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爆青椒

一

沒有人知道，故鄉的第一粒青椒籽是何時落入土壤。它們是追隨風的遷徙，抑或某個旅人的行囊而至？關于它們與村莊的身世，是光陰辛秘的潛沉。如一尾魚的七秒記憶，前塵往事早已斑駁、風干，它們只顧順著浩蕩的歲月不斷泅游；翻騰，抵達一塊塊陌生的菜地，又飄去另一處村莊的泥里，落土就生根發芽，生生不息，瓜瓞綿綿。青椒在故鄉人的舌尖上爆走，激蕩著一代代人的鄉愁味蕾。

江西人愛吃辣椒，可謂無辣不歡。江西的辣是純粹的辣，它不似四川的麻辣，湖南的酸辣，它是清清爽爽的辣，純正的辣。青椒對于故鄉永新人，是不可或缺的日常飲食，仿佛胸腔內的肋骨，緊貼著心臟跳動的位置，朝夕依存。永新位于湘贛交界羅霄山脈中段山區，吳頭楚尾，氣候濕冷。辣椒有助于御寒，具有散寒祛濕的功效。在永新人的心臟里，蘊藏著嗜好辣椒彪悍的力量。永新人炒菜講究色香味，辣椒是必不可少的佐料，他們試圖抓住青椒辣味的堅韌秉性，簡直無菜不辣。所謂“永新人有一怪，不放辣椒不成菜”。特別是吃魚，不放辣椒頓覺味道全無，俗稱“魚仔打個屁，青椒也有味”。

生長是土地上所有草木的特性和權力，青椒的生命力是蓬勃旺盛的，極易存活，給點水就燦爛，施點肥就猛長。春風敲開每一寸凍土的骨骼，又用綿綿細雨浸潤每一縷枯竭和衰敗。青草以蓬勃的勁頭占據每一寸荒蕪的泥土，這時候的菜園迎來新的耕種。拔去陳年的蘿卜、蒜頭和老白菜，勤勞的鄉人播下一畦一畦青椒籽。初夏的步履緊接而至，抖落一身春寒，在永新家家戶戶的菜園里，哪哪都有青椒的身影。那些青嫩的稈兒攀著溫暖的南風和豐沛的雨水，長勢旺盛，姿態清美，青青綠綠高低參差挨挨擠擠自成風景。陽光越來越盛烈，一個個細尖的小身段在稈尖兒爭先恐后地冒出，純粹熱烈地恣意生長。鑠石流金的炎夏季節，它們是餐桌的寵兒，味蕾的企盼。一旦缺失，讓人渾身不自在，焦灼渴望，寢食不安。

在沒有大棚菜的歲月里，辣椒屬于季節菜，要到夏天才可以吃到。永新人種的辣椒都是自己收藏青椒籽，種菜人挑一些當年的上等辣椒剖取辣椒籽。將收取的青椒籽曬干，然后用紙包起來密封在干燥的瓶子里。第二年春天，將它們灑進土壤里。如此代代相傳，確保本土辣椒的純良品味。如果想吃不怎么辣的雜交青椒，就去市場上買籽。在陰雨綿綿乍暖還寒的春天耐心等待，約莫二十多天，青椒籽破土發芽長成苗。立夏后將青椒苗移栽到一畦畦菜地里，等待著它們長出一串串辣椒。這種青椒身軀不似甜椒那般臃腫，也不似螺絲椒蜷曲，它們身形優美，身段狹長，尾端尖細，線條流暢有力。這種辣椒除了辣，也有絲絲純天然的甘甜，特別開胃。夏季天氣濕熱，毒辣的光線炙烤著大地，人的口味也變得寡淡。一枚青辣椒仿佛帶著神奇的魔力，不斷刺激著人的味蕾。打小辣椒在我心里留有深深的印痕。兒時，每到初夏，菜園子里的辣椒開始冒出尖細的小身段，蓄勢成長。微風吹拂，辣椒左右搖曳。夏天的腳步聲在耳畔越來越響，溫度越來越高，烈日的炙烤下，許多草木耷拉著臉，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土地曬出一道道細長的裂縫。辣椒喜熱但怕高溫，我會跑到菜園里幫母親給渴得冒煙的辣椒澆水。在我的澆灌下，辣椒越來越大，越來越長，一個個精神十足地垂掛著，雄赳赳，氣昂昂。

二

永新人吃青辣椒喜歡“爆”著吃。用刀背將整個青椒拍扁，不要動刀切。熱鍋，不放油，把一個個完整的辣椒放進去，用鍋鏟將它們碾著干鍋反復壓平，不斷翻炒，待青椒肉身稍微變軟，加入少許鹽煸炒，炒出辣椒的香，然后加入少量油，繼續爆炒辣椒，直至皮起皺，但不能煸炒到它們軟綿得沒有脾氣，得收著點兒韌勁，恰到好處時撈出鍋。砧板上將它們剁碎，裝入盤中備用，你想炒啥就炒啥，炒啥都香，炒啥都下飯。爆青椒炒泥鰍、炒魚、炒豆腐、炒雞蛋、炒皮蛋，炒黃豆，炒蘿卜干等等，無爆不歡。爆辣椒炒蘿卜干是最經典的一道下飯菜。辣椒生長在土地上，蘿卜埋藏在泥土之下，青辣椒和蘿卜在微風里隔土相守，它們結合在一起，相互提攜，風霜砥礪，成就鄉土經典風味。

家鄉人擅長種蘿卜，“冬吃蘿卜，夏吃姜”，這是鄉人津津樂道的俗語。辣椒性熱，蘿卜性寒，二者結合，可謂互補。每年冬天，大白蘿卜在泥土里酣然成熟，等待拔取。冬天將蘿卜干曬好密封，到了夏天，大部分取出來曬醬蘿卜，剩下的留著炒菜吃。母親每年要種很多蘿卜，蘿卜干好吃卻難曬。一大早去地里拔蘿卜，披著晨霜滿滿一擔一擔蘿卜挑回來。在冰冷的溪水里將一筐筐蘿卜洗干凈，常常手指頭凍得通紅，緊接著惡化成丑陋的凍瘡。然后將蘿卜切片，撒上鹽，籮筐里漚一兩天，天晴時，將籮筐挑到外面，將蘿卜片暴曬。曬蘿卜費場地，家里所有竹篾做的團箕都取出來曬蘿卜。沒地方曬時，圍墻上，干凈的水泥曬場上，一塊一塊鋪展開去，全是白花花的蘿卜片，場面甚是壯觀。太陽下山時，又要將所有的蘿卜收起來，放回籮筐里繼續漚，翌日清晨，再曬出來，如此循環一周左右，直至蘿卜全部曬干。母親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滿是凍瘡的手腳夜里癢得她難受極了，睡不好覺。那些艱苦的歲月里，白蘿卜滋養著全家人的胃，母親勤勞的雙手支撐著家的溫飽。

讀中學時，班上很多學生是鄉下的，平時住校，周末回家都會帶一大瓶蘿卜干來學校當伙食。用餐時從菜瓶里扒出一些蘿卜干，飯是熱的，蘿卜干是冷的，一日三餐連續吃。常常一瓶蘿卜干要吃一個星期，直到下個周末回家換洗衣服，再帶一瓶新的蘿卜干去學校。我的舅舅是早期江西醫學院的大學生，如今已是80多歲的老人。山區農家子弟，為了能上大學，一個人來到七八十里路之外的縣城中學讀書，每個周末都要走路回家帶米和菜。那時候，沒有班車，沒有摩托車，貧瘠的歲月里，自行車也是奢侈品。外婆家遠在湘贛邊界的烏石山，要走一整天的路才可以到家。住一夜，第二天大清早，舅舅又要背著一袋米和一瓶蘿卜干返回永新中學。從夏到冬，從春到秋，無數個寒暑疊加在一起，便成了悠長辛澀的歲月。遠去的艱苦日子有一股寒冽之氣，更有一種內在的精氣神在老區人民的心里回蕩。眼里有光，心中有夢想，再苦的日子也要熬過去。那一瓶瓶看似厚樸粗拙、蒼老干癟的蘿卜干，滋養著毅力頑強的舅舅考上大學。在永新，無數個寒門學子曾經像舅舅那樣，靠著一瓶一瓶蘿卜干寒窗苦讀，一步一步走出小山村，走向世界。

汪曾祺在文章中寫他高郵的蘿卜很小，不過是“粗如小兒臂膀而已”。永新人種的白蘿卜，白白胖胖，甜，脆，多汁。無論是炒片，切絲，煲湯，腌鹽曬蘿卜干，都是上好的食材。這種脆甜的蘿卜干一定要交給爆青椒，青椒蘿卜干是所有爆青椒炒菜系列中的王牌經典。小時候跟隨父母下田干活，餓得肚皮發軟，一碗白米飯上扒幾撮爆青椒蘿卜干，一會兒就干完一碗飯。

農忙時，我家有送飯的習慣。天蒙蒙亮，母親帶著我們趕往田里割稻谷，然后她又匆匆回家，劈柴燒火做好飯菜用籃子裝好送到田間來。一家人坐在雜草叢生的田埂上，每個人端著一碗飯，就著籃子里帶的爆青椒炒蘿卜干，爆青椒炒白豆腐、爆辣椒炒豆角茄子，大口大口扒飯。青椒蘿卜干下飯，帶菜時尤其必不可少，饑腸轆轆時，真覺得這道菜香。辣椒辣得口舌嘬吸，鼻涕吸溜，操起老式軍用水壺大口大口地喝水。那時候草木繁茂，蟬鳴鼎沸，青草夾岸的溪流穿過田野，一塊塊稻田將豐盈的金黃鋪展開來。不遠處，滿目披翠的龍鳳山蒼綠紛披，松竹雜糅其間，山勢綿延不絕，云深，霧白，嵐清，望不見盡頭。風帶來大自然的各種氣息，溪流水的清氣，泥土的腥味，谷穗濃郁的成熟氣息，青草的青澀氣息。蘿卜干的脆爽和青椒的辛辣在口腔里左突右奔久久激蕩，不斷刺激著味蕾，需要吹很久很久的涼風，才可以平息下來。

爆青椒炒豆子也是一道特色下飯菜。炒香的黃豆子，拌入切碎的爆青椒，會激蕩出一種別樣開胃的味蕾，特別下飯，好送酒。

三

歲月更迭，如今家家戶戶的餐桌上菜肴豐富多樣，爆青椒炒蘿卜干這種土菜并沒有受到龍蝦鮑魚的威脅而退避三舍，依舊是家鄉人的最愛。在餐館吃飯時，經常看見酒喝得正酣的食客扯著嗓子用永新土話喊服務員加菜：“來一盤爆青椒蘿卜干，好送飯；來一盤爆青椒炒豆子，好咂酒。”

永新人的胃，永遠會自動向這些質樸至極的家常菜服帖，仿佛只有爆青椒，可以拯救被雞鴨魚肉等過多油水荼毒的胃。世間樸實無華的，才是好東西。幾個青椒，一把蘿卜干，一捧豆子，怎么搭配，好像都顯得一股貧寒氣，但在永新人眼里，這些菜最具有自然氣，煙火氣，底蘊里飽含著深深扎根于泥土的鄉土氣息。青椒的爆辣，蘿卜干、豆子的脆香，都是生猛又直白的味道，像極了山里人的脾性，渾然天成，質樸曠達。

那些遠在異鄉的游子，每每像鴻雁一般來了又去，母親總會包一袋蘿卜干和青椒塞給他們帶走。那些散發著故土氣息的青椒蘿卜，隨著游子的車輪和行囊滾滾向前，走向陌生的旅途和城市。爆走的青椒，追隨著游子的胃囊奔走。無論去向何方，總舍棄不了這一把辛辣的脆香。他鄉也有辣椒，也有蘿卜干，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鄉的青椒不如家中老母親種的青椒辣爽可口，不如老母親曬的蘿卜干脆甜。嘗一口青椒蘿卜干，足以喚醒每一個游子溫暖而傷感的記憶。它們是鄉愁的藥引，在燈紅酒綠的城市，再昂貴的魚翅燕窩，都比不上家鄉菜的暖心暖胃。

婆婆一輩子種青椒種蘿卜，她現在吃不動蘿卜干了，卻還在堅持種，堅持曬。她曬這么多蘿卜干，只是為了讓兒女們離開家時，都能帶走一大包。老人家顫悠悠挑著籮筐去曬場，來來回回承受扁擔壓在肩上的痛感。一塊一塊蘿卜攤開來曬，日落西山，又去曬場一塊一塊收回籮筐，挑回去將蘿卜壓緊，第二天接著曬。年復一年，不憚其煩。公公婆婆養育了五個孩子，都讀了大學，相繼成了公職人員。為了撫養五個孩子，夫妻倆一年到頭起早摸黑干活。在幾個孩子讀書時，日子最艱苦。但凡能種菜的荒土，她都去開墾。年輕時的吃苦耐勞，如今在村莊擁有肥厚的四五塊菜園。婆婆所在的村莊離縣城近，走路40多分鐘可以到。菜有了收獲時，夫妻倆挑擔走路去城里賣菜。因為在菜市場沒有固定的攤位，為了搶占一個有利的位置，常常凌晨三四點就起來擇菜挑擔出門。一籃籃沾著露水的新鮮青椒，一筐筐新鮮白蘿卜，一袋袋蘿卜干，秋葵，茄子，豆角，毛豆等，披星戴月沐晨霜，可以不斷換來幾個娃的學費。青椒很給力，一長就是一串串。摘完了過段時間又會長出新的一茬，一直長到入秋，它們才慢慢終止自己的使命。如今大女兒大兒子都已經退休了，婆婆仍然不肯放棄她堅守一生的菜園。她種的菜不再拿去賣了，但可以讓家人經常吃到新鮮的蔬菜。無論哪個孩子回家來，都讓他們帶菜回去。60多歲的大姐，在老人家眼里，依舊是個孩子，一袋袋青椒蘿卜干塞滿兒女的車子。老人家常說：“外面的青椒沒有家里的好吃。”這些沾染過媽媽汗水和體溫的菜，是歲月里最溫暖的饋贈。

誰家車子的后備箱里，沒有塞過媽媽種的青椒曬的蘿卜干？坐在火車上，或者握著方向盤，看著那些殘留著母親手指溫度的青椒蘿卜干，舊日光陰倏忽又回。想一想在老家日漸蒼老的父母，誰的眼淚沒有打濕過背囊？曬干的蘿卜皺巴巴的，就像年邁多病的父母親，在時光之火的炙烤烘曬下，滿臉皺紋，生命的河流日漸干涸，干巴巴的。

無論走多遠的路，爆炒的青椒，足以打敗所有珍饈美饌，獨霸鄉愁的鰲頭，質樸又珍貴。它們嵌入永新人的血液里，扎根在永新人的日常生活中。那些背井離鄉的人，每一回想起故鄉的青椒，饞得想要大哭一場。

作者簡介：

賀湘君，女，中學英語老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林業生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與人合集出版散文集《時光書》《與己書》，出版個人散文集《草葉的低語》。作品入選《中華文學》鳳凰榜叢書《與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