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價值論美學的先聲
——黃藥眠“美是評價”觀點的學術史審視

■ 譚好哲

對于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學思想的發(fā)展，從60年代初期開始，學界就開始以主觀派（以呂熒、高爾泰為代表）、客觀派（以蔡儀為代表）、主客觀統(tǒng)一派（以朱光潛為代表）和客觀性與社會性統(tǒng)一派（以李澤厚為代表）四派加以分類概括。[1]參見甘霖：《美學問題討論概述》，《新建設》1959年8月號，第43—49頁；杉思：《幾年來關于美學問題的討論》，《哲學研究》1961年第5期，第73—85頁；蔣孔陽：《建國以來我國關于美學問題的討論》，《復旦學報》1979年第5期，第16—25頁。這種分類概括便于人們從總體上把握當時美學研究的基本狀況，但也無形間形成了一些遮蔽，使不少難于歸類的觀點和研究者沉潛于無名狀態(tài)，黃藥眠就是其中突出的個例。黃藥眠不僅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中最初的積極參與者，還于1957年領頭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辦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個美學問題系列講座，是“美學大討論”的一個重要的學術組織者和推動者。在美學思想上，黃藥眠也提出了自己與眾不同的觀點和看法。童慶炳在為《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所作的“代序”中評價黃藥眠的美學觀點時說：“他的貢獻在于提出了‘美是評價’的理論觀點。他可以說是中國運用馬克思的價值理論對美學問題進行考察的第一人。”[1]童慶炳：《黃藥眠先生50年代初、中期的文論與美論（代序）》，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3頁。這個評價為我們研究黃藥眠的美學思想確立了一個視角。從中國當代美學學術史的角度審視，黃藥眠的美學研究雖未被列為一派之代表，但他的研究事實上在當時占據(jù)主流形態(tài)的認識論美學范式籠罩之下發(fā)出了價值論美學的先聲，開啟了價值論美學研究的新路向。

一

黃藥眠“美是評價”的觀點有其歷史的演進軌跡。他在1946年發(fā)表的批判朱光潛美學觀點的《論美之誕生——評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1946年4月10日《文藝生活》（光復版）第4期），已在闡述審美觀念與生活上的功利主義觀念的聯(lián)系中初露價值論美學觀點的端倪。1956年發(fā)表的《論食利者的美學——朱光潛美學思想批判》（1956年7、8月《文藝報》第14、15號）中，開始將“評價”一詞引入美學范疇。該文不像當時主流學界的學者（如蔡儀）那樣講人對于美的感覺或認識，把客觀事物或現(xiàn)象稱為美或美的對象，并把對客觀的美的對象的反映稱為美感或美感經(jīng)驗，而是講事物所具有的審美意義，講人對客觀事物或現(xiàn)象的審美評價，把具有“美學的意義”的客觀事物或現(xiàn)象稱之為“審美對象”，把對“審美對象”的把握稱之為“美學評價”或“美學的評價”。[2]收錄于《美學問題討論集》（文藝報編輯部編，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中的《論食利者的美學》一文，使用了“美學的意義”“美學評價”或“美學的評價”等概念；陳雪虎、黃大地選編的《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中則改為“審美的意義”“審美評價”或“審美的評價”。就理論內(nèi)容而言，應該說這篇文章已經(jīng)展開了“美是評價”的觀點。在他的美學演講《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文藝理論研究》1999年第3期）中，黃藥眠明確提出“美不是存在于事物本身中，而是人對于客觀事物的美的評價”，“美是人對于客觀事物的審美的評價”。[3]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8、29頁。“美是評價”的觀點由此正式確立。在《論食利者的美學》中，他九次使用了“美學評價”或“美學的評價”這一概念，而在《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里，“評價”一詞出現(xiàn)了16次(包含題目在內(nèi))之多。由此可見，“評價”一詞可謂黃藥眠美學的關鍵詞。

黃藥眠“美是評價”的觀點是在與朱光潛、蔡儀等人美學觀點的批判性對話與爭鳴中形成的，在理論邏輯上包含著多層思想內(nèi)容。其中，最為首要的一點便是主張“美是人類社會生活現(xiàn)象”[1]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8頁。，并從唯物主義的立場和方法論角度對此進行了闡發(fā)。黃藥眠反對對于美的各種唯心主義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他都曾把對朱光潛美學思想的批判作為自己介入美學研究的一個直接動因。他既不同意朱光潛將美感經(jīng)驗和實際生活割離開來，把美感經(jīng)驗建立在欣賞者個人由審美距離、移情作用等造成的形象直覺之上；也不同意朱光潛在自我批判中認為感覺加上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就構成審美現(xiàn)象的觀點。

在《論美之誕生》中，黃藥眠首先從唯物主義的立場、從承認審美生活的客觀性出發(fā)，批評了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中關于美感經(jīng)驗就是形象的直覺，無關客觀事物的知識或?qū)嵱脩B(tài)度的觀點。他明確指出：“美感經(jīng)驗雖然不是直接由功利觀念所產(chǎn)生，可是它為現(xiàn)實生活所培養(yǎng)，和給現(xiàn)實生活所限制；而現(xiàn)實生活是無法和功利觀念割裂開來的。”[2]黃藥眠：《論美之誕生》，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頁。在闡明美感經(jīng)驗與人類功利觀念難以割裂的同時，黃藥眠還論證了美感經(jīng)驗與科學知識的密切關聯(lián)。在這兩方面闡發(fā)論證的基礎上，該文接下來又對朱光潛的“心理距離說”、“移情作用”論、藝術游戲論、悲劇快感論一一展開批評。從知識譜系上說，朱光潛的美學觀念來源于康德、尼采、克羅齊，而黃藥眠的觀念則導源于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在生活說”，尤其是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實踐觀和馬克思主義美學家普列漢諾夫的美學觀點。對此，黃藥眠有著自覺的立場分判。在該文的結(jié)語中，他指出，朱光潛之所以在許多問題上得不到正確答案，首先是因為其在精神上受到康德主義和克羅齊美學觀念的束縛。在該文的作者附語里，他又說：“我們的藝術觀是和朱先生相反的，我們認為藝術并不是把人帶到‘觀照的世界’里去的東西，而是把人帶到更深的生活里去的東西。”[3]黃藥眠：《論美之誕生》，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7頁。可以說，是從唯物主義立場出發(fā)、從人類社會生活的角度論美，還是從唯心主義立場出發(fā)，從絕緣于生活的個人直覺和人生趣味論美，這是黃藥眠自認為他同朱光潛的根本分別之所在。

在后來的美學研究中，黃藥眠始終堅持了《論美之誕生》中將審美問題放在人類社會生活尤其是階級生活實踐中加以認識的觀點和研討思路。在1950年發(fā)表的《論美和藝術》一文中，他明確提出了“從生活實踐去看出美來”[4]黃藥眠：《論美和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0頁。的觀點，認為美必須是經(jīng)過人類的認識才能成為美，而人類對于美的認識則又是從生活實踐出發(fā)的，人類從客觀事物的序列里看出美來的時候，他也想自己主動地去創(chuàng)造出美來。在《論食利者的美學》里，黃藥眠依然依據(jù)從生活實踐去看出美來這一觀點，分析了朱光潛學說里充滿著的矛盾和混亂，并再次對其“形相的直覺說”“心理距離說”“移情說”“忘我”和“靈感”等基本論點一一作了批評，隨后批評了朱光潛在藝術和客觀世界之間的關系、藝術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以及藝術文學之社會作用的看法上的錯誤。比如，朱光潛喜歡用人們對于古松、梅花的形象直覺論美的非功利性、與生活的距離感，而黃藥眠也以梅花為例，卻指出，我們對于梅花的審美觀賞是與對梅花的知識，與人們的生活經(jīng)驗，與梅花形象中積淀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密不可分的。“正是由于我們的感覺是人化了的感覺，能從這許多方面聯(lián)系起來看這株梅花，所以梅花這個形象才有可能成為我們的高度的審美的對象。割斷了梅花和別的事物的關系，割斷了梅花和人類歷史文化的傳統(tǒng)，我們就是把‘赤裸裸的’梅花看上一二個鐘頭，它也不會給我們以更高的審美的意義——除了在視覺和嗅覺上給予我們以一些快感以外。”[1]黃藥眠：《論美和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7頁。該文與《論美之誕生》對朱光潛美學思想批判中秉持的立場和觀點是一脈相承的。在《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中，黃藥眠不僅明確提出“美是人類社會生活現(xiàn)象”的觀點，并對此作出了自己的理論解釋和闡發(fā)，斷言美是社會生活現(xiàn)象，意思也就是說美是在社會生活里面才有的。按照他的分析，美一方面作為滿足人們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需要的對象而存在，同時也存在于人們追求幸福的斗爭生活之中。可見，在黃藥眠那里，美是對象化的存在，不能脫離人的生活實踐和主體需要。

從《論美和藝術》一文中稱“美就是典型”，“美就是在同一種類中既具有個性，而又具有普遍的代表性，典范性的東西”[2]黃藥眠：《論美和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9頁。的觀點來看，黃藥眠在堅持美的客觀性、典型性方面，與蔡儀“美是典型”說有相同之處，也可以說受到蔡儀《新美學》中關于“美的事物就是典型的事物，就是種類的普遍性、必然性的顯現(xiàn)者……美是客觀事物的本質(zhì)、真理的一種形態(tài)，對原理原則那樣抽象的東西來說，它是具體的”[3]蔡儀：《新美學》，《蔡儀文集》第1卷，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2年，第244頁。這一觀點的一定影響。但二人又有所不同。黃藥眠并不同意蔡儀脫離開人的社會生活世界，把美的典型僅僅歸結(jié)為物的屬性條件的統(tǒng)一，而是認為典型性本身是發(fā)展變化的，人們對于典型的看法也是隨著生活實踐的發(fā)展，隨著各自立場、世界觀的不同而不斷改變的。在這里，黃藥眠將變化、發(fā)展的觀點引入對典型問題的思考，打破了從物的屬性條件的統(tǒng)一對于典型性的抽象規(guī)定，是對馬克思主義典型理論的一個拓展。所以，盡管黃藥眠與蔡儀都講“美是典型”，但他們二人對于美以及典型性的理解或者說注入的內(nèi)涵卻是不同的。強調(diào)從人的生活實踐而不是物的屬性條件來看待美的問題，這是黃藥眠與蔡儀根本的區(qū)別所在。

總之，按照黃藥眠的理解和分析，美是存在于、依附于人類生活的，脫離開人類社會生活，審美的各種問題就難以說清。“美是評價”的觀點在理論邏輯上是以“美是人類社會生活現(xiàn)象”這一觀點為邏輯前提的。

二

黃藥眠不僅將美學問題的研討置于唯物主義的立場和方法論之上，而且從人類生活實踐的角度對“美是評價”的觀點作出了初步的但卻深中肯綮的理論概括和闡發(fā)，這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內(nèi)容。

其一，“美是評價”的觀點主張美以人的存在而存在。黃藥眠承認審美生活的客觀性，卻并不認為美是事物本身具有的屬性，而是認為在沒有人之前，客觀事物無所謂美、丑，由此反對蔡儀等人將物先于人存在的哲學認識論命題硬套到美學上。他在《論美和藝術》中堅持并加以闡明的一個基本觀點便是：美是客觀上存在的，是具有特殊規(guī)律性的；不過，美要成其為美，必須要通過人的認識，而人類對于美的認識則又是從生活實踐出發(fā)的。如果說強調(diào)美是人類社會生活現(xiàn)象，強調(diào)美的客觀性、規(guī)律性，主要是要同各種唯心主義美學觀念劃清界限的話，那么強調(diào)對于美的認識要從人類生活實踐出發(fā)，則主要是要同機械唯物論的美學觀點劃清界限。對此，黃藥眠有其明確的理論自覺。一方面，他強調(diào)當代美學研究要斷然排斥和否定各種唯心主義美學，與理念顯現(xiàn)說、先驗論的超越主義、直覺論美學、馬赫派的經(jīng)驗主義美學等劃清界限；另一方面，他又強調(diào)要超越費爾巴哈哲學體系下的美學觀的理論局限性，因為費爾巴哈的機械唯物論忽視人的主觀能動性，只是把主觀看成為被動的對于客觀事物的反映，在此種機械唯物論觀點影響下的美學研究也只強調(diào)美的客觀現(xiàn)實性，只看到自然界的美，而低估了貫穿著人類意識的藝術的美，更看不到人類的階級斗爭和生活實踐對于美和人類審美生活的推動力，這也還是錯的。“所以今天我們必須反對唯心論，同時也必須改正機械唯物論的缺點，把馬克思主義貫徹到美學思想里面去。即我們要把生活的實踐，當作為看出客觀事物的序列，并從而看出美的典型性的契機。”[1]黃藥眠：《論美和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0頁。

按照黃藥眠的理論邏輯，“美是人類社會生活現(xiàn)象”的命題是包含著美不能脫離開人而存在的觀點在內(nèi)的，也就是說美以人的存在而存在。在《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中，黃藥眠指出，肯定客觀現(xiàn)實是存在的，但不是說客觀現(xiàn)實存在了美也就存在了，在沒有人類之前，不存在美以及美的客觀性問題，美不能脫離開人的存在來言說。對此，黃藥眠主要從兩方面加以論析：其一，離開人去談物的屬性，將美歸結(jié)為類的典型，那是錯誤的。這一點，他在前述《論美和藝術》一文中已有充分論述。其二，離開人去談美，也會導致在理論和實踐上將美的法則抽象化。抽象地談論黃金比例、和諧對稱、色彩調(diào)和等等，尤其是在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只關注色彩線條等形式因素，就會使美失去社會內(nèi)容而成為形式主義的東西。“離開人的生活去談線條色彩是不對的，因為線條在人的社會生活實踐中才有意義，故美不是存在于事物本身中，而是人對于客觀事物的美的評價。”[1]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8頁。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的語境中，黃藥眠對機械唯物論的批評，顯然是針對蔡儀的美在客觀說及其美是典型的觀點。

其二，“美是評價”的觀點主張“審美現(xiàn)象首先應從生活與實踐中去找尋根源”[2]同上，第29頁。。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生產(chǎn)勞動是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基礎。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曾從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從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角度來考察生產(chǎn)勞動，認為人在勞動中創(chuàng)造產(chǎn)品是勞動的現(xiàn)實化或?qū)ο蠡^程，在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了“人的對象化”和“自然的人化”，而“自然的人化”既包括外在自然的人化，也包括人自身的人化，也就是人自身從自然狀態(tài)向?qū)偃吮拘缘纳伞Ｕ窃凇叭说膶ο蠡焙汀白匀坏娜嘶钡臍v史生成過程中，客觀事物和現(xiàn)象成為具有審美意義的美的對象，而人則成為具有審美感知和評價能力的審美主體。在美學大討論中，李澤厚、朱光潛、呂熒等都從馬克思的生產(chǎn)勞動觀念、特別是“人的對象化”和“自然的人化”思想中尋求理論支持，開始嘗試從生產(chǎn)勞動實踐角度探討美和美感的本質(zhì)以及人與現(xiàn)實審美關系的發(fā)生問題。黃藥眠也是較早進行這種理論嘗試和努力的學者之一。他從原始社會中人類要生活，就要創(chuàng)造工具、從事勞動談起，論證了正是在滿足人類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需要的基礎上，在人與對象的相互作用中，人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對象，并且產(chǎn)生了人的主觀力量。客觀對象與主觀力量相互分別、相互對立，又相互生成、相互依存。人的主觀力量包含著人的認識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其中也包含著情感與想象能力、審美感受能力與審美評價能力等。“隨著勞動的發(fā)達，隨著人們對于對象的意義的把握，人的主觀力量不斷發(fā)展，人的情感與審美評價也日益變化。”[3]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0頁。黃藥眠在論證中闡明，人的情感與審美評價能力的增長和豐富是與生活實踐領域的日益拓展以及對于對象的意義的把握緊密相關的。正是生產(chǎn)勞動實踐，造成了原本作為客觀事物的生存實踐對象向人類主體的審美生成，也造成了人類主體情感與審美評價能力在對象的豐富性基礎上的生成與發(fā)展。對人類審美生活的這種辯證論析，顯然受到了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起源于勞動說有關論述的影響，而更重要的是吸取了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之生產(chǎn)實踐論述中關于自然的人化和人的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的有關思想。

在《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中，黃藥眠不僅從人的本質(zhì)的豐富性日益發(fā)達的角度論述了形式美的發(fā)現(xiàn)問題，他還以對“自然的人化”的專門研討揭示了自然審美的根據(jù)和規(guī)律。他指出，在勞動實踐中，自然逐漸成為人的社會的一部分，人與自然的關系變成為人化了的人與人化了的自然之間的關系。隨著生產(chǎn)力的逐步提高和人的智力日益發(fā)達，人對自然的看法也逐漸在發(fā)生著改變。在審美中，人對自然的反映并不是反映自然事物本身的本質(zhì)，而是通過自然的形象表現(xiàn)出人的生活本質(zhì)，這種反映通常又是通過人的個性表現(xiàn)出來的。至于人們對于沒有經(jīng)過人類改造的自然荒野會感到美，也是因為會以看慣人化了的自然的眼睛去看未經(jīng)人開辟的自然，由此聯(lián)想到已經(jīng)人化了的自然。所以，“對自然現(xiàn)象的美，我們要從整個社會的人去衡量，同時也要從每個人的感性認識去衡量”[1]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3頁。。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有些學者往往對自然美與由人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美分而論之，認為前者的美基于自然的物質(zhì)屬性，而后者的美體現(xiàn)了人的本質(zhì)。黃藥眠則不然，他將人的生活本質(zhì)也貫通于對于自然荒野之美的解釋之中，與李澤厚當時對于這一問題的看法基本相同，更具有美學基本問題的體系貫通性和邏輯自洽性。

其三，“美是評價”的觀點主張“美是人對客觀世界的主觀的把握”[2]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0頁。。在對朱光潛美學的批判中，黃藥眠反對將美感經(jīng)驗完全歸之于純粹個人化的形象直覺，堅持美的社會功利性與客觀歷史性。而在“美學大討論”展開之后，他越來越覺得脫離開人的個人性的經(jīng)驗和感覺談論審美問題，也是不符合實際的，是談不通的，因而在堅持美的客觀性的同時，也承認美的主觀性。他認為，雖然客觀之物可以離開人而存在，但美卻是不能離開人的感覺而存在的。依照列寧的觀點，感覺是人對外在世界的主觀反映，由此也就可以說美是人對客觀世界的主觀的把握。因而，“美是有客觀性的，但是通過人的意識表現(xiàn)出來的”[3]同上。。在黃藥眠看來，承認美通過人的意識表現(xiàn)出來，承認美具有主觀性，并不否定美具有客觀性，因為思想和感覺也是人由客觀的現(xiàn)實生活所決定的，有其客觀性。在當時主流學界把一切講美的主觀性、意識形態(tài)性的觀點都視為唯心主義觀點的時候，黃藥眠卻主張美具有主觀性，這顯示出黃藥眠從審美實際出發(fā)對學術真理的堅守。

正因為“美是人對客觀世界的主觀的把握”，美的客觀性要通過人的意識表現(xiàn)出來，所以黃藥眠十分重視人的“審美能力”與“審美個性”。針對“美學大討論”中有些學者堅持的美決定美感的觀點，黃藥眠指出，這種觀點看起來好像是唯物論者，實際上雖有美的事物存在，但沒有審美能力，就不能發(fā)生美感。那么，審美能力是從哪里來的？他的回答是：“審美能力是在生活中，從不斷的審美判斷里，從知識的教養(yǎng)里，……不斷地養(yǎng)成的。”[1]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4頁。審美能力之外，黃藥眠又分外看重“審美個性”。他指出，在現(xiàn)代社會，人的本質(zhì)的豐富性日益突出，在豐富性中顯出人的個性。人的知識越廣、經(jīng)歷越多，個性也就越突出，“故審美的現(xiàn)象又帶有個性的色彩”。[2]同上，第35頁。雖然由于教養(yǎng)、階級等的不同，人們所形成的美的觀念、作出的美的評價也會有所不同，但無論哪個階級，其審美評價都是通過個人表達出來的，因而一定都帶著個人的情緒色彩。這里，對審美能力、審美個性的強調(diào)，體現(xiàn)了美是人對客觀世界的“主觀的把握”，體現(xiàn)了審美活動的人學主體性，而對審美能力、審美個性的發(fā)生，黃藥眠都是以人類勞動為根基，從人類生活實踐的發(fā)展角度加以論析的。

也正是基于對審美活動主觀性、主體性的認識，黃藥眠對作為美的最高表現(xiàn)的藝術美，也很強調(diào)其主觀性與個性特征。他指出：“藝術一方面是社會性的（包括階級的、民族的）、客觀性的東西，但它必然也包含有個性。通過個性來表現(xiàn)社會的客觀性，其間又包含有個性色彩。”[3]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8頁。所以，要尊重藝術的特點，但不可將藝術特點簡單地歸結(jié)為用形象反映現(xiàn)實，還要看有沒有個性，有沒有情感的激動，然后才講有沒有形象，任何作家、藝術家都是有自己的個性特征與個人風格的。對藝術主觀性特點的強調(diào)，對于當時文藝界過于重視理性，要求藝術用形象表現(xiàn)出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而相對忽視藝術感性（情感）與個性的主導傾向，有其一定的理論糾偏作用。這在主流文論界從20世紀40年代起就對胡風倡導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加以批判的語境下，是需要相當大的理論勇氣的。

三

黃藥眠“美是評價”的觀點在“美學大討論”期間不是孤立發(fā)生的，而是有其理論上的同道。早在“美學大討論”開始之前發(fā)表于《文藝報》1953年第16、17號上的《美學問題——兼評蔡儀教授的〈新美學〉》中，呂熒不贊成蔡儀把美歸結(jié)為物的屬性，提出“美是人的一種觀念”的主張，認為“美是物在人的主觀中的反映，是一種觀念”，“美和善一樣，是社會的觀念”。[1]呂熒：《美學問題——兼評蔡儀教授的〈新美學〉》，《呂熒文藝與美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4年，第416頁、437頁。在發(fā)表于《哲學研究》1958年第3期上的《美學論原——答朱光潛教授》中，呂熒也開始明確將“評價”一詞引入美學范疇，認為“人對事物的美的判斷或評價，不是‘美感經(jīng)驗’論所能解釋的”；“在美的判斷或評價中，人需要運用的是人生活中形成的一定的美的觀念，不是唯心主義美學家所說的‘美感’”。[2]呂熒：《美學論原——答朱光潛教授》，《呂熒文藝與美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4年，第451頁、452頁。在作于1958年11月的《再論美學問題——答蔡儀教授》中，呂熒又明確提出了“美是人對物的觀感和評價”[3]呂熒：《再論美學問題——答蔡儀教授》，《呂熒文藝與美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4年，第499頁。的觀點。他指出：“辯證唯物論者認為美不是物的屬性或者物的種類典型。它是人對事物的判斷或評價。”[4]同上，第503—504頁。他又分析說，人對某一事物的美的感受，通常稱之為美感，嚴格地說來只能稱之為“快感”，它建立于人的生理基礎之上。當人們把這種“快感”稱之為“美”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感覺，而是對于事物的評價或判斷了，而且這種評價或判斷總是根據(jù)一定的生活概念和美的概念作出的。在作于1962年的《關于“美”與“好”》中，呂熒再次指出美與好不是事物自身的屬性，而是人對于事物的評價，離開了人的生活而談美與好的人，是無法說明美與好的。[5]參見呂熒：《關于“美”與“好”》，《呂熒文藝與美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4年，第531頁。在呂熒的這些論述中，都體現(xiàn)了他將審美問題作為一種價值評價的觀點，而且他對審美價值的言說也是從人的生活出發(fā)，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勞動實踐觀和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為理論基礎的。

在“美學大討論”期間，還有不少人開始嘗試從價值論角度探討美學問題。比如，繼先在其20世紀50年代末期發(fā)表的《應該如何來解釋美的客觀性和社會性》一文中明確提出了“美是一個價值”[6]繼先：《應該如何來解釋美的客觀性和社會性》，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三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年，第272頁。的觀點；在其《也談美是什么和美在哪里？》一文中再次申明“美是價值”，認為凡是價值都不能脫離人類社會而自在；凡是價值都外在于人而存在；凡是價值都有一個直接的對立面，都是一個評價行為，不評價就無所謂對它進行反映，但不是不評價它就不存在。真?zhèn)蔚恼妫茞旱纳疲Φ睦葍r值，都莫不如此。“美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價值”[7]繼先：《也談美是什么和美在哪里？》，《新建設》1959年9月號；新建設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五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第88頁。。此外，楊犁夫于20世紀60年代初發(fā)表了《美是形象的肯定價值》一文。該文也將“評價”一詞引入美學范疇，同時也明確提出美是一種價值的觀點。作者指出，不管什么事物的美丑，我們總是以評價的方式認知和感受著。在評價對象那里存在的，并不是籠統(tǒng)的“形象”、一般的“屬性”，也不是什么含混的“引起贊賞情緒的力量”，它只是一種價值。在此基礎上，他提出“美是形象的肯定價值”或美“是對象的形象的肯定價值”[1]楊犁夫：《美是形象的肯定價值》，新建設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五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第136、141頁。。該文還對價值與人類實踐生活的聯(lián)系、人類價值的豐富性、美作為價值對象的客觀性與作為主觀評價的意識性、價值形式的分類等問題進行了辨析和闡論。應該說，繼先與楊犁夫的論文都是中國當代早期價值論美學研究中比較重要的成果。比較而言，黃藥眠是由審美評價觀點走向主觀意識論，而呂熒是由美是觀念說走向?qū)徝涝u價論，繼先、楊犁夫則由審美評價論切入到了價值論美學基本問題的初略創(chuàng)構。黃藥眠、呂熒、繼先、楊犁夫等人都在人類生活實踐的基礎上將對象的審美價值與主體的評價聯(lián)系起來。

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著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學研究和藝術理論研究總體上偏重于認識論之不足的反思，以及西方價值論哲學和相關美學、文藝學研究和觀點的傳播，特別是蘇聯(lián)美學家斯托洛維奇《審美價值的本質(zhì)》《現(xiàn)實中和藝術中的審美》等一系列價值論美學論著的譯介，價值論美學逐漸發(fā)展成為中國當代美學的一種重要形態(tài)，價值論成為美學和藝術研究的一種重要理論視野。楊曾憲的《審美價值系統(tǒng)》、黃凱鋒的《價值論視野中的美學》、杜書瀛的《價值美學》、李詠吟的《價值論美學》等都是這方面的重要收獲。此外，蔣孔陽的創(chuàng)造美學，楊春時、潘知常、張弘等人的后實踐美學，王元驤、金雅等人的人生論美學，曾繁仁等人的生態(tài)美學等等，無不具有價值論美學的意蘊。黃藥眠當時在認識論美學范式重壓之下“不得不說”的價值論美學觀點在當代已經(jīng)得到更為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和理論拓展。

只要認真對比一下黃藥眠的幾篇美學論文與近幾十年來中國價值論美學方面的代表性論著，便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多有思想觀念與研究理路上的相同與相通之處。比如，杜書瀛就在其《價值美學》中指出，只有從價值論的角度把審美活動看作是一種價值活動，才有可能把有關審美的一系列問題說清楚或說得比較清楚。杜書瀛的價值論美學與黃藥眠“美是評價”的觀點都主張在人與對象的價值關系中找美；都從價值論的角度批判導源于康德的“審美無利害”觀念；都主張美不屬于客體對象的屬性條件，而是客體對于主體的意義、意味。黃藥眠指出美不是存在于事物本身中的，不能歸結(jié)于事物本身的屬性，而是認為事物在與人的社會生活的關聯(lián)中，在人的情緒化的記憶和聯(lián)想中會具有“美學的意義”；杜書瀛也說：“美（審美）不是客體、不是實體。既不是客觀派所說的那種‘自然性’的客體；也不是李澤厚所說的‘社會性’的客體（‘物的社會屬性’），也不是他后期所說的‘自由的形式’（在這里他實際上已經(jīng)把‘形式’客體化、實體化了）。美（審美）只是客體對于主體的意義、意味，是一種特殊的價值形態(tài)。”[1]杜書瀛：《價值美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98頁。類似于這種相互對應的觀點，充分說明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價值論美學與20世紀中國五六十年代的價值論美學先聲之間是有其承續(xù)關系的。

從中國當代美學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構的角度來看，黃藥眠“美是評價”的觀點有著多方面的理論價值。其一，該觀點強調(diào)美與人類社會生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在一定程度上對當時主流美學界深陷于哲學認識論、糾纏于唯物唯心的形而上學思辨有一定的糾偏作用。其二，該觀點將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等論著中的實踐觀點引入審美價值歷史生成的研討，為價值論美學的建構奠定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其三，該觀點高揚歷史活動和審美活動的人類主體性，重視審美活動的主觀性特點，為20世紀80年代的人學復興和美學、文藝學的主體性建構積蓄了思想資料和精神能量。其四，該觀點打破了當時占據(jù)主流形態(tài)的認識論美學范式在唯心、唯物的區(qū)分中將美與美感二分的思維慣性，在主體、客體的價值關系中打開一條通往價值論美學的新通道。具體而言，該觀點由當時主流形態(tài)的認識論美學范式對什么是美、什么是美感以及美與美感關系的研討，轉(zhuǎn)而代之以什么是審美對象或美學對象、什么是審美評價以及審美對象與審美評價的關系，在美學研究的基本理論問題上也作出了新的調(diào)整。其五，黃藥眠正式提出“美是評價”觀點時，用了“不得不說的話”這種表述，這在某種程度上透露出當時學界的狀況和他自己的心情，從中體現(xiàn)出一個真正的學者遵從學術真理、敢于堅持己見、不人云亦云的可貴學術品德。這一切，都對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的學術創(chuàng)新和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具有理論借鑒和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