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詩

每一條古老的河流，都是一部英雄史詩。它從遠方向我們走近，它從遠古向我們走近，命名萬物，哺育人類。河流就是人的象征，它的溫順預示著兩岸稻谷豐盈，它每一次毫無征兆的暴怒都驅趕人類遷徙和重新融合，在全新的大平原上，萬物重新開始：那些雜糅了各地方言的嶄新語言，將重新賦予新大陸的萬事萬物以勃勃生機。逐河流而居的人，他們的膚色在改變，毛發在改變，聲音在改變，這改變著的一切，就是正在誕生的全新故事。一代代詩人用耳朵和嘴唇與河流對話，于是河流的神話誕生——這滋養了我們今天語言的偏旁部首和悅耳音調，涌動在我們的血管里，一再提示我們要為河流續寫新的詩章。那些在河流上空盤旋的飛禽，銜來異地的種子，把其他河流的消息告知在岸邊忙碌的人類。是的，一只和平鴿曾經把遙遠的陸地消息帶給了乘坐諾亞方舟漂泊的人群——于是新的詩章開始了：

當我們沉沉地睡去/潛入無邊的黑暗/只有你會浮現在夢中/那黑色孕育的光芒/將把我們所有的/苦難和不幸的記憶/都全部地一掃而空……我們的詩歌，贊頌過/無數的河流/然而，對于你的贊頌/卻比他們更多！

這是吉狄馬加《河流》里的句子，就像組成我們身體的骨骼和血液，這是祖先在我們身體里的一再涌動，他們激勵我們面對未知的一切，讓我們像河流一樣，不斷開拓新的疆域。

沒有一個洶涌澎湃的歌者，不親近河流。贊頌河流的詩人，他的性格一定受到了河流的熏染，他們在大江大河邊放牧自己，與其說他們在為大江大河編寫神話故事，不如說大江大河把詩句手把手地遞到了他們手中。

就像他身體里的動脈，河流意識一直是吉狄馬加詩歌寫作的主體：“我傳統的父親/是男人中的男人/人們都叫他支呷阿魯/我不老的母親/是土地上的歌手/一條深沉的河流/我永恒的美人/是美人中的美人”（《自畫像》）。這是男人和女人匯成的河流，不只是繁衍萬物，它還肩負著一個使命：“其實我是千百年來/正義和邪惡的抗爭。”——這種抗爭始終涌動在他身體的河流里，蕩漾著他詩歌的荷爾蒙，給他的語言注入了大河滔滔的氣勢。“詩歌是靈魂的低吟/但也必須承擔/維護正義的風險/如果詩人的責任/遺忘了創造語言新的可能/忘記了生命/和悲傷/失去了自我/如果這一切都成立/無疑就宣布了/詩歌的死亡”（《詩人之責》）。上引兩首詩是詩人跨越近四十年的一次自我對話：年輕的吉狄馬加說詩應該寫什么，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吉狄馬加說詩應該這么寫。這不只是他自己持續多年思考的問題——自有文學這個概念開始，所有引領時代的大詩人都這么想過。這就像廣袤的大地，因為緯度的差異要孕育什么樣的糧食和要孕育什么膚色的人種一樣——一個大詩人就是他生長的那塊土地，每個晝夜的睡去和醒來，就是山脈、河流、草木、星辰、風雨的休憩和勞作。他的河流無處不在，山間小溪和隱秘之地的一個個泉眼模擬著人體的毛細血管，最終匯入一條主脈，經過心臟這個生命之泵加壓，再次滋潤整個身體：“我熱愛這個地球上的/每一個生命/就如同我們尊重/這個世界萬物的差異/因為我始終相信/一滴晨露的晶瑩和光輝/并不比一條大河的美麗遜色！”（《致他們》）詩人要告訴“他們”，組成這個世界的每一個元素都是美的，都是合理的存在，并不存在詞語所定義的所謂“尊貴和卑微”。人為制造的詞語落差，是一切矛盾的開端。

這種思想在老子的《道德經》里就有過闡述。人一旦有了上下左右之別，就會心生計較。就像我們人類經歷幾千年的信仰之別造成人的隔閡一樣——因為信仰，人有了方向，同樣也是因為信仰的不同，人也會扎起籬笆把自己與他人分開。分離久了，人與人之間就會變得陌生，甚至仇視，鬧到極端情況，就會兵戎相見。我想這就是詩人在獻給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在絕望和希望之間》書寫的對人類和平的祈求：“我不知道/耶路撒冷的圣書/最后寫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從伯利恒出發，有一路公交車/路過一家咖啡館時/那里發生的爆炸，又把/一次絕望之后的希望/在瞬間變成了泡影。”《耶路撒冷的鴿子》里的鴿子，一定與飛過諾亞方舟的那只鴿子有著血緣關系。然而這只在黎明時刻咕咕鳴叫的鴿子是如此悲傷：“這鴿子的叫聲，蒼涼而古老/或許它同死亡的時間一樣久遠/就在離它不遠的地方，在通往/哭墻和阿克薩清真寺的石板上。”被它的祖先指引著找到新大陸的后人，并沒有享受和平共處，綿延幾千年的為了信仰而發生的戰爭，把無數人的生命化成塵土。這只耶路撒冷的鴿子有理由悲傷和痛哭：“我聽著這只鴿子咕咕地叫聲/一聲比一聲更高，哭吧！開始哭！/原諒我，人類！此刻我只有長久的沉默……”詩的結尾處詩人是無助的，因為坦克的履帶和每一顆子彈都比一句詩要更加直接——他們瞄準所謂的敵人的身體和心臟，隨時開火。然而，此時此刻的詩人又是無比強大的存在，他的詩句難道不是另一個版本的“和平倡議書”？

只可惜，讀詩的人太少了：“他們說/讀詩的人已經很少/過去讀詩的人真的很多嗎？/是極少數里的/大多數/還是極多數剩余/的那部分/事實上詩一直在尋找/不多的/志同道合者。”（《詩人之責》）的確，自古至今，詩的知音者難覓——因為真正意義上的詩人是人類的醫生，而詩是一服治愈人類文化之病的藥。的確，古今中外許許多多大詩人不被他的時代所接受，甚至很多人因為他的詩章而受罪、罹難。可是，一個時代的引領者永遠不會因此而變成屬于他的時代的合唱者。就像向大眾宣揚哥白尼“日心說”的布魯諾，他不可能因為祈求肉身殘存，而放棄真理。這或許就是大詩人們命運多舛的原因吧。還是杜甫說得好：“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真正的詩，決不能是輕飄飄的文字游戲，它必須有承擔人類命運的肩膀，就像古往今來的圣徒布道一樣，要把愛與平等相處的理念告知眾生。任何糾纏于遣詞造句和小打小鬧的所謂詩歌流派，都會把自己往小里逼，最后變成毫無意義的兜售自家雞零狗碎的小商販。

吉狄馬加的短詩氣韻從來不短，從他早期的《自畫像》《黑色河流》，到近期的《我接受這樣的指令》《鷹的葬禮》等等，這些詩一脈相承，敘寫著詩人對人世和大自然的理解。難道《鷹的葬禮》的鷹之葬禮，不是《黑色河流》里的那場葬禮？在我看來，《我接受這樣的指令》是詩人對詩是什么的反復思考的結果之一：這首詩里的冰與火焰，不正是詩應該有的樣子嗎？在冰變成火焰、火焰變成冰的臨界點，只有這一剎那詩的奇跡才會發生。這是冰與火的極限沖動，就像天體大碰撞，詩的能量將摧毀一切腐朽之物，重建一片無限可能的新疆域。

相對于他的短詩，我更贊賞他的長詩，比如《大河》《我，雪豹》《致馬雅可夫斯基》《獻給吉勒布特黑綿羊的頌歌》。如果他的短詩是一個個泉眼或一條條溪流的話，那么這些長詩的脾氣就屬于地球上的大江大河。他的詩是對他所寫之人之物的重新命名，是一次次重新挖掘和發現。大自然里的一草一木，一塊石頭，一片枯萎了的林地，都要高于人類賴以生存的（命名）語言——這不是批評和否定，自《荷馬史詩》和《詩經》以降所有詩學實踐者的功績，而是要求后來的書寫者怎么才能夠在傳統的命名之上給大自然再次命名。

世上最辛苦的人只有兩種：詩人和科學家。因為發現了大自然里的未知，科學家從物質形態上解放了人類。詩人是科學家的孿生兄弟——他們對大自然神秘和狂放的每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命名，都將改變人類的命運。這絕非故弄玄虛，想想《離騷》之于漢語命運的改變，想想《神曲》對于意大利語命運的改變，想想《草葉集》對于美國英語命運的改變，我們就會明白，一種語言之所以會成為受世人尊重的語言，與詩人對它們的重塑和改造是分不開的。一種語言，如果幾十年幾百年產生不了大詩人，它就會蛻變成一種僵死的語言，就像八股文那樣千篇一律。與其說是時代呼喚大詩人，不如說是母語呼喚大詩人。吉狄馬加說的更決絕：“只有詞語，才是絕對唯一的真理。”（《大河》）所以他才會有這樣的體認：“每個時代都有站在隊伍前列的人，/責任和使命會選擇他們，還會讓他們去/迎接風暴，在接受贊美的同時也還會面對命運的種種挑戰。”（《在現實與虛無之間的石頭——寫給雕塑家吳為山》）在我看來，他是自愿站出來，接受時代語言風暴各種挑戰的人。

在吉狄馬加至今創作的詩歌文本中，直接以河流命名的詩并不是很多。但這并不能說他不是一個河流一樣的詩人，因為他的內心總是縈回著大江大河的水聲。再說，河流又是個含義既準確又廣闊的詞。說它準確，我們一般指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尼羅河、印度河、恒河、黃河、長江，還有誕生了新文明的密西西比河，見證了葡西文化與南美土著文化交融的亞馬孫河。說它廣闊，是指那些因這密布地球上網狀的河流孕育的文化平原。這眾多的河流是人類的父親，而母親就是河流寬闊的灘涂。詩人就是河流和灘涂的兒子，他們在水中學習魚類，抖掉身上的水珠之后，采灘涂之上的一束束鮮花，對著頭頂上熾熱的太陽，嘴里念念有詞：給我們繁盛的莊稼和牛羊，我們將回饋心底摯愛。于是，一個詩人由此誕生，他只能模仿河流的聲音和形狀——把自己的憧憬和流淌在血液里的古老神話，放在用樹皮和草編的信念之船里，合目念一串祝語，然后把行船推入水中，去與它的神通者相逢——“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這悠悠的愴然而涕，不就是《伊利亞特》《奧德賽》《神曲》《草葉集》《馬丘比丘》嗎？詩人必須寫作頌歌——但是頌歌必須獻給大自然和愛情——“我雖然說不出你的名字/但我卻把你看成是/一切最美好事物的化身/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只想給你留下這樣一句詩：/——孩子，要熱愛人！”（《這個世界的歡迎詞》）他這種赤子之愛一直延續著，直至一條古老的河流向他召喚：“那時候，光明的使臣佇立在大地中央/沒有選擇，純潔的目光化為風的灰燼/當它被正式命名的時候，萬物的節日/在眾神的曠野之上，吹動著持續的元素。”（《大河》）吉狄馬加獻給黃河的詩章，是一次重新命名，他有著盤古開天辟地一樣的雄心壯志：“那時候，聲音循環與隱晦的啞然/驚醒了這片死去了但仍然活著的大海/勿須俯身匍匐也能隱約地聽見/來自遙遠并非空洞的永不疲倦的喧囂/這是諸神先于創造的神圣劇場。”就是這個漢語大劇場，我們的祖先演繹了“盤古開天辟地”“夸父逐日”“精衛填海”的壯麗詩篇。而我們以及我們的后人，要怎樣續寫全新的神話故事呢？這是一個大問題。

吉狄馬加關于河流的詩篇，尤其是《大河》，對于我們漢語的貢獻，怎么說都不為過。因為他所探討的，是黃河詞根的東西：“此時沒有君王，只有吹拂的風，消失的火/還有寬闊，無限，荒涼，巨大的存在/誰是這里真正的主宰？那創造了一切的幻影/哦光，無處不在的光，才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是它將形而上的空氣燃燒成了沙子/光是天空的脊柱，光是宇宙的長矛……那是你的藍色時代，無與倫比的美/宣告了真理就是另一種虛幻的存在……世上沒有哪一條被詩神擊中的河流/能像你一樣成為一部詩歌的正典/你用詞語搭建的城池，至今也沒有對手。”這一首《大河》足以成為漢語詩歌的正典。

黃書愷，1965年生，山東省寧津縣人，創作詩歌、小說、文藝評論。現居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