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得中有天是閩菜館,有整只的烤小豬,越到后來越是大碗大盤的,大家吃了個飽。”這段簡短但又一下子讓人食指大動的話,來自1928年初民國文人許欽文的記錄。而和他一起在這家上海的閩菜館同吃“烤小豬”的,可是大名鼎鼎的魯迅夫婦、林語堂夫婦、郁達夫夫婦和魯迅的弟弟周建人。
百年前,閩菜在上海,經由當年名人雅士們的記錄,可以窺見其于滬上的無限風華。
在北平的時候,魯迅就曾初遇閩菜,后來在廈門大學任教期間,短短數月,魯迅也幾乎把廈門閩菜最有名的館子“巡回”了個遍。1927年10月初到上海后直至1936年10月去世,這近十年間,魯迅和閩菜的“食緣”不可謂不深。
“中有天”是當時滬上有名的閩菜館之一,也是魯迅在上海去過次數最多的閩菜館,幾乎可以和紹興酒店言茂源、知味觀杭州菜、河南菜館梁園、東亞食堂等一起,位列他常去的菜館“榜單”前五名。從他到上海之后起至1930年底,三年左右時間,《魯迅日記》里“中有天”就出現了近20次,其中有2/3以上是魯迅做東請客,1/3則是別人宴請他,這樣算下來,平均每年魯迅至少會去六到七次“中有天”,足見其青睞程度。

除了中有天,魯迅在上海去過的閩菜館還有“古益軒”和兼營閩菜川菜的“消閑別墅”“都益處”等。如此頻頻造訪,可見當時肴饌有特色、服務周至的閩菜館,對于滬上人士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閩菜之味,亦頗為一般人所喜食”,是時人對閩菜館的好評。
說起來,閩菜在當時滬上流行的各大菜系中價格算是較高的,1922年商務印書館所編印的《上海指南》就提到:“新鮮海味,福建館廣東館寧波館為多,菜價以四川館福建館為最昂,京館徽館為最廉。”所以,當年在上海請客講究場面者,除了去西餐館外就是到以新鮮海味見長、價格昂貴的閩菜館,閩菜館與北平菜、鎮江菜并駕齊驅,風光斐然。
1933年《上海市指南》載:“閩菜即福建菜。在上海各菜館鐘一向頗負盛譽,惟嫌略少變化,然猶足。著名的有小有天在漢口路大舞臺東首,中有天在北四川路816號。擅長之菜為:紅燒魚翅、紅燒鱉裙、燒茄子、清燉黃魚、蟹黃魚唇、蟹黃白菜、五柳居、神仙雞、燴羊肚絲、荷花豆腐、冬菜梅魚、香糟響螺、酥鯽魚、拌龍蝦等。其他點心如伊府面、山藥糕、荷葉包飯、扁豆泥等,亦別有風味也。”
另據臺灣婁子匡主編的《民俗叢書——四十年前上海風土集記》里描述:“清末民初,上海的餐館有京蘇川閩徽粵菜館之別,京蘇菜館、徽菜館、粵菜館最多,以京蘇粵川閩諸種菜位上饌。京蘇川閩的菜以質勝。”同時亦記載了部分閩菜佳品,如拌龍蝦、香糟響螺、酥鯽魚、拼春筍、拼鱔魚、炸黃魚棗、清蚌肉、燒蟶羹等。
通過這一系列“報菜名”,可見當時上海的閩菜館,在食材用料上已極為考究,不僅有龍蝦、魚翅、鱉裙、魚唇、香螺、海蚌、螃蟹等高端海鮮,還有春筍、山藥、扁豆等山珍,更運用紅燒、清燉、燴、酥、炸、糟等閩菜傳統技法,兼容并蓄江浙滬之食材,在閩菜以海鮮見長的特色中融合了滬上人群的口味和消費需要。
這樣說來,貴是有貴的有道理,這也使當時閩菜主要還是為官宦、商界和小部分中產者所能消受。其中香糟響螺、冬菜梅魚、炸黃魚棗和清蚌肉等,算是比較典型的傳統閩菜菜肴。梅魚是福建人較為熟悉的一種肉質細嫩的淡水魚,用酸菜和梅魚燒湯為古代閩人的杰作,《閩產錄異》書里曾記載有“梅魚以姜、蒜、冬菜、火腿燉之或紅糟、酸菜、雪里紅煮之皆美品”。
據閩菜專家、《閩菜史談》作者劉立身先生考證,當時的上海地方志評說:“閩菜又名閩幫。歷史名店有小有天閩菜館、慶樂園、林依朋廚房。閩菜以烹制山珍海味著稱,在色、香、味、形兼顧的基礎上,尤以香味見長。其清鮮、和醇、葷香、不膩的風味特色,在酒菜業中獨樹一幟。”
民國時期著名美術家、連環畫家潘勤孟在《談閩菜》文中提到,閩菜特色在于材料廣取海鮮,而煨的功夫勝于別地,所以他們對魚翅蝦蟹江瑤柱之類的烹飪,有獨到之處。說起曾經在福建長樂林貽書老先生那里吃魚翅的經歷,他記憶尤為深刻:“每根翅肥腴和象牙筷相等,用口輕輕一吮,不須咀嚼,便滑入腸胃深處……做一盆魚翅必須三天,林府大司務后來替蔣及人服務,又替邵式軍服務,其拿手菜為煨魚翅與魚圓,我都嘗過,端的與眾不同。”
當然,在上海吃閩菜館,雅士們也有自己的秘籍。
“入閩菜館,宜吃整桌,十余元者八九元者,經酒館中一定之配置,無論如何,大致不差。即小而至于兩三元下席之便菜,亦均可吃。若零點則往往價昂而不得好菜。”1923年民國著名報人嚴獨鶴在《滬上酒食肆之比較》里分享了他的閩菜館食經,他勸人們“入閩館勿吃零點菜”,這乃是他的經驗之談,“嘗應友人之招,飲于小有天,主人略點五六味,皆非貴品,味亦不佳。而席中算賬,竟在八元以上,不啻吃一整桌,論菜則不如整桌遠甚。”



也就是說,吃整桌閩菜遠比零點更為劃算,也能多品嘗一些特色好菜。魯迅日記里很多次提到的閩菜館就餐,同席的經常都是10人以上,12人或15人更是常態,想必這樣更美味也更經濟實惠。
除了肴饌有特色,因福建產茶,福建人大多嗜好喝茶,所以閩菜館里自然是少不了以茶來增味。潘勤孟曾說:“或以為閩菜分量太多,胃口小的吃不光,此實似是而非之論。原來福建人大排場酒筵,每道菜必附敬鐵觀音一盅,鐵觀音消蝕力……不但不會脹滿,有時且越吃越餓!”民國上海的一些閩菜館里的確有提供鐵觀音茶,“奉送香茗,隨意小酌”,茶香、菜香、酒香相得益彰。
魯迅在日記里還提到他有時候會從“中有天”叫外賣,如1930年2月15日,“晚從中有天呼酒肴一席請成先生,同坐共十人”,十人的菜肴相當于家宴的規模。在福州、廈門,當時幾家較大的閩菜館比如聚春園、苑香居也有提供外送菜肴,很多時候連帶餐具甚至桌子、椅子,都可以一起送到顧客家里。另外,也可派廚師攜帶原材料上門烹制。
據《近代上海飯店與菜場》考證,閩菜“滬漂”史可以追溯到晚清,但閩菜館在上海的興盛是在民國以后。辛亥革命后,各省士紳皆避亂于上海,“閩菜館之名,因之大噪。士大夫商賈之請客者,意非此種菜館不足以表盛饌。每筵之價,需十金以外。”1919年陳伯熙的《老上海》等書里面記載了民國初年,上海遺老叢集,常常在小有天、別有天等閩菜館流連聚會的場景。

嚴獨鶴先生對當時滬上著名的閩菜館各有評述,也從中反映出了各家閩菜館風水輪流轉的情形:閩菜館中若論資格,以“小有天”為最老,聲譽亦最廣。“別有天”地位頗佳,當時雖已易主,然其出品的肴饌,仍是閩版。它的經理來自“小有天”,借此別樹一幟,故“別有天”之牌號,可謂名副其實。
“中有天”設于北四川路寶興路口,在閩菜館中可謂后進,雖然地理位置偏仄,然而經營甚佳,“小有天”亦頗受其影響。究其原因,皆因旅居上海的日本人多嗜閩菜,小有天的座上客,多是“木屐兒郎”,但自中有天開設后,這部分日人因地點關系,不愿舍近就遠,于是“小有天”的一部分東洋主顧,在無形中被“中有天”奪去。
當時還有一些川閩菜館走“融合菜”路線,如位于三馬路大舞臺西首的“大新樓”,主營川菜的同時也兼有閩菜、鎮江菜等,午晚加添特別客菜,奉送香茗,改組后除了大菜間包辦宴席之外,還設有小吃部,在當時算是別開生面。

資格最老的“小有天”閩菜館,一直以來傳說故事也最多。清末著名翰林李梅庵于民國初年攜眷寓居上海,改作道人裝,自號“清道人”。他是“小有天”的常客,因此有人贈他一副對聯:“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此聯朗朗上口,不經意間成了菜館很好的宣傳詞。
李梅庵能畫幾筆文人畫,他還有一些菜肴的畫品,傳說當年被掛在小有天作裝飾用。據傳,有一次,他到“小有天”進餐,館役請他點菜,李默不作聲,取了一白紙,把所要的菜肴一一畫了出來,囑館役照單配制。后來菜館就把這幅畫加以裝裱,作為壁間的點綴品。
閩菜館的命名里,似乎對“有天”二字情有獨鐘,有人說是“別有洞天”的寓意。當時在上海以“有天”命名的著名閩菜館除了小有天、別有天、中有天、受有天,還有閘北寶山路的新有天等等,《郁達夫日記》有記載,1928年三月初的某個春光明媚的中午,郁達夫在追求王映霞時候曾請她在那吃過飯,想來閩菜館的菜肴也為郁達夫的浪漫愛情故事,起了某種“催化劑”的作用吧。
民國著名的“湖湘三公子之一”、組庵湘菜創始人譚延闿也對小有天和中有天情有獨鐘。1914年3月的某天,應李梅庵邀請,譚前往小有天赴宴,日記里記載:“俞恪士、壽丞、張子武、呂無悶、大武及三兒均在。李開四十年陳酒,色如金珀,味淡而永,不愧佳釀,菜亦甚精。于是小有天之拿手菜,鳊魚、五柳魚,香椿雞、捶筍皆嘗徧矣。”
近代詩人、時任商務印書館協理李拔可也曾邀請譚延闿到中有天就餐,同席的還有梅蘭芳等“大咖”。李拔可是福建人,所以重要宴請安排在閩菜館中有天,自然也是頗有面子的。


當年閩菜在滬上的繁榮時間,延續了20多年。到了上世紀30年代以后,“小有天”等幾家仍然享有一定的聲譽,但因為粵菜館、川菜館的勢力日增,到了40年代,上海市區便越來越難覓閩菜館的印跡。
潘勤孟在《談閩菜》一文里有這樣的感慨:“福建菜別成系統,此為不爭之事實。民國初年,清道人、林貽菁等人在上海提倡閩菜,一時‘小有天’‘陶樂春’‘共樂春’等紛然崛起,是為閩菜極盛時期。但盛極必衰,自然之理,泊后粵菜取而代之,川菜、本幫菜、平津菜又取粵菜地位而代之;二十年來,變化真夠繁復了。”
“是晚七時更假座西門小菜場福祿閩菜館敘餐,席間復輪唱昆曲十余折以助雅興,鐘鳴十句始盡歡而散云”,百年前,上海閩菜館里的昆曲反反復復地吟唱著,茶壺里的鐵觀音熱了又涼,涼了又熱,仿佛在訴說著魯迅、譚延闿、郁達夫、梅蘭芳們所親歷的那個滬上閩菜館的花樣年華。
如今,作為中國八大菜系之一的閩菜,正迎來新的繁榮,新的滬上閩菜,在百年后,將繼續書寫別有風味的傳奇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