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宿舍

每個時代皆有專屬的特別印記。

在青島，叫鐵路宿舍的地方不少。印象中，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工廠企業自建宿舍最多的三個單位，分別是鐵路、國棉廠和四方機廠。四方機廠的宿舍，大都建在老四方區；國棉廠的，從四方區綿延到了滄口區；鐵路宿舍則點多面廣，不但在市內各區星羅棋布，甚至輻射至周邊郊縣。

青島火車站，曾是山東省內最早修建的火車站，始于德據時期的1900年，其亦是膠濟鐵路的起點。德國人在修建膠濟鐵路的同時，還分別在四方火車站和四方機廠周圍，修建了兩處職工宿舍，位于海岸路上的一處，稱作西公司；位于杭州路上的另一處，則稱南公司。此是島城鐵路職工宿舍的最初原點。

我自小居住的鐵路職工宿舍，位于小白干路（一度改為大寨路，現為重慶路）和瑞昌路的交匯處，這條從四方小村莊至白沙河的交通干線上，零零散散分布著多處鐵路宿舍，以平房居多。更準確地說，我是住在爺爺奶奶家，爺爺是鐵路工務段的職工，我們所居住的片區，營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屋基用淺赭色的大石塊，壘至半米，上砌紅磚，覆紅瓦，平房。爺爺還是建設參與者之一。

小白干路鐵路宿舍按組劃分，共計四組，每組六至七排不等，每排多則五六戶，少則二三戶人家，獨立院落，是一處居住近千人的較大片宿舍區。我家在二組的最后一排，除有一個前院外，尚有一個更寬敞的后院。前院亦稱作天井，石砌的院墻，烏黑厚實的木質大門，端莊樸貌。比較特別之處，是院中放有一段黑漆漆的廢枕木，上置洗臉盆、肥皂盒、鞋刷子之類物品。枕木須經過煤焦油等化學物質的處理，既防腐防蛀，又抵風吹雨淋，很實用。后院用木柵欄和冬青樹圍了一圈，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樹，每至春夏之交，槐香四溢，老遠就能聞到。另有一棵桃樹，媽媽生我那年栽下。農諺說，“桃三杏四李五”。我小時候，桃樹已開始結果，果雖不大，卻清脆甘甜，我常攀至樹上，用衣服蹭去毛桃上的細絨，邊摘邊吃。不良后果是，衣服常沾上桃膠，那東西清洗起來，是件挺麻煩的事兒。

我家房屋的建筑形制，有些北方四合院的格局，這在諸多鐵路宿舍當中，尚屬少見。

小白干路鐵路宿舍的第一二三組，并行排列，組與組之間，間隔約八九米，形成一條條比較寬敞的內街。每排平房前后，相距兩米多，自然生成一排排的胡同，胡同的寬度，一輛大金鹿自行車搬起來，剛好可以自由調頭。房屋均坐北朝南。唯第四組獨居一隅，坐落在宿舍的最北端，位于其他三組的側身后，排列也不規則。自嘉定山上瀉下的山洪雨水，經年累月間沖出一條大溝，橫亙在四組外圍，使之與其他三組，自然分隔。雨水大溝穿過宿舍區，在鐵路宿舍與相鄰的四方機廠宿舍之間，生成一個大水塘。夏天，蘆葦瘋長，蛙聲一片，小伙伴們常常在此捉蛤蟆捕蜻蜓。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水塘被填平，原址建成了一個露天劇場，經常放映露天電影，山東快書泰斗級人物高元鈞先生，曾應邀來此表演，我坐在臺下，聽得如醉如癡。

鐵路宿舍的中心地帶，尚有一片開闊地，我們稱之為廣場，是放學后孩子們聚集游戲之所。

爺爺家房屋地勢略高，屋外墻西，老人家稱之為屋山頭。退休后，每逢好天，爺爺即會拿上小板凳馬扎子，到屋山頭曬洋洋（曬太陽），大冬天的，也不間斷。屋山頭緊臨那條大溝，枯水季節，基本是條旱溝。溝邊地勢的高低差處，修有一小段水泥斜坡，我常在斜坡上“擦滑梯”。水泥斜坡粗糙生澀，并不滑溜，擦起來挺費勁，架不住我天天鍥而不舍地硬滑，不知磨破了多少新衣新褲新鞋，后期竟然把它蹭出了一道光痕。我搬出鐵路宿舍后，兩個堂弟接了班，聽說又將斜坡擦出了新亮度。此是后話。

上高中，我就讀的學校是青島鐵路職工子弟中學，簡稱鐵中，一座始于1925年的老校。同學們大都是鐵路子弟，居住的地方，自然也是各種鐵路宿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后，樓房漸漸開始居多。往來最頻繁的，是鐵中身后的寧化路鐵路宿舍片區，我的六叔和諸多同學在此居住，放學后或休息日，常去玩。得空暇時，還會結伴去西康路鐵路宿舍同學家串門，路稍遠。更遠的，到過市郊女姑口鐵路宿舍，我的幾位女同學偏居在此，常常熱情地邀約同學們，我們捎帶著蹭個午飯，權當是郊外一日游。去女姑口最吸引人的，還得數坐火車，一種站站停超級慢的通勤車，鐵中學生也不用買票，咣當咣當蠻帶勁兒。八十年代初社會上一度流行起錄影帶，我看的第一部片子是香港武打片《龍拳蛇手斗蜘蛛》，即是坐通勤火車去藍村看的。那天我過生日，同學們請的客，算做生日禮物。

“時光已去永不回，往事值得回味。”我去過的鐵路宿舍，少說也得有七八處，感覺上，皆沒有我居住的這處有生趣。住樓房的片區自不必言，鮮有熱鬧光景。即便同樣是平房宿舍，小白干路這處以其占地廣、居民多且鄰近城鄉接合部，給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鮮活記憶。

鐵路宿舍周圍，大寨路百貨商店、副食品店、菜店、飲食店、理發店、收廢品店以及上莊糧店、煤店等，一應俱全，生活較為便利。附近山巒、野坡、池塘、水庫、莊稼田環繞，小伙伴們隔三差五結伴輪番去玩。靠近宿舍的嘉定山下，七十年代尚有一處部隊的養豬場，我得空閑，拿根長竹竿，專去豬欄里逗二師兄玩。那時好玩的東西不多，全憑自個動腦筋去創造性開發。

街衢縱橫，居民密集，進出方便，故來鐵路宿舍走街串巷叫賣的商販也多。剃頭師傅，挑著挑子，手里拿一金屬大鑷子，用根鐵棒從鑷子中間快速擦過，弄出“噌～”的一聲長音，顫悠悠的，回聲綿長。剃頭就在自家天井里，極便捷，價格比國營理發店也省得多。

“磨剪子來～戧菜刀”，如此抑揚頓挫的吆喝聲，常在某個慵懶的午后，帶著樂感飄忽忽，入耳中。磨刀磨剪的師傅，肩扛一條細長木凳，工具挑在兩頭，保持平衡，長條凳實質上還起到了扁擔的作用。磨刀師傅請來家，即在天井里干活。長條凳支下，將磨石擺正固定好，蘸上水，便磨起刀剪來。戧子，是另外一種工具，能將菜刀表面戧薄，起到開刃和刀片變鋒利的作用。我喜歡跟在磨刀師傅左右，有時候自家沒活兒，也愛跟著師傅去別人家看熱鬧，大約是受到樣板戲《紅燈記》的影響，樣板戲中的磨刀師傅，是位地下黨的接頭人。小孩子最愛看這種驚險刺激的反特片，愛烏及屋。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從事鋦匠營生的手藝人，也是常客，多在宿舍內街里如此吆喝：“鋦鍋～鋦盆～鋦大缸來”，拖著長長的尾音，老遠就能聽到。聞其聲，我一準兒跑去蹲在師傅跟前，盯著看他拉鋦弓、打鋦釘，滿懷羨慕好奇。我家天井大水缸上，自缸沿至缸肚，曾有一條長長的大沖線，后來打上了斜斜的一排鋦釘，又沿用了好些年。家里個別有彩繪的瓷碗瓷盤上，也常有一兩個鋦釘，那時候的勞動人民家庭，此類瓷器屬于細貨，打碎了也不舍得扔掉，早晚等到鋦匠師傅上門修補好，接著用。

“換小雞來～”，如此吆喝的中年人，通常肩挑兩個大平底筐，說是筐，其實并不怎么深，大約三四十厘米的樣子，筐內裝滿嘰嘰喳喳的小雞仔，黃澄澄毛絨絨的，呆萌可愛。雞仔兒可以用雞蛋換，可以用糧票換，當然也可以用錢買。還有一種賣法，叫做賒小雞，小雞先賒給你養著，到了一定時候再上門來收錢。小雞買來家，先養在一個大紙箱里，放置在熱土炕的一頭，防止小雞仔凍死。開春暖和后，雞仔移到了前院天井中的雞舍。那時的人家普遍喜歡養母雞，可以下蛋，補充一點有限的營養。我每天放學歸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雞舍里掏蛋，再樂顛顛地把幾枚新鮮雞蛋交到奶奶手上，特有成就感。公雞負責打鳴，天一亮就引吭高歌，有些討嫌，其壽命相對也短，每年的農歷八月十五，是它的大限。老青島人有中秋節吃雞的習俗。

最巴望，也是最要緊的，是不能錯過“爆大米花來”的洪亮招徠聲。此刻，我會纏著奶奶，拿出家中金貴的白米或苞米粒，外帶適量的糖精，一溜小跑，交給操作師傅，排上隊，耐心等。嘭～地一聲悶響后，烏黑的爆米花機后袋里，糖精融入米粒后散發出的甜香，彌漫街面，也讓我陶醉不已，那是童年的幸福所在。論起口感，玉米花最佳，麥子花次之，大米花再次之。

胡同里，還遇過一次貨郎，也不怎么吆喝，搖著撥浪鼓，挑著百寶箱的一副重擔子，內有諸多小抽屜，盡是些小玩意兒。我相信，與我同齡的城市孩子中，見識過挑擔貨郎沿街叫賣的，絕對不多。

鐵路宿舍中，從前另一類走街串巷的，是乞討人。隔不上幾天，我家大門門環，即被咚咚咚敲響。來者皆衣衫襤褸，補丁連補丁，有時手中還拖著個小孩。那是真要飯的，以討剩干糧為主，拿個大褡褳盛裝。有時也送他們一點舊衣物。奶奶仁慈善良，心腸軟，盡管家里并不寬裕，但從不讓來人空手而歸。老人家常嘮叨：能幫人一把，不推人一把。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鐵路宿舍內鄰居間總體相處和睦，走動頻繁。每個月的月中，奶奶會定時打發我去前屋鄰居家借錢，每次借十元。爺爺開了工資后，再去還上。月月如此。到了鄰居家，我扭扭捏捏地開了口，老鄰居聞聲即給，也無需打借條。那時候，誠信在人們的心中，分量挺重。宿舍里的整勞力，基本都在鐵路上工作，青島站、四方站、沙嶺莊站，機務段、車務段、工務段、電務段、車輛段等，自小即熟知這些地方。最羨慕的，是客運段職工，人們通常稱之為跑車的，跑火車，廣州車、上海車、北京車、通化車、西寧車皆有。跑車的行頭也帶勁兒，一身鐵路制服大蓋帽，挺括利落，早年間手中提的是一種皮革包，上邊印有“上海”“廣州”等字樣和圖案，是那個年代的流行潮款。鄰居中，亦出過幾位列車長和段長，那是我們鐵路宿舍片區的驕傲。

熟讀《詩經》，方知草木有情。

鐵路宿舍的東側，自我家胡同口出去正對著，并排種有4棵樹木，三棵桑樹，一棵棗樹。是我每天上學的必經之地。最北邊的那棵桑樹，不結果子，鄰居家養了蠶，桑葉派上了用場。中間的兩棵，是桑葚，神奇的是，一棵結深紫色果，一棵結乳白色果。市中紫果常見而乳白果鮮見。紫果稍早熟，清甜如砂糖；白果略晚熟，甘飴似蜂蜜。吃口里，白勝于紫。初夏時節，我和堂弟會攀上桑葚，飽餐大啖，嘴唇、牙齒、手上，沾滿紫色果漿，手上的，往往幾天后才能洗凈。

鄰居自家院里種的最多的果樹，要數無花果。無花果掛果期長，樹也不高，成熟的果枝經常漫過矮矮的院墻，搖曳生姿，挑逗著我們的視覺味覺神經。饞急了，會悄悄爬上鄰居家的石墻，摘著吃，被鄰居發現了，也無大礙，只是騎在墻頭上的自己，倒有些下不來臺的樣子。

但寄遙遙桑梓地，春光燦燦抱梅枝。

對我來說，小白干路鐵路宿舍，即是我的桑梓地，是故鄉的代名詞。算起來，我在此統共居住了30年，平房樓房，恰好各居一半歲月。轉眼一瞬間，離開平房時期的鐵路宿舍，整整40年了。

我想念鐵路宿舍那棵結白果的桑葚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