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小時候,我以為露珠是天上的星星。它們想找新鮮玩法,就來到了人間,嬉戲于樹葉、花瓣和草尖。
日上三竿,孩子賴在床上,它們就賴在草木間。一些狡黠的露珠,深藏于草叢中,直到中午,才倏忽而逝。到了夜間,它們又歡快地為人間點燈。
而今,我家有個后院,種滿草木。一到清晨,枝葉間掛滿露珠,滴滴閃亮,萬千晶瑩,美得令我幸福,又令我憂傷……
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露珠國。我不剪枝,不打葉,不鋤草。草木瘋長,枝枝葉葉繁密得撥不開。我想滿足星星們貪玩的小心思。
一有空,我就坐在后院,凝視我的露珠國。當然,這時只有云不會笑我,風不會覺得我奇怪,孩子覺得我的舉動可以理解。而和我對視的草木,有時還會在風中對我點頭。
人生在世,不同的人對我有不同的要求,但是很多事我做不了。有時候,自己令別人失望是沒辦法避免的事,就像很多時候,別人令自己失望也是沒辦法避免的事。
我清楚地知道,我只是一個養(yǎng)露珠的人。
二
我的童年,是與露珠一起長大的。
大概從六歲開始,每天清晨,大人把我喊醒,我走到牛欄,牽出母牛,朝山野走去。緩坡上,青草蔓延,無數(shù)的露珠閃爍其間,照亮我的心情。母牛的眼睛也亮起來。它張大嘴巴,快速閉合,一口就是一大把露珠草,吃得滿嘴滿鼻濕漉漉的。
此時,山月漸漸隱去。林間的鳥鳴聲不斷,如六月的杏子,紛繁、清甜。它們在鳥嘴里含了多久呀,可能是一整個夜晚!露珠們大概也很甜吧,它們被草尖含了多久呀。
村里老人說,“露珠草,長膘草”。我家的母牛愛吃露珠草,長得特別壯。兩年后,母牛產(chǎn)下了一頭小牛。它長得很快,毛色淡黑發(fā)亮,常愛在草坪瘋跑,一邊跑,一邊尥蹶子,一邊甩尾巴。村里人把這叫作“飆風”,小牛越這樣,說明體格越好。
我叫它小黑,它嘴刁、身瘦、腿長,擅于突破籬笆,自然而然成了村里人的“眼中釘”。我依然喜歡它。蔬菜自然比草好吃,誰會炒草吃?小黑義無反顧地承受了村里人的罵聲、長竹竿,乃至碎磚爛瓦。我文弱,循規(guī)蹈矩,卻很喜歡小黑的“特立獨行”。
我常牽著小黑去稻田間的水渠里吃草。水渠邊的草,特別肥茂,露珠也特別多、特別大。小黑是青草的收割者,是露珠的收集者。
村里人愛養(yǎng)母牛。母牛溫馴,好使喚,還可以產(chǎn)牛崽來賣。牛崽,村里人一般養(yǎng)到兩歲就要賣掉。一頭大母牛,后面跟著一頭小牛崽,踏著夕陽,悠然地歸牛欄。家家戶戶幾乎都有如此一景。
我家的母牛,后面跟著半大的小黑,還有一頭小牛崽。不久,母牛又挺了個大肚子。這么多牛,放起來不容易,家里的牛欄也裝不下。而化肥錢、我上學的學費,也還沒有著落。我知道,我和小黑在一起的日子,不會長久了。
賣小黑的那天,我第一次玩到很晚才回家。我只知道,他被賣到了幾十里之外。那晚,我怎么也睡不著,悄悄地來到牛欄。那個熟悉的位置,空了,我的心也空了。
三天后的一個早晨,它回來了。我又驚又喜。
那是幾十里山路,不知道它怎么回來的。它的鼻子腫脹,身上滿是枯葉、泥巴。我撫著它的脖子,牽它去村口小河洗了澡。然后,又拉著它去水渠里吃露珠草。它胃口很好,大口大口地吃著。
父親看著我歡喜的樣子,只是嘆了嘆氣。
又過了兩天,買主到我家來了。大人喊我去倒茶,我沒理。我跑到菜園子里,拔了五株白菜,放在小黑的腳下。它吃了兩口就不吃了,兩只大眼睛看著我,那么黑,那么亮,那么軟。
我無助地看著大人。爸爸扭著頭,媽媽別過臉,姐姐咬著嘴唇。我知道家里每一個人都無能為力,小黑將永遠離我而去。我呆立在那里。
這次,它沒有回來。它后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我只記得,在它被拉走的最后一刻,它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白菜上,像是一串串露珠,把我的心濕透了。
三
十歲那年,家里挖了三口大魚塘,呈品字形,種荷,養(yǎng)魚。
蓮子和魚,對農(nóng)人來說,都很珍貴,因而要守夜。所以,在品字中央,父親壘起了磚石臺,蓋上一座小木屋:木墻、木門、木花窗。全是杉木新料,木香濃郁,遠遠就能聞到。
姐姐膽子大,要在小木屋守夜;同時,膽子又小,要我一起去。
魚塘花了父親很多心血,挖得很深。水綠得很,真像小學教科書里《綠》那篇課文的插圖。我尤愛下雨天住在小木屋,枕著雨聲、風聲,還有姐姐的微鼾聲入眠,很是愜意。
夏天,在小木屋里,我是被荷花香醒的。
清晨采蓮,是姐姐的活,是我的游戲。黝黑的塘泥,滑、溜、涼。踩在里面,膝蓋以下好像都被冰鎮(zhèn)著。
荷葉田田。每一張荷葉里,都有三五露珠。朝陽照著露珠,每一顆都晶瑩剔透。多年后,我回想起這些露珠,它們純潔透明得多像少年心事。清風一吹,晶瑩的珍珠在綠玉盤中滾動。
姐姐在魚塘里,將熟蓮蓬一個一個采在背簍里。當然,更要采幾個帶著露珠的嫩蓮蓬給我。我躺在小木屋里,邊看連環(huán)畫,邊剝蓮蓬吃。嫩蓮子剝開,奶白奶白的,入口化渣,清甜可口。但是姐姐,自己卻從不舍得吃嫩蓮子。蓮子是用來賣的,是家里收入的重要來源。
在和姐姐守魚塘的日子里,我看她寫信,剪手上的繭子,擦拭小圓鏡。她的身影,映現(xiàn)在荷葉的露珠里,是那么清澈。
后來,她的信不再投入街上的綠郵筒。當風起時,她將寫好的信放在窗口。風帶著一張張信紙,飄進荷塘。有的落到池水上,有的落在荷葉上。
池水碧綠,荷葉碧綠,它們是天地的郵筒。誰能說這些信不能寄達呢?姐姐信里的心思,當時,荷葉上的露珠就知道了;多年以后,我也知道了。
后來,我愛亂翻書,讀到了一句“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這讓我憂愁,也讓我想起姐姐和露珠:如此之美,卻走得如此之快。
我又想:露珠雖然短暫,但終其一生都晶瑩剔透。而姐姐是被露珠映照過無數(shù)次的人。她身上,也有露珠的氣質。
我也知道,只要有露珠,我就能重新見到我的姐姐。
四
小時候,愛看鳥雀在田里啄食谷粒。
贛中水稻,種植兩季。農(nóng)歷七月,稻子由碧綠轉為金黃,谷粒漸漸飽滿,這些鳥雀便提前來收獲。這是應該的,它們曾幫水稻捉蟲。
這個時節(jié),搶時間割頭季稻子(也叫早稻),又搶時間栽第二季稻子(也叫晚稻),農(nóng)人稱之為“雙搶”。一月之內(nèi),收割、犁田、插秧、耘田,分外忙碌。一步慢了,就會耽誤一季稻子,一年的收成就少了小一半。
我十五歲那年,姐姐在廣東打工,而父親生病臥床。母親矮小瘦弱,卻挑起了“雙搶”的重擔。早上五點多,母親就帶著我下地割稻子。
金色稻田,連綿不絕,豐收就在眼前,卻又有些縹緲,給人沉甸甸的希望,又給人重似千鈞的壓力。山風吹來,稻浪滾滾,收獲感與無力感同時在我胸中蔓延開來,無邊無際。
一個個潔白、柔軟的蜘蛛網(wǎng),就掛在黃綠相間的稻葉上。每一根絲線上,都掛著一串露珠。朝陽賦予了它們一道道金光。它們是一串串露珠項鏈嗎?是大地給農(nóng)人的榮耀嗎?
母親彎著腰,右手握鐮刀,左手抓稻稈。鐮刀收割的聲音,和著遠處知了的鳴叫。這些露珠隨著鐮刀的揮動,輕輕地落在母親的脖頸上、手臂上。
母親一生從未有過金銀首飾。這些露珠項鏈,就是母親的首飾。也只有這些露珠項鏈,配得上母親。
正午,母親挑著一擔谷子,往家走去。她的影子,被烈日壓得很短。
傍晚,母親挑著一擔谷子,往家走去。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她的影子如面團,被壓短,被拉長,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多像她的生活啊。
那一年暑假,我曬成了黑猴子,母親更是累得瘦骨嶙峋,眼窩都深陷下去了,手臂上的皮脫落得很厲害,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
最近一兩年,我常夢見母親:彎著腰割稻,挑著稻谷回家,攤開竹席曬谷子,緊張地看稱糧食的磅秤……她已為我儲存了一輩子的糧食,為什么還在為糧食彎腰?
聽姐姐說,小時候,我最愛踢被子。母親怕我著涼,一夜定幾個鬧鐘,醒來好幾次,幫我蓋被子。夜涼如水,母親不辭辛勞,要將春風蓋在我的身上。
而今,我每次半夜醒來,就會漫步后院。萬籟俱寂,草木上萬千露珠,與月光一樣明潔、光耀、溫柔。那是逝去的母親,放心不下我,趁著夜寂無人,睜開的無數(shù)只眼睛,來看我嗎?
五
幸福感,一半取決于柴米油鹽醬醋茶,另一半取決于看過的星,讀過的書,和孩子一起折過的紙飛機……有時,它還取決于千百滴露珠。
看露珠,是不是在看我們生命里晶瑩剔透的部分?看露珠,是不是能令我們更清楚地看見自己和世界?
我很清楚,我的一生,就是用我的苦與我的樂,我的愛與我的傷,建造一個露珠國。
作家名片
南風子,青年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文學院創(chuàng)作員,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其創(chuàng)作的長篇兒童小說《花田米童》入選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定點深入生活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