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與繁星
老劉被兒子推進病房,忽聽見有個蒼啞的聲音叫道:“這是老劉吧?”
老劉朝窗下病床上半躺著的說話人瞅了瞅說:“是我,你是老張?”
“是,老張。”那人應道。
老劉想,這世界真是小啊,越是不待見的人越容易相遇。自從退休之后,老劉和老張快有二十年沒見面了。當然,這有客觀上的原因,他們居住的小區相距較遠;但更多的還是在主觀方面,因為老劉對老張一直心存芥蒂。
老劉兒子把床上被子鋪好、枕頭放好,然后背對著輪椅上的父親跪下來,讓父親趴在自己背上,再站起身小心地將父親放到床上。又問父親是躺下休息,還是先坐一會兒。老劉說,先坐一會兒吧。于是,老劉兒子彎腰握住床尾的搖柄,將床頭緩緩搖起,讓床面成為斜坡狀,老劉上半身自然豎起,變成舒適的半躺姿勢。
老劉兒子從背包里取出自帶的杯子和茶葉,沏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放在父親床頭的床頭柜上,說:“爸,你不要隨意行動,我先下去取藥,一會兒上來。”
“怎么了,老伙計?”老張問老劉。
“冠心病。”老劉說。
“唉,都是這個病!”
“你怎么一個人?”老劉問老張。
“請了個陪護剛被我辭退了,新陪護馬上到。”老張說。
說話間,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走進來,問道:“張家耀是在這個病房吧?”
“我就是。”老張應道。
“我是陪護。現在有什么需要服務的嗎?”男子道。
“我想上廁所。”老張說。
廁所與床位有段距離,男子攙扶老張入廁。
老張出廁時對陪護說:“你能蹲下去背我上床嗎?”
“用不著這樣。”陪護說著,扶住老張一步半步地挪到床邊坐下,然后搬起老張的一條腿放床上,再將另一條腿抬上去。
“疼啊——”老張捂著腰窩呻吟著。
“怎么啦?”陪護問。
“扭著腰了。”老張不悅地說。
老劉的兒子提著一袋子藥回來,給父親一一介紹各種藥的吃法,然后問父親中午想吃點啥。老劉說想吃鱔魚豆腐湯。兒子說,還是吃鯽魚湯吧,鯽魚湯對調理冠心病有好處。老劉說,那就鯽魚湯吧,燉的時候別忘了放兩只蘑菇。
聽老劉說要喝鯽魚湯,老張說:“前天我讓陪護去飯館訂購了一份鯽魚湯,很難吃的。”
“吃東西,還是家人做得靠譜。”老劉總結似的說,“人老了口味都有個性,有的愛咸,有的愛淡,有的偏好某種調料,譬如鯽魚湯不放蘑菇片,我就覺得少了一道味。外面的飯館是顧及不了這些的。”
“也是啊!”老張抹了抹嘴角說,“關鍵是我家沒有人做。老伴現在耳聾眼花,做的飯菜越來越不合我胃口。”
“孩子沒有回來嗎?”老劉問。
“唉!”老張搖了搖頭,表情忽然變得陰郁,“在地球的那一邊,怎么回來啊!”
這時,老劉的兒媳和十多歲的孫子送飯來了。兒媳說:“爸,鯽魚是在市郊菜市場現買現殺現燉的,燉的時候放了蘑菇片,應該合你口味。”孫子說:“魚是我親自挑選的,我查了百度,鯽魚要挑眼珠清亮的,魚鱗平整有光澤的,個兒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一拃長的最好。”說著,親自舀一勺魚湯伸到老劉嘴邊:“爺爺,你嘗嘗味道怎樣。”老劉順勢呷了一口,咂摸咂摸嘴唇,笑得皺紋間都開滿了花:“嗯,好極了,正是我想象的味道。”老劉接過勺子,舀一勺要喂孫子,孫子立刻擋住,推給老劉。老劉裝作生氣的樣子:“兔崽子,嫌爺爺臟不是?”孫子趕忙晃晃手說:“不是啊爺爺,你先吃好喝好,家里還有呢!”
看到老劉的天倫之樂,老張不禁心生傷感。他和老劉之間的一些往事不由浮現于眼前。
老張和老劉是大學同學,都在市一中教書,又在同一個辦公室里辦公,隔三差五地在一塊兒吃個飯打個牌啥的,二人關系比起其他同事來,自然親近許多。
他們的兒子同齡,上初一時被編在同一個班級。老張的兒子學習很優秀,老劉的兒子學習一般。每次考試,老張的兒子總是名列榜首,而老劉的兒子常常落在后面。
老張為兒子的優秀而驕傲。在辦公室里會拐彎抹角地炫耀,與老劉一起喝酒玩牌時,也會不自覺地說到兒子最近考試又考了班上前幾名,有時還不忘問一句老劉,你兒子考得也不錯吧。這時候,老劉臉上就火辣辣的泛起紅潮,尷尬地說,考得不好。后來,老張再約老劉相聚時,老劉總是找各種借口躲避。老張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得罪了老劉。
最讓老張得意的是高考那年,兒子考到京城一所重點大學。老劉的兒子只考到本市的一個專科學校。他們單位有個慣例,凡是孩子考上大學的都要操辦酒席。老張在大宴賓客那天,在宴會廳的電視屏幕上,把兒子從上小學到中學所有的獎狀和大學錄取通知書都一一曬給客人們看,有的還配有解說詞。現場自然是一片嘖嘖贊嘆之聲。老劉也操辦了酒席,席間,老劉只是一味地招呼大家吃好喝好,絲毫不涉及關于兒子的話題。那場面、那氣氛,完全不像是“升學宴”,倒像是老劉欠了大家的情,希望通過宴請得到大家的諒解似的。
老張兒子大學畢業后出國留學,并定居國外。老張跟老婆去過一趟,原打算是想跟兒子一起生活的,可是由于種種原因,老張兩口子只待了半年就回來了。老張還勸兒子回來,兒子卻說這不現實。
……
夜晚。老劉睡在床上,老劉兒子躺在老劉的身邊,一只手搭在老劉的腰部。老張躺在床上,陪護睡在幾米外的一張小床上,扯著很響的鼾聲。
老張睡眠不好,總是時夢時醒。此時,老張醒著,他從窗戶里看見一輪圓月懸掛在天空,璀璨晶瑩。老張想數星星,可是月亮的周圍卻看不到一顆星星。
不一會兒,老張蒙眬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老張再次醒來,又習慣性地望向窗外,發現天空中已經沒有月亮,卻看到了閃閃爍爍的點點繁星。
剩女吳琳
吳琳要做闌尾手術,醫生要求家屬簽字。吳琳說:“我沒有家屬。”醫生問:“父母、丈夫、子女都沒有嗎?”吳琳點點頭。“那就只有你自己簽了。”醫生把紙筆放在吳琳面前說。吳琳左手捂著劇痛的腹部,右手捉筆在協議書上艱難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那手術后誰來護理你呢?”醫生又問。
“就麻煩你們幫我請個護工吧,價格貴賤不論。”吳琳說。
手術做完,吳琳被推到病房,在護士和護工的攙扶下躺在了病床上。
吳琳從麻醉狀態中醒來,看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護工坐在她的床前,吳琳說:“謝謝您啊!”護工說:“不用,您花錢了,為您服務理所應當。”吳琳發現對面病床上也躺著一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病人,那個病人的床前卻圍著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和一個中年男人,那男人正在用湯勺給女病人喂湯。這場景讓吳琳頗覺傷感,人家是那樣的溫馨,自己卻是這樣的冷清孤獨。
吳琳年過四十,至今未婚。她是怎樣把自己變成這樣的“孤家寡人”的呢?
“這學期我們學校又有一名年輕教師加盟,她就是吳琳老師,大家歡迎!”寒假結束后的第一次例會上,校長先說了兩句新年祝福的話語,接著便介紹新老師。校長話音一落,吳琳從座位上站起來,微笑著向大家拱手致意。大家的目光立刻向她聚焦過來:好一個漂亮的美眉!這吳琳老師身材苗條,皮膚白皙,眉目清秀,時尚短發烏黑如云。
“這就看那幾個小伙子誰更有能耐了。”這時有老師悄聲議論道。
這所學校是南國名都的一所重點高中,青年教師多是從名牌大學直招過來的,雖然他們都很優秀,但因為職業特點與外界接觸較少,找對象多少會受到一些影響,有幾個小伙已經畢業好幾年了,女朋友都還沒有著落。這新來的吳琳顯然成了他們心儀的對象。這不,他們雖是理科組的,卻總是借故往語文組辦公室里跑,因為語文辦公室里有吳琳。到了周末,小伙們還以聚餐的方式邀約吳琳,而吳琳也不拒絕,欣然參與。他們在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但表白總是需要把握時間和勇氣的。有一個小伙急不可待,想捷足先登,就直接請托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年女教師——語文教研組組長為他撮合。語文組長就跟吳琳介紹了那個小伙的情況,然后問吳琳意下如何。吳琳說,她要找的對象文憑一定不能比她低。吳琳自己是讀比較文學的碩士生。此消息一出,那幾個躍躍欲試的男青年們頓覺心頭被澆了一瓢冷水。
吳琳給自己設了個婚姻底線:寧缺毋濫,如果沒遇上理想中的白馬王子,她寧可單身,也不湊合。現在的不婚主義者不是與日俱增的嗎?
暑假后,學校又招聘了一批青年教師,其中有一個是物理碩士男,一米八的身高,鼻隆口闊,玉樹臨風。巧的是,這個碩士男正好被分到吳琳的班級。吳琳是班主任,這樣一來,二人的交際就相對頻繁,他們一起交流班風學風,一起交流先進生和后進生。碩士男工作責任心強,教學也比較受學生歡迎。最讓吳琳感動的是,有一段時間吳琳請假,碩士男代理班主任,把班級管理得井井有條。吳琳返崗后,為表達感謝之意,特邀請碩士男去街上吃小吃,碩士男也很快回請吳琳一次。請吃的時候只有他們二人。這樣一來,他們之間的關系被拉近了不少。在校園里,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候也比較常見。這讓那些原本傾慕吳琳的男老師們羨慕得眼珠泛紅,他們十分后悔當初本科畢業沒有堅持考研。
可是人們發現,吳琳和碩士男也只是走得比較近而已,始終沒有發展到戀人那一步。
原來,吳琳跟碩士男談工作時感覺還行,但談戀愛碩士男好像有點遲鈍。一次在公園散步,吳琳看到兩棵并立的老槐樹枝葉交叉,隨口吟誦道:“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見碩士男無反應,吳琳就問他:“你知道這兩句詩是誰寫的嗎,又是為誰而寫?”碩士男搖頭;吳琳又問:“你知道連理枝有什么寓意嗎?”碩士男又搖頭。這很讓吳琳掃興。另一次,他們徜徉于海邊,觀望著湛藍的海面,吳琳感嘆道:“這海水的藍色真是令人沉醉!”碩士男說:“我也考你一考,你知道海水為什么是藍色的嗎?”吳琳說:“因為它敬仰藍天,要努力地與之同化,成為和諧的伴旅。”
“看來你也有所不知啊,”碩士男說,“海水的顏色,是太陽的白光射向海水時,由于海水對白光的選擇吸收和散射,才使海水呈現出藍色的。”于是,吳琳將碩士男標簽為一只不解風情的呆鵝,看來只能把他定位為一個工作上的好伙伴了。
有同事給吳琳介紹了一個公務員,姑且稱之為行政男吧。同事說行政男才二十多歲已經是文化局的副處長了,雖然是本科,卻是985重點大學畢業,學的是歷史專業,而且仕途看好,未來可期。吳琳答應見見面。
見面的感覺還好,交流起來也比較投機。經過一段交往,吳琳發現行政男心思細膩,他知道吳琳愛吃巧克力,便每周給吳琳快遞兩盒德芙巧克力奶糖,并附上一張字條:“愿你的生活浸潤著奶糖的甜香。”看來文筆也很不錯。
如果沒有那次商場的遇見,吳琳也許會跟行政男走進婚姻的殿堂。當時,行政男正陪吳琳在商場女裝店挑選衣服,忽然有人叫一聲“馬處好”,看時,一名與行政男年齡相仿的男士笑容滿面地走過來,伸手欲跟行政男握手,行政男只淡然說了聲“你好”。對那人握手的示意卻視而不見,漠不回應。過后,吳琳問那人是誰。行政男說是他的一個屬下。
購物結束,吳琳與行政男手牽手來到商場出口時,行政男突然放開吳琳,小跑步地向一個小平頭大圓臉、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跑去,到了那中年男人面前,行政男雙手握住中年男人的一只手搖晃著,滿臉堆笑,點頭哈腰。而中年男人卻始終保持著不茍言笑的神情。行政男回過來時,吳琳說:“剛才那人是你單位的一把手吧,我認識。”“你們認識?真的嗎?回頭陪我一塊兒去拜訪拜訪他吧。”其實吳琳并不認識,他只是根據行政男的諂媚之態猜測出來的。
上中學時學習契訶夫的《變色龍》,吳琳就十分討厭主人公奧楚蔑洛夫,沒想到行政男竟然也是這號人。于是,行政男便成為她感情經歷中的過去式。
后來,吳琳又跟一個年輕的民營企業家交往過一段時間,她又因容忍不了對方濃重的煙酒味而分手。
就這樣,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素質太高,高處不勝寒;還是因為眼光太挑,踏破鐵鞋無覓處,吳琳蹚過了一條男人河,而愛情上卻是一無所獲。
一周后,吳琳康復出院。當她孤獨地走出醫院大門時,她忽然萌生一個強烈的意念,回去看看“地下”的父母。
吳琳買了一些祭品,驅車趕回老家。
來到村口,看見一片綠油油的菜地里,有個婦女正提著菜籃子在菜畦間忙碌著。吳琳停車走下來,招呼那個婦女:“老鄉好啊!”
“好好,”那婦女停止忙碌,抬頭看著吳琳,“你是哪里的貴客?”
“這不是巧妹嗎?”吳琳驚喜地問道。
“是啊是啊,”那婦女也認出了吳琳,“你是琳子吧。”
巧妹是吳琳小時候最親密的玩伴,上學時一塊兒去一塊兒回;星期天一塊兒拾柴一塊兒放牛。巧妺因為六七歲就能站著凳子在灶臺上炒菜做飯,于是人稱巧妹。不過巧妹學習上卻不太巧,考試成績總比吳琳差了一截。
“走,到我家做客去。”巧妹朝籃子里指了指,“剛拔的鮮萵筍,今天就吃萵筍炒臘肉吧。”
吳琳沒有客氣,就跟著來到巧妹家。
巧妹的家是一棟三層小樓,一樓門口由左右兩個平房圍成一個寬敞的院落。院落一側有兩棵杏樹,一簇簇粉紅色的花朵綻放枝頭,院子中央是一個小水池,水池旁邊立著個半人高的抽水泵。巧妹提著一個木桶過來,握住水泵的扶手按壓幾下,一道清亮亮的水柱從水管流進木桶里。巧妹就用這水淘米洗菜。吳琳要來幫忙,巧妹趕忙阻止說:“這哪是你干的活啊!”于是挪過一張椅子對吳琳說:“你就坐在這兒,咱們好好說說話,阿叔阿嬸走后,你有些年頭沒回來過啦。”
“是啊,有些年頭了。”吳琳說。
接著,吳琳問巧妹怎么一個人在家。巧妹說,她大兒子在鎮上辦了個建材廠,平時老公就在那兒幫忙;二兒子去南方打工了;小女兒正在讀高中。言語間看出,巧妹心里盛裝著滿滿的幸福感。
吃過飯,吳琳說想去她父母的墳頭看看。
巧妹說:“咱們一起去,我也給叔叔嬸嬸磕個頭。”
到了墓地,吳琳發現父母合葬的墳頭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野蒿,她愧疚作為獨生女的自己,沒有盡到為父母掃墓的責任。
巧妹幫著吳琳拔去那些蒿草,然后把果品擺放在墳前的供臺上,插上點燃的香燭,二人并排朝著墳頭跪下來,手持燃燒的黃紙拜了三次。拜完起身,吳琳滿臉都是淚水。巧妹安慰吳琳說:“節哀吧琳子,叔叔嬸嬸看到你這樣悲傷,他們會很難過的呀。”
吳琳抹了把淚水說:“他們本來就是帶著滿腔遺憾離世的。”
“這是怎么說呢?”巧妹問。
“不瞞你說,我現在還是單身一人。在我快三十歲的時候,二老一直為我的婚姻著急,每次打電話都催我趕緊結婚成家。可我卻不以為然,還責備他們觀念老舊。”吳琳神情悲愴。
聽了吳琳的話,巧妹的淚水也奪眶而出。
“對不起啊,讓你也陪著難過。”吳琳說。
“不要這樣說,我們是好姐妹呀——聽說城里的女孩子很多都不想結婚,是真的嗎?”巧妹問。
“是啊!”吳琳說,“我想問你個問題,當初你結婚的時候就沒有挑揀挑揀?”
“有啥挑揀的?”巧妹說,“相親時看著不討厭,就成了。”
“結婚后呢?”吳琳問。
“只要男人顧家、脾氣隨和,也沒有別的更多的要求。”巧妹說。
“看你挺幸福的。”吳琳說。
“也有煩惱,誰家沒有煩惱呢?開始多好的兩個人,后來也會吵架的。”巧妹說。
“是啊,你活得很通透。”吳琳點頭道。
臨別的時候,巧妹對吳琳說:“以前是我大意了,以后清明節我會讓孩子們給阿叔阿嬸掃墓的。”
吳琳緊緊地擁抱著巧妹,聲音顫抖地說:“謝謝,我們是永遠的好姐妹!”
作者簡介:
李新泉,男,河南羅山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學語文高級教師。有多篇作品發表于《鴨綠江》《中國應急管理報》《羊城晚報》《廣州日報》等報刊,出版散文小說合集《冬天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