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忽有所悟（組詩）

松針

代替無數時間活著

母親一生用過的針

鋪滿地面。體內

回響大海洪波涌起的濤聲

坐在松下的人，內心寧靜

扛著一捆松針下山

恍如一段段舊事

松下，撿過松子

和一只撞死的野兔

灶火旁，燒過松枝

聽噼噼啪啪的爆裂聲

松香里，提煉出忠言的藥香

針尖上有大風

針針扎在，七寸最疼處

不做問號，要做就做嘆號

當一滴滴露珠懸垂

針灸大地的悲憫之心

我就和你重回枝頭

領著一棵樹飛翔

可你

已走失在一場大雪中

萬物都將重新回到雨聲

天地茫茫云煙。誰攜帶一生的雨

低頭獨自行走，像低矮屋檐

不斷把云放生到一條條河流

——這驚人相似的命運

我只為與你共攤

把雨中的你從時間深處拽回

那春天坐在葉面干凈的一滴雨上

先把內陸湖喝成酒碗，蛙聲羞于啟齒

現在，苔蘚返青，不與枝頭論短長

逆風行走的人，像飄飛的葉子騰躍

仗劍天涯，一去不回頭

螞蟻躲在窩里，兩手空空

肉身沉重啊，兩滴雨在草根下抱碎

樹梢泛白，蘑菇打開傘

萬物都將重新回到雨聲

母親的天氣

天氣預報的光芒

重復照亮每一天

安慰遠方無法抵達的人

母親每天看電視

只關心一個地方的天氣

她陷進去了，走不出來

先是關心大兒子的新疆

后來關心二兒子的東北

到了新疆和東北

又關心老家陜西

如今，我每天也關心別處的天氣

那個地方

有孩子在讀大學

母親帶走的天氣又每日回來

像一只走了很多路的燕子

像一滴頻繁打葉的雨水

像一棵不斷生長的草

老火車

從黑夜里領出朝霞

哞聲如牛

老犁的拉鏈豁開大地

試圖把這天涯走盡

手握票根，陳舊的回想

我這輛銹跡斑斑的老火車

一根老骨頭

使勁掙脫另兩根骨頭

一輩子只愛一團火

在時刻表上突圍

那么沉，那么老

從來處來，又回到來處

不斷側身讓路

就要還清

人世間的最后一筆欠賬

我就像個問路的異鄉人

看同一個月亮

想不同的心事

彼此的孤獨

像個密閉的瓶子

不被看見

兩條路

各走各的道

路上長滿了荒草

一扇門推出冰涼的窗前月

我回到昨天

就像個問路的異鄉人

左手摸不熱右手

口找不到心

黑字傷透了白紙

唯生和死

是對親兄弟

繼續愛皺紋里的一條河流

不斷磨著銀鐮般的月亮

練習在一滴水里煮菜

風，把一棵樹吹得越來越彎

白云攜帶馬匹

落葉無聲地落在書里

雪落平陽，分得一抹白雪的

是另一個我

有人在風雪中走失

有人一覺睡到了中年

從柴禾里救出火苗

對著遠山喊故鄉，思念清瘦如石頭

繼續愛皺紋里的一條河流

藤蔓爬上肩膀，她懷有大地的深意

河水忽有所悟

一層灰燼覆蓋火苗

覆蓋霜的是一層陽光

向深處，總能掏出銀兩和余糧

放一只手，在另一只手

看落日像一滴漸涼的眼淚

星星是一群標點符號

落在大地的紙頁上

同一個天空下

安頓著不同的人間

在清晨，我一睜開眼睛

就聽見山谷里的一聲聲雞鳴

打開石頭里的院門

河水忽有所悟

而夜里

母親會為睡在炕頭的貓咪

輕輕蓋上一件衣裳

王愛民，遼寧營口人，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