東北……深山……林業局？”三嫚兒母親自言自語。

郵遞員說：“沒聽見老大姐說話的口音嗎？東北腔，她在東北肯定有親戚?！?/p>

……

巫婆子每月十元的生活費是從東北深山里的一個林業局寄來的。這消息又傳遍了小街。巫婆子說話是東北腔調，又激起人們的好奇心。小街有一郭姓的人家是滿族人，兩口子都說一口東北話。于是，就有鄰居認為巫婆子也是滿族人。

郭家堅決否認巫婆子和他們同族，郭大娘說：“她不是旗人，不是不是。”

郭大爺說：“東北的當地人就是幾個少數民族，其他人都是外省闖關東去的。十六號院那個大姐口音不純，肯定是從別的地方去東北的?！?/p>

鄰居們猜，巫婆子既然不是滿族人，那就更不是東北地區的其他少數民族了。她家一定是關內的，是早些年闖關東去的東北?？梢黄鹱鲟従幽敲炊嗄辏l也不知道她的原籍是哪里。

關于巫婆子的傳言，傳來傳去也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漸漸的，她的來歷和有人每月給她寄錢的事情，讓左鄰右舍失去了興趣，人們不再關注她，而是把關注點轉到其他地方了，比如糧店里供應的地瓜為什么沒有紅瓤的，外貿加工廠內銷的大蝦頭怎么煮出來湯不紅了等等。

1976年的冬天，巫婆子死在自家的小屋里。是三嫚兒母親發現的。那天上午，三嫚兒母親發現巫婆子家的門簾還沒拉開，起了疑心。平時巫婆子可是早起的，往往鄰居們剛起床，她就生好爐子準備做飯了。今天這是怎么了？三嫚兒母親過去敲門：“徐大姐，開開門，你在家嗎……”敲了半天，也沒人回應，便把三嫚兒父親叫了出來。三嫚兒父親推了推門，推不開，說：“這明顯是從屋里把門插上的，肯定出事了，快找人吧?！?/p>

三嫚兒母親首先想到了居民組長，她出了十六號院，來我家找我母親，我母親上班不在家，她又一路小跑去了街道辦事處，辦事處又叫上派出所的民警來了。撬開門后，看到巫婆子穿戴整齊，身上蓋著被，仰面躺在窄小的床上，沒了呼吸。民警分析說，她前一晚睡覺沒脫衣服，說明她對自己的死是有所準備的。門從里面插死了，屋子又沒有窗，基本可以斷定不是他殺。

巫婆子在本地無親無友，這喪事只能街道辦事處出面辦了。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從醫院找來醫生，醫生來了查看一下，便開出死亡證明，一輛解放牌卡車開來，運走巫婆子的遺體去火化了。

巫婆子無親無故，她所住的房子，自然要被房管所收回去。街道辦事處通知我母親，讓我母親組織鄰居，將巫婆子的屋子清理干凈后上交房管所。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去銀行調查了巫婆子匯款單的情況，給吉林省某林業局的白山發了電報，告知巫婆子去世的情況，不幾天電報卻退回來了，說“查無此人”。

咦？這是怎么回事？街道辦事處有關人員分析來分析去，斷定這個“白山”是化名，白山……白山……不就是長白山嗎？林業局又是在吉林省。既然“查無此人”，也就算了，但奇怪的是，從此就再也沒有匯款單寄來。

在收拾巫婆子的遺物時，人們在床底拖出一個舊皮箱。舊皮箱可能多年沒打開了，上面落了厚厚一層灰塵。箱子上了鎖，是一把銹跡斑斑的小銅鎖。砸開鎖打開箱子，發現箱子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亂七八糟的雜物中，有一雙黑色的三節頭男士舊皮鞋。

這雙三節頭舊皮鞋很時髦，有著濃厚的民國特征，這又引起了人們的猜測：巫婆子保存一雙男士舊皮鞋干什么？這雙舊皮鞋的主人是誰？難道是那個給她寄錢的人？如果不是那個寄錢的人，又是誰呢……

那個年代，人們的警惕性很高，這雙舊皮鞋，后來竟然上交了派出所，派出所也沒給出個什么說法，人已經死了，還能怎樣呢？

六

上世紀80年代末，我父親因病去世，家中只有母親一人了。父親去世后，母親很快就蒼老了，我結婚時，住在單位分給我的一套房子里，那套房子比小街上的老房子大，我想讓母親和我一起住，可母親說什么也不愿意離開小街。沒辦法，我只能和弟弟妹妹輪換著，每隔兩天回小街一次，保證母親身邊天天有子女陪伴。

有一次，我回家，和母親聊起老鄰居，母親對我說了巫婆子的事。母親說，改革開放后，那個長年給巫婆子寄錢的神秘人從東北來到小街了，是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她去十六號院看了看巫婆子住過的小屋，和十六號院的鄰居交談了一陣，就走了。

那女人千里迢迢來到小街后，巫婆子的身世才被揭開。

原來，十六號院所有房子都是巫婆子公公的私產，巫婆子的公公上世紀初從東北來到這座早在1897年就被德國人占領的殖民地城市經商，發達后買下地皮蓋了十六號院。十六號院建成后，出租給城市底層的市民住，住戶每月向房東交納房租。

巫婆子的丈夫真是滿族人，偽滿時期在東北讀過大學，娶了河南闖關東的后代徐姓女子為妻（就是巫婆子），婚后不久，夫妻雙雙來到這座城市尋找發展機遇。當時，這座城市又被日本人占領。巫婆子和丈夫沒住進十六號院，而是在海邊的一棟西洋風格建筑里租了一套房住著。巫婆子的丈夫謀得一份中學教師的職業，巫婆子便當起了家庭主婦。巫婆子的生活比較富裕，丈夫有薪水，公公還把十六號院的房租每月撥一部分給巫婆子。

沒幾年，日本投降了。巫婆子的丈夫卻突然被國民政府逮捕，說他在東北上大學時有偽職嫌疑。從此再也沒回來，是生是死一概不知。1948年年底，城市周邊戰事緊張，公公婆婆一夜之間不知去向，有人說在海邊的碼頭見過，估計是登船去了海峽那邊。

巫婆子突然就在這座城市舉目無親了，東北回不去，生計也斷了來源，沒辦法，她來到十六號院，住進了樓下這間誰都嫌棄沒人愿住的小房子里。

巫婆子住進十六號院，按道理講，只要她亮明身份，是可以繼續收房租的，但她對自己的身世絕口不提，只是孤孤單單地活著，直到死去。

那個給巫婆子寄錢的人，是巫婆子丈夫的妹妹，她的小姑子。解放戰爭時小姑子在東北參加了四野，成了革命軍人，解放后轉業到林業局，當了科長。當時的環境不允許她和巫婆子來往，便偷偷每月寄來十元錢，一寄就是多年。

謎底揭開了，巫婆子保存的那雙舊皮鞋，就是她丈夫穿過的。

巫婆子的身世令我震驚，也讓我內疚。沒想到當年小街上孩子們鄙視、不屑，甚至捉弄的這個老女人，命運竟然如此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