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梅內斯(1881—1958),西班牙詩人,出生于安達盧西亞平原南部的小鎮摩格爾。1896年去塞維利亞學畫,同時在大學攻讀法律,不久便放棄作畫和法律,開啟文學生涯。主要作品有《白睡蓮》(1900)、《小毛驢與我》(1914)、《一個新婚詩人的日記》(1916)和《一位詩人與海的日記》(1948)等,系195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小毛驢與我》寫了作者與一頭小毛驢休戚與共的真摯情感,問世不久即被翻譯成英、法、德、意、荷等多種文字,在歐洲,這本書與《小王子》《夏洛的網》并稱為“20世紀三大心靈讀本”。
小毛驢普兒長得可愛之極,毛茸茸、滑溜溜,摸起來軟綿綿、暖融融。普兒有一雙黑玉寶鏡般的大眼睛,溫馴而堅定。我放開韁繩,普兒走進草地,用鼻子撫弄粉紅、緹紫、金黃色的小花,輕柔得幾乎不曾碰觸花瓣。我輕喚“普兒”,它便以愉快的碎步向我跑來,仿佛滿面笑容,陶醉在美妙的嗒嗒聲里。我時常騎著普兒穿過城郊野巷,路旁經常有人停下來以或羨慕或贊嘆的目光打量著我們,不,打量著普兒。
是的,我為普兒驕傲。我在心里常對普兒說,如果你跟小孩子們一道上一年級,你會學習字母的發音,學習怎么寫字,我確信你一定會比巴羅鎮上的大部分人都聰明。盡管你才四歲,卻已長成龐然大物,因而也顯得那么敦厚、笨拙。學校里的老師恐怕會因你身為“蠢驢”而心存偏見,沒準兒會罰你在操場角落站上兩節課,甚至還會用長長的干藤條抽你。不,這可不行!普兒,還是跟著我學習吧,我會教你有關花兒的知識。普兒你看,這路邊的花兒多么純凈、多么美麗,它們如此嬌嫩、如此脆弱,即使在惡劣的條件下卻依然挺立,一點兒污泥也不曾染上。它們當中有的花期很短很短,卻在人們的記憶中獲得永恒。花兒,為人類的生命樹立了單純的典范。
人,應當向花兒學習,也應當向毛驢學習。對,說的就是你,普兒。我曾在一本辭典上看到這樣一個詞條:“驢學:名詞。形容驢子的反諷語。”我認為這一定是編寫者弄錯了。說真的,大家本應把好人稱作“驢子”,而把壞驢子稱作“人”。于是我在書頁的邊白上寫下批注:“驢學:名詞。可供人們形容編寫這本辭典的白癡——當然是反諷語。”
普兒,你會憶起你的童年嗎?我時常憶起自己的童年,于今看到童年時對街的房子仍是那樣引人入勝。無論晴朗的上午或陰雨的午后,從我家前門的柵欄間,從我的窗口或陽臺,望著寂靜街道另一邊的房子,每天甚至每小時之間都有些微的變化,總是趣味盎然,令人神往!普兒,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吧。
普兒,你從未登上平坦的屋頂陽臺。站在屋頂上俯瞰這個世界心情好極了,日常生活由此變得鮮活、新奇。人流、街道,還有花園,從屋頂陽臺上一眼看去都十分漂亮。你呢,此刻正在院子的水槽里喝水,時而你還和麻雀或斑鳩嬉戲一番,并沒有覺察到我在高遠之處注視著你。
普兒,你是否還記得那個寂靜而溫馨的夜晚:你剛喝下兩桶星光蕩漾的水,從院中井里汲上來的。你很滿足,在井臺與廄房之間閑適地踱著步。我舒展著手腳,仰天躺在向日葵下,對著月亮背詩:“月亮留在天上,從不掉落,除非落在夢床上。”你好像也受到詩句的感染,抬頭凝神望著月亮,搖動一只耳朵,聲音不響卻也扎實。然后一臉納罕地看看我,搖動著另一只。
普兒,我對你的信賴超乎尋常,有時我在你背上安心地打個盹兒,睜開眼時,總會看到一片賞心悅目的景致;我對你的關愛同樣超乎尋常,遇到山徑崎嶇,我會主動從你背上跳下,這樣就會減輕一些你的負擔。我撫摸你、親吻你、逗你,有時也以惡作劇的方式打擾你一下。你心里明白我很愛你,所以你不怒不惱,無怨無悔。你和我真的有許多相像的地方,我覺得我做的夢,你也在做。
秋日的黃昏,金屬般的秋光像一柄純金打造的寬邊劍。普兒,你我行進在路上,體味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心曠神怡。寬闊潮濕的道路兩旁,變黃的樹木——當然還會再變綠的,記錄著我們堅實的腳步。世界以絕對的寂靜向落日致敬——這就是摩格爾秋日的田野,這就是我和你共同擁有的世界。
碧空如洗,繁星滿天。普兒,我倆仍在路上,攜帶好自己的靈魂,穿過這清爽的小鎮。我愿意獻出我的整個生命,也希望你愿意獻出你的,來換取這高潔、純凈的夜晚——孤獨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