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很多年了。
一個人的運氣總會有好有壞,剛來的時候,我的運氣曾經(jīng)也好過一陣子,有一年我掙了不少錢。
我用掙到的錢買了一套房子,盡管很小,但我想,那也許是我來到這個城市以后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像一只飛過這個城市的候鳥,在這里有了一個窩,從此,就停下了遷徙的步伐,留在這里。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回過家鄉(xiāng)。
一年總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會想起家鄉(xiāng),就像今天這個除夕之夜。我喝了不少酒,暈暈乎乎地,想家想得有點厲害。
但是,我是不會回去的。無論一年過得如何,這一天我都要好好喝上一杯,然后出門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這個也屬于我的城市。
到處彌漫著焰火,爆竹聲亂成了一鍋粥,美麗極了,也熱鬧極了。熱鬧是別人的,我也就站一旁看看。一朵朵煙花呼嘯著沖上夜空,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瞬間綻放出美麗的花朵,那種光芒四射色彩繽紛的畫面美麗極了。我曾聽人說過,煙花綻放的那一瞬間像極了愛情像極了人生什么的,我覺得真他媽的有道理,能說出這種話的人,他絕對是個天才。
如果遇到出租車的話,我會坐上車,到我想去的地方看看——天安門、頤和園、王府井,或者其他任何從我心底即興涌起的地方,乘興而去,盡興而歸。過年嘛,總得讓自己開心一下。
記得前年除夕夜,我打車到了香山,順著桃園的那條小徑一路爬上了香爐峰,站在冰冷的巖石上向東南方向俯瞰,繁華盡收眼底。整個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燦爛輝煌的鳥巢,那種景象可真稱得上是壯觀。特別是到了午夜十二點那一陣子,煙花齊放,鞭炮雷鳴,整個“鳥巢”都沸騰起來了,像煉鋼的熔爐那樣耀眼。那種震撼的場景,我跟你說,與你站在你家十五樓的陽臺上所看到的場面簡直是天壤之別,那可真是過癮多了。
……正想著,一輛出租車突然斜刺里沖到路邊戛然而止,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響聲。它就停在我前方,好像我招手攔了它一樣。
“上車嗎?”他問我。
既然已經(jīng)停了,為什么不呢? 我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新年快樂!”他對我說。
“新年快樂!”我對他說。
“去什么地方?”
“隨便。”
“隨便?”他有些詫異。
“一路往北,哪里煙花漂亮您就往哪里開。”
“好嘞。”他瞬間明白了我的意圖。車輕盈地開動起來,像風(fēng)一樣掠過路面。
我想我前世或許是一只貓,一到晚上就待不住,喜歡到處竄。夜晚總是很黑,而我喜歡光,我總是到處尋覓著往有光的地方溜。超市、大排檔、霓虹閃爍的酒吧或者燈光璀璨的商場,這些都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我像趨光性生物甲蟲或者飛蛾一樣,抑制不住對光明的向往。
有時看到夜幕下車輛閃爍的燈光或者路燈灑下的昏黃光亮,都能讓我激動不已。
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天橋上,看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流。那些明亮的車燈隨著車流的快慢,一會兒連成線,一會兒又散成點。我對那些流動的光線非常著迷,就像一個喜歡看火車的孩子一樣,常常要看到夜闌人靜才回家。
我還喜歡在午夜的路燈下跑步、遛彎,或者干脆就是站著,什么也不做,看著燈光像水銀一樣從天而降,靜靜地傾瀉下來,看著一輛車由遠駛近,像風(fēng)一樣從身邊掠過。
要是遇上下雨的話——
車窗外煙花燦爛,司機在跟我說話,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付著。我說大過年的,您也不在家休息休息,還在外面辛苦。
他的回應(yīng)令我驚訝。
“嗐,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待著也是待著,還不如出來拉拉活兒。”他扭頭瞥了我一眼說,“十幾年來,我一直如此。”
要是我沒理解錯的話,他的意思是說,他連著有十幾年在除夕夜出來拉活兒了。我正在琢磨他這話背后是否還有什么含義時,他又說道:
“您可甭以為大過年的我出來拉人,就是為了多賺點兒錢,我跟您說,不是那么回事。我家在二環(huán)以內(nèi),我打小兒在胡同里長大,現(xiàn)在有七八套房產(chǎn),我可不缺那幾個鋼镚兒。我跟您說,我跑出租純粹就是為了體驗生活……”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才是我真正熟悉的京城出租車大爺們的模樣,一個一個特能吹,個個都是老炮兒。
——要是遇上下雨的話,我就躲到不遠處的公交車站車棚里。
記得有一個夏天的夜晚,天空電閃雷鳴,狂風(fēng)橫掃著密集傾瀉的雨簾,掀起一陣陣雨霧,大地好像在搖晃,整個城市都淹沒在一片風(fēng)雨飄搖之中。我蜷縮在公交車站的車棚里,被無邊無際的雨簾包圍著,就像待在水簾洞里一樣。路上積水很深,車輛馳過時在兩邊掀起巨大的浪花,就像船在劈浪前進,又像快艇從水面上飛一樣地掠過。那些車輛閃爍的燈光透過雨霧折射出繽紛炫麗的色彩,在水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還有一次是冬天,大雪紛飛,紛紛揚揚的雪花像鵝毛又像棉絮,在路燈的照耀下,一團一團的從天上落下來。路燈靜靜地佇立在路旁,昏黃的燈光從半空中灑下來,照耀著白雪皚皚的路面,每一盞路燈就像一個小小的太陽,在那個寒冷的深夜讓人感到溫暖。
我經(jīng)常就這樣站在路邊或者公交車站的車棚里,饒有興致地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看著它們閃閃爍爍的燈光以及夜幕籠罩下的路燈。
也不總是站著,有時候,一個念頭冒出來——
這位還真能侃,說起來滔滔不絕。其實我也挺喜歡跟出租司機聊天,互相不認識,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曾經(jīng)有一位朋友跟我這么說過:
如果你有什么心思要傾訴的話,那么你就去坐出租車。出租司機是這個城市里最可愛的群體,他們的耳朵隨時都在準備著接納你敞開的心扉,你盡管把心思毫無保留一股腦兒地全都倒給他們。不妨這樣看,那些行駛在路上的一輛輛出租車就是一個個移動的樹洞,那些司機個頂個的都是最頂級的心理醫(yī)生,而且尤為重要的是,他們的收費都要比醫(yī)生便宜。
這話不無道理。
但就我的印象來看,很多出租車司機更傾向于“吹噓”,他們總是像教授一樣對你侃侃而談,而在“傾聽別人的心聲”這方面,總是差點兒意思。幾乎所有的出租車司機都能說會道,京城的司機則更勝一籌,除了炫富以外,他們張口閉口就是國家大事,個個都對當(dāng)前局勢了如指掌。假如你是個剛到京城的外地人,你往往會被他們唬住,還以為自己遇到了高層領(lǐng)導(dǎo)的遠房親戚。但是時間久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那些話經(jīng)不起推敲,而且他們說話的腔調(diào)千篇一律,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和你一路閑侃的那一套,聽起來像是經(jīng)由同一個培訓(xùn)班培訓(xùn)出來的行業(yè)話術(shù)。
這是我對京城出租司機的整體印象,這種印象源于我多年打車的體驗。
——有時候,一個念頭冒出來,我也會即興上一輛路過的公交車,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再轉(zhuǎn)乘另一輛公交車,到另一個更陌生的地方去。夜班車上經(jīng)常沒人,路上車輛也少,司機把車開得飛快,我坐著空空蕩蕩的公交車行駛在空空蕩蕩的馬路上,在沉睡的城市里逛來逛去,就像一粒細菌在沉睡者的身上順著縱橫交錯的血脈游遍全身。
我這么做并不是因為我喜歡坐車,哪怕在我坐車的時候,我也是在追逐光。公交車像風(fēng)一樣在夜間的路上疾馳,我坐在窗邊,看著路燈一個接一個地從窗外一閃而過,那些路燈投下的光柱把道路照耀得亮如白晝,我數(shù)著窗外依次閃過的路燈,心里感到美妙極了。要是像今天晚上這樣,滿眼都是璀璨的煙花,那當(dāng)然更是妙不可言。
但是眼前的這位司機,他跟我平時遇到的那些似乎不太一樣。
當(dāng)他跟我聊起雪萊和葉芝時,我心中一震,精神頓時集中起來。在此之前,我記不清我們一路上是如何開始又是如何轉(zhuǎn)進的了。到了后來,他又跟我聊起了黎曼猜想、宇宙大爆炸、時間簡史。說實在的,雖然我曾經(jīng)翻過有關(guān)時間和宇宙這方面的書,但幾乎早已忘光了,沒什么印象,對于他說的那些,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是另外一些我是能聽懂的,比如說量子力學(xué)和詩歌,就我能聽懂的那部分看,他說得不差;由此我得出結(jié)論,那些我聽不懂的部分,問題不在他,在我。
他跟我從數(shù)學(xué)聊到物理,從文學(xué)聊到哲學(xué),從理想聊到幸福。我們聊起了牛頓和伽羅瓦,卡夫卡和斯賓諾莎,康德和叔本華。“生命就是一團欲望,”他說,“每個人都是欲望的囚徒,欲望得不到滿足就痛苦,得到滿足后就無聊。人生就跟鐘擺一樣,總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不停地搖擺……”
“您可真有學(xué)問吶,您是我見過的最有學(xué)問的出租車司機。”我說,“您肯定念了很多書吧?”
“是的,都是從書上看到的,我家里全都是書,除了跑出租以外,我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
他這么回答。我想他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只好換了一種說法:“我猜您文化程度肯定不低。”
他淡淡一笑:“您覺得呢?”
“我猜您,高中畢業(yè)?”
“我上過大學(xué)。”他說,“人民大學(xué),您知道嗎?”
這著實令我驚訝。“太知道了,我多次從那門前走過。”
“但是沒有上完,我就出來跑出租了。”
這比他說他上過大學(xué)更令我驚訝。
“您肯定以為我成績不好,或者做了什么壞事,被學(xué)校開除了。實際上不是的,我成績很好,都被學(xué)校保研了,是我自己主動離開學(xué)校的。”
“哦?那到底是因為什么呢?”
“生命就是一團欲望……”他又重新彈起了他那套充滿哲學(xué)韻味的論調(diào),“突然有一天,我的欲望沒有了,我就離開了學(xué)校,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回去。”
這期間發(fā)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當(dāng)時他正說得興起,突然一個急剎車,毫無征兆,要不是有靠椅后背擋著,我差點在車廂里翻個跟頭。這讓我有些惱火,正想說點什么時,他連連向我道歉,說光顧著跟我聊天,忘了看路。
黑暗中,我看到前方有一團陰影在快速移動,不知是什么小動物正從馬路中央穿過。我心中的不快轉(zhuǎn)瞬即逝,因為我的注意力跑到那只小動物身上去了。光線昏暗,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我說看起來像是一只小貓或者小狗,但他說那是一只黃鼠狼。
當(dāng)時我說了一句連我自己聽了都肅然起敬的話:“不管它是什么,在生命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
他立即表示同意。
“我們都不過是這個城市的匆匆過客,”他說,“本質(zhì)上,我們跟一棵樹一株草、一塊石頭、一只螢火蟲或者一條流浪狗沒什么區(qū)別。”
我正要贊揚他這話說得有一股哲學(xué)的味道時,他卻告訴我,是他母親說的。
“是我母親說的。”他說,“我母親說,世間萬物本無高低貴賤之分,人與動物相比,并沒有高明多少,許多人對此認識不清,多少有些自我感覺良好。”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說了上面那些話后,他又突然蹦出了這么一句。
“這也是您母親說的嗎?”我問。
他哈哈大笑。“這是老子說的。”他說。
我也哈哈大笑,我知道是老子說的,只是跟他開個玩笑。我說:“您母親還真有文化,她肯定是一位知識分子吧?”
“您猜猜看,她是做什么的?”
我?guī)еЬS的口吻猜測她母親是一位大學(xué)教授。他搖了搖頭。
我又猜了高中老師、初中老師。他還是搖頭。
“那就是公務(wù)員、國家干部,反正聽您這么說,令堂肯定是一位有文化的人。”我不想再毫無頭緒地往下猜了,就說了一個泛泛的概念。
“都不對,”他笑了一下對我說,“事實上,我母親跟我一樣,或者說我跟我母親一樣,我們都是開出租的。”接著,他頗為自豪地說道:“就出租這個行業(yè)來說,我母親是資格最老的,她開了三十多年的出租,是這個城市里最早的一批出租車司機。”
他又說:“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假如我母親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比如說教授,結(jié)果會有什么不同呢?當(dāng)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后來我逐漸認識到,實際上我母親比誰都有文化,她的文化源于生活。當(dāng)我融入生活以后,我完全相信了她曾經(jīng)說過的話,我們每一個人本質(zhì)上跟一棵樹、一株草,跟一只鳥、螢火蟲或者蝴蝶沒什么區(qū)別。當(dāng)我理解了這些話之后,我越來越覺得我母親不是一般的人,她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智者……”
他不停地說著,因為交通順暢,不知不覺就到了鳳凰嶺附近。在山腳下的一個廣場上,有許多人在那里燃放煙花,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站在一旁觀看。
“想爬到山頂上去看看嗎?”他又說,“山頂上看到的風(fēng)景肯定不一樣。”
我心里也正在琢磨這事,他的想法竟然跟我如出一轍。
不過我同時還在琢磨另外一件事:要不要跟他把車費結(jié)了,以及回程我還能不能打到車。既然他如此適時地提出了如此合適的建議,那正好,我也就樂于順水推舟了。“上就上唄,”我說,“不過這地方我可是頭次來,還不知道有沒有上去的路呢。”
“這地兒我熟啊。”他說,“我家就在這附近,以前我半夜收工回家時,經(jīng)常順路爬上山頂去抽根煙,除夕夜我也上去過。”他說著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然后,他帶著我七拐八繞地踏上了一條登山的路。我們一邊吸著煙一邊往上攀登,我一路跟在他身后直至爬上山頂,他告訴我那個地方叫飛來石。
站上山頂居高臨下,看到的風(fēng)景就是大不一樣。焰火彌漫著夜空,東方紅彤彤一片,昔日那個沸騰的“鳥巢”又浮現(xiàn)在我眼底,就像是從魔法水晶球里看到的世界。上到高樓,望盡天涯路,而今夜,上到山頂,看盡人間繁華。
我正看得出神時,他突然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連大學(xué)都不上了,跑出來開出租,難道您就不想聽聽這中間的故事嗎?”
我回過神來,對他笑了笑:“如果您愿意說,我就洗耳恭聽。”
于是,這位陌生的司機朋友,就給我講述了如下的故事。
“我是在城區(qū)長大的,”他說,“我家以前在二環(huán)內(nèi)有個小院子。”
“四合院?那可牛了。”我插了一嘴。
“算不上四合院,但也是獨門獨戶的那種。”
“那也不容易了。”
“是的。”他的目光投向遠方繁華的焰火,悠悠地說道,“我也算是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了,我父母都是出租車司機,因為老來得子,他們對我很溺愛。從小到大,光我在胡同里的那些瑣事能裝幾大籮筐,但我不想跟您說那些。如果什么都跟您慢慢細說的話,不說個九天九夜說不完。我現(xiàn)在想跟您說的是我上大學(xué)以后的事,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
說到這里,他轉(zhuǎn)頭看向我:“您知道的,這‘有一天’很重要,世上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有一天’里……”
有一天,我遇到一個女人,一切都要從她說起。
那時我剛進實驗室不久,幫老師干點活兒。我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不善言談,跟師兄師姐都不熟。
那個女人跟我截然相反,她熱情大方,陽光開朗。我們座位緊挨著,她主動跟我說話,找我聊天,她身上散發(fā)的那種像青草一樣芬芳的氣息令我沉醉。
不知不覺,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像一粒沉睡的種子蘇醒過來,在悄悄地發(fā)芽。怎么說呢?也許我應(yīng)該用“春心萌動”這個詞語,我對她有了一種奇妙而又美好的感覺。
很快,那種感覺就以我無法預(yù)測也無法控制的速度迅速膨脹,它就像雨后春筍一樣從我的心底往上躥。我想我肯定是被某種“丘比特之箭”之類的武器穿透了心房。我為那個女人傾倒,對她無限迷戀。對于男女之間的事,我竟然在一夜之間無師自通。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上天讓我來到這個世上,我想,就是為了讓我和她相遇,讓我們的體液融合,使得我們的血液和基因在后輩之間世代流傳,永永遠遠,直至無窮。我幻想著和她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當(dāng)我意識到我想得太多時,我已經(jīng)深深地陷入了愛情的泥沼。我對她極度癡迷,無限眷戀。在我心里,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她,她是完美的化身,她身上沒有一處瑕疵,就連她眼窩下方的雀斑也是一種美麗的裝飾。
通過暗中觀察,我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男人在追她,而且她似乎有男友。這一度讓我感到迷惘,但我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理由,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我心里總有那么一種預(yù)感,只要我努力追求,堅持不懈,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
我開始琢磨各種方法,一門心思撲在她身上,找她說話、聊天,暗中跟蹤她,制造相遇的機會,找各種借口約她……和她在一起時,我開心極了,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要是看見她和別人在一起,我就嫉妒得要死。
我在跟她閑聊時有意無意地提起:我父母在部委工作,都是處級干部,我姥爺曾經(jīng)是一位將軍的秘書……在說這些的時候,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位兒時的玩伴,我把我的身份和他互換,把他的那些關(guān)系全都安到我身上來了,因此,我在撒謊時顯得輕松自如,好像真有那么回事。我還向她暗示,憑我家的那些關(guān)系,能很輕松地幫一個人安排工作或者解決戶口問題……
顯然,我的暗示很有分量,京城戶口在任何時候都是香餑餑,畢業(yè)后如果能進部委工作,那可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好事。
用謊言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終于把我們收攏到一起,我們之間變得親密無間。有一天,她悄悄對我說,想去我家看看,我興奮而又緊張。
一切都很完美,如果不考慮“我父母都是開出租的”這個事實的話。但我相信,一切能想到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要開動腦筋,我可以繼續(xù)編織優(yōu)美的羅網(wǎng)。
那時我家已經(jīng)從城里搬到郊區(qū)了。我突然意識到位于郊區(qū)的那個家正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因為我父母剛好白天不在家,在外跑出租,他們每天晚上十點以后才收車回家,這給我的計劃創(chuàng)造了便利。
我是這么想的:
一、我在一個周末帶女友回郊區(qū)的家;
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母都不在家,于是,我假裝往他們的單位打電話,隨后告訴她,他們都出差了;
三、在家里待不長時間就到了中午,我?guī)鲩T找飯館吃飯;
四、飯后,我直接帶她去附近的鳳凰嶺景區(qū)轉(zhuǎn)轉(zhuǎn),牽著她的手爬山;
五、下山后,我立即攔下一輛出租車,和她一起返回學(xué)校。
至于郊區(qū)的房子,我當(dāng)然可以告訴她,那是臨時安置房,單位正在建新房。
星期日那天,我按計劃帶她回到我遠在郊區(qū)的家。之前我已經(jīng)告訴過她,那是一套臨時安置房。果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母都不在家,但是沒關(guān)系,我有鑰匙。打開門后,我走進客廳開始撥電話……
一步接一步,縝密的計劃就像精密的儀器一樣,正在按照我的設(shè)計有條不紊地運轉(zhuǎn)著。
很快到了中午,計劃進展到第三步,我要帶她出去吃飯。
當(dāng)我打開門時,沒想到那么巧,一輛出租車迎面開來,在門前停下。從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又丑又臟衣衫襤褸的老人,我不認識,另一個人我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正是我的母親!
“你怎么回來了?”
我們同時問出了一個相同的問題,互相看著對方,彼此都很驚訝。
緊接著我母親說:“回來了正好。”她指了指旁邊那位像乞丐一樣的老人對我說:“你姥爺來了,我正想打電話叫你回來呢。”
我愕然地看著他們:“我怎么會有這樣一位姥爺?”
“怎么說話的呢?”我母親呵斥了我一句。
突然出現(xiàn)的一幕出乎我的意料,它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我頭腦發(fā)懵,心緒煩亂,驚慌失措。女友在一旁捅了捅我的胳膊,“你家里來客人了,我不打擾了。”她輕聲地說。我從她的表情上看到了緊張和詫異,以及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陰影。這時,剛好有一輛出租車從前方的路上駛過,我看到她一面招手攔車,一面輕盈地跑了過去……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計劃還沒開始第三步,就直接跳向了第五步——她攔下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返回學(xué)校,可是車里卻沒有我。
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我母親怎么這么巧就回來了呢?而且還帶回了一位以前我從未聽說過、像乞丐一樣的姥爺,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當(dāng)時心里突然冒出了如下這樣一個想法:
母親肯定早已窺見了我的秘密,所以故意演戲給我們看,目的就是要破壞我和女友之間的關(guān)系。
我這么想是有依據(jù)的,因為之前她一直反對我談戀愛。
隨后發(fā)生的一切倉促而又突然,我已記不清詳細過程了,只記得當(dāng)時我頭腦發(fā)熱,有些惱羞成怒、氣急敗壞。情緒戰(zhàn)勝了理智,我跟母親大吵一架之后我也跑了,我心里太難過了。
我回到學(xué)校,但我再也沒見到女友。我每次去她宿舍找她,她的舍友都回答我,她不在。我明白她是有意躲著我。
我后來意外地在操場附近的“情人角”撞見她時,她正和別人摟在一起。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不可理喻,一次偶然的相遇就摧毀了一切。我用謊言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無論看起來有多完美,在事實面前都顯得過于脆弱,不堪一擊。而我們之前貌似牢固的關(guān)系實則就跟構(gòu)建在沙漠上的建筑一樣不可靠,或者說,看似美好的一切實際上比海市蜃樓還要虛幻。
我的怨恨最后都像潮水一樣流向了我的母親:她做什么不好,為什么非要開出租?
怎么就那么湊巧?又從哪里突然蹦出來個姥爺?我想,一切都是一個陰謀!
我后來拒絕回家和我對母親的怨恨有關(guān)。她打電話給我,我拒接。她到學(xué)校來找我,我躲著她。我女友躲著我,我躲著我母親,我們仨就像是在捉迷藏。
可是有一天下午,我和我母親在宿舍樓下相遇了。她在那里守著我,有話要對我說。我沒給她說出來的機會,一見面我就跟她吵,她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她好過。我警告她,不要再來煩我,然后我揚長而去,丟下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抹眼淚。毫無疑問,我的行為嚴重地傷害了她,而這正是我心里所希望的,我想讓她傷心。
當(dāng)我父親深夜把電話打到宿舍樓下的傳達室時,我深感意外,因為之前他從未給我打過電話。我跟他一向關(guān)系疏遠,很少交流。他在電話里用沙啞的聲音通知我,趕快到醫(yī)院。他沒說為什么,但我預(yù)感到大事不妙。我母親出了車禍。當(dāng)我一路跑出校門,急匆匆地趕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遲了。
我母親出事后,我父親像變了一個人,他不跑出租了,整天坐在門前發(fā)呆。我坐在他身邊陪他。我不想回學(xué)校了,學(xué)校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失去意義。但是我們彼此沒有言語,就像兩只貓?zhí)稍陂T前溫暖的陽光下,互相陪伴。自從我長大以后,我們之間的言語就像屋后的那口老井一樣迅速地枯竭了。
有一天晚上,我父親把我叫到身邊,已經(jīng)多年跟我沒話說的他,卻突然提出想跟我“聊聊”。
“你和那個女孩后來怎么樣了?”他問我。
“女孩?”我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我們彼此都把對方忘掉了。”我說。
接著,我很少有地跟我的老父親幽默了一下:“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開始腐爛了,所以就只好把它扔了。”
他笑了一下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母親說得對,”他又說,“事情的本質(zhì)往往并非你看到的那個樣子。”
“那事情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我笑了一下,追問道。
“如果一顆心注定屬于你,任何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要是相反的話,我只能說,任何理由都不過是借口。該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該是你的,你也搶不來。總而言之,這世上一切都離不開緣分二字。”
我茫然地看著他——那個躺在床上瞇縫著眼睛、似睡非睡半醒不醒、看起來熟悉而又陌生但真正唯一屬于我的老父親——似懂非懂,另外,我記得他以前不是這樣說話的。
“也許我這么說你不好理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聽完這個故事后,你也許就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于是,那天晚上,我那個平時沉默寡言、八竿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父親,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述了如下一個故事:
我們公司是京城最早最大的出租車公司,我剛進去那會兒,有一萬多號人,八千多輛車,主要是夏利和大發(fā)。同事很多,但我們平時都在外面跑,分散在京城的各個角落,只有開例會的那天才聚到一起,抽煙,打牌,聊女人。
開出租的基本上都是男人,我們那個分隊兩百多號人只有一個女司機。那個女司機長得漂亮,有許多單身同事對她有意思,但是她誰也看不上。有一個男的,在國家部委任職,我們一開會他就來了,在門口等那個女司機。他對我們挺好,給我們遞煙,遞糖果,有時還請我們喝飲料,是那時剛出現(xiàn)的可口可樂,要用外匯券才能買到。我們對他也挺有好感,有人就跟他開玩笑說:你光堵在門口不行啊,她現(xiàn)在是香餑餑,有許多男同事在追她,你真要看上她了,就要下點功夫——干脆,你也過來跟我們一起開出租吧,這樣機會就多了,遲早能得手。那個傻子聽人這么一鼓動,嗐,他還真把國家單位的工作給辭了,跟我們一樣干起了出租。
但是那個女人依舊對他很冷淡。
這里有一個緣由,當(dāng)時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個女人因為不能生育離過婚,之后她就再也不想結(jié)婚了。一想到自己不能生育,她就覺得婚姻對她毫無意義。
那個男的呢,他把好工作丟了,白白跑了四五年出租,愛情毫無進展,一點希望都沒有,他感到非常絕望,心灰意冷。
就在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有一天,女司機開車經(jīng)過白坊橋時,遇見一個人暈倒在橋下的人行道上。她停車跑過去一看,是一個女人,懷里還抱著一個小孩兒。
女司機趕緊把兩人抱上車,正要去醫(yī)院時,那個女人蘇醒過來。女司機后來就把他們拉到了附近的一個廣場上,又給他們弄了些吃的喝的,牛奶面包礦泉水什么的。那女的吃飽喝足后就完全恢復(fù)了正常,敢情她是餓暈了。
原來這女的是從外地來的,那個孩子是她兒子,生下來就有病,好幾次差點兒斷了氣,當(dāng)?shù)蒯t(yī)生開了些中藥根本沒用,有人告訴她要上大醫(yī)院才能治好。她也沒錢,買火車票的錢還是借的,到了北京后身無分文,就想到了賣血這個主意。她上周賣了一次,那天又去賣了一次,沒想到走在路上就暈倒了。
女司機后來跟我們說,從她看到那個孩子的第一眼起,她的眼睛就亮了,那個孩子面黃肌瘦,卻非常迷人,臉上有一種無法言表的魅力,特別是他的笑容,她說看到了那樣的笑容時,她才真正見識到了什么才是迷人的笑容,她說那種笑容“簡直鉆到她的心里去了”。按照她自己后來的話說,她從那個孩子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叫緣分的東西。女司機直接告訴那位外地來的婦女:“治病是要很多錢的,如果你真想治好這個孩子的病,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送給我。”她說,“送給我你盡管放心,我有錢,哪怕砸鍋賣鐵我也要把他的病治好。”
就這樣,我們這位女同事從那位婦女懷里接過了孩子,臨走時,她還把當(dāng)天收到的所有錢都給了那位婦女。
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后,女司機突然忙活了起來,她對那位男司機也熱心了起來,因為她想讓他幫她干些活兒。
而這位男司機正巴不得呢,以前想獻殷勤都沒機會,總是拿熱臉貼冷屁股,現(xiàn)在好了,她主動請他幫忙,這對他來說就跟天上掉餡餅一樣。于是,他幫她看孩子,給孩子買牛奶、尿片,帶孩子去醫(yī)院,他還讓女司機帶著孩子住到他家去,因為他家離醫(yī)院近。
在此過程中,他們產(chǎn)生了愛情,住到一起了。
那時候的人都沒多少余錢,他們很快就花光了積蓄,為了給孩子治病,這位男司機把家里的房子抵押出去了。幸運的是,孩子的病好了。當(dāng)孩子長到兩三歲時,一切都正常了。他跟其他孩子一樣玩耍,上小學(xué)中學(xué),還考上了大學(xué)。
為了還債,他們沒日沒夜地跑出租。有一段時間,家里出了點問題,他們沒錢按期還債,房子被債主收了,于是,他們只好搬到郊區(qū)去住。
有一天,女司機經(jīng)過白坊橋時遇到一位老人,他站在路中間,專攔出租車,手拿一塊抹布替人擦車。女司機遞給他一塊錢,可他不要錢,他把頭伸過來,向她打聽一件事,他說:“姑娘,你是開出租車的,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這樣一件事……”
老人打聽的事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當(dāng)時有一個外地婦女在那橋下暈倒了,幸虧一位開出租的女司機救了她。當(dāng)時她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她是帶孩子來京看病的……
最后,老人說:“那個婦女就是我女兒,她生病臥床多年,最近感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去世前再看上一眼她的孩子。”
和所有被攔過的司機一樣,女司機搖了搖頭,她說不清楚,然后就把車開走了。
女司機一路上心神不寧,她心里很矛盾。經(jīng)過長時間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她到底還是把車開了回去。她當(dāng)時跟老人是這么說的:“老人家,您就不要在這里一個一個地問了,路上車多危險,您先跟我回家,我是開出租的,認識的出租車司機很多,讓我來幫您想想辦法吧。”
于是,她就把老人帶回了家。
這世上總有那么多的巧合,而同樣就在那天,她兒子把女友也帶回了家里。
說到這里,你明白了吧?那個男司機就是我,那個女司機就是你母親,而你見過的那位老人,他也的確是你姥爺。你的親生母親,她正躺在家鄉(xiāng)的床上等著見你一面呢。你母親什么都沒說,她是想讓你自己決定,畢竟,你也成人了,我們再也不好替你決定什么。但是,我又覺得,如果有機會的話,你還是應(yīng)該回去一趟,畢竟是她生了你,帶你到北京來看病,你應(yīng)該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一個農(nóng)村婦女孤身帶著孩子上北京來看病,那該有多么不容易!
這么多年來,我們仨相處得很融洽,你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快樂。因為你,我得到了一生夢寐以求的愛情,所以在我心中,你就是天使。可當(dāng)你追逐愛情時,我卻幫不上你,真是很遺憾。但我勸你也不要急,你母親說得對,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你也不要強求;這世上的事終究要講緣分二字,機緣巧合自然水到渠成,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北京城里住了這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是咱們仨湊到一起了呢?
……
這些年來,我跟我父親之間話越來越少,而那天晚上,他一口氣跟我講了那么多。后來我才知道,他把一輩子剩下的話都攢到了那一夜。第二天早晨,當(dāng)我像往常一樣推開他的房門時,他已經(jīng)走了。
我父親在追女人這方面還真是個狠角色,以前他為了追我母親,寧愿放棄公職去開出租,現(xiàn)在他仍然對我母親緊追不舍,寧愿拋下我孤身一人。
我父親走后,我感到孤獨、寂寞,就像只身陷入了深淵一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天天坐在門前發(fā)呆。我獨自曬著太陽,白天還好,陽光能驅(qū)走心頭的陰影;可一到夜晚,我就感到寂寞難耐,孤獨得要死。
有一天晚上,孤獨使得我發(fā)狂,我想我必須得做點什么,于是我就開著我父親的出租車上了路。
一路上,不斷地有人向我招手,剛一開始我都置之不理,后來我想,捎上一個人作伴也許不錯,我就把車靠向路邊。
捎上人后,我喜歡跟乘客說話,不停地說,不停地說,那種感覺有些奇妙。
我發(fā)現(xiàn)開出租也挺好的,有人說話,還能掙錢。而且,我喜歡開著出租車行駛在夜間的路上,那種感覺簡直美妙極了。從此,我愛上了開出租。
每個月我都要給自己買一個儲錢罐,把掙到的錢塞進去。隨著時間慢慢流逝,生命一點一點地變成了金錢,流進了儲錢罐。開出租沒什么不好的,我覺得它是世上最有價值的事。每個月都有那么一天,我抱著儲錢罐到債主家里去。
父母剩下的債務(wù)不多了,我沒幾年就結(jié)清了所有的欠款。房子又回來了,但是我卻住不回去,因為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條胡同要整體拆遷了。拆遷是胡同的宿命,這沒什么好反抗的,更何況,開發(fā)商在一通計算后告訴我說,要補償我六套新房。
一切都好說,我現(xiàn)在只關(guān)心開好出租車。
我也多次開車從白坊橋下經(jīng)過,橋下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我只好努力地想象著我第一次從那座橋下經(jīng)過時的情形。
我默默地聽著身旁這位陌生的司機朋友絮絮叨叨地講述他的故事,無意中錯過了午夜十二點最美的那一段煙花。“后來,您沒有成家嗎?”我問。
“曾經(jīng)滄海呀。”他說。
他這么說我能理解。我想,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我能理解他孤獨的內(nèi)心。在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我腦海里總是不斷地浮想著另外的一些事。有那么一刻,我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我又想起那位朋友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一輛輛行駛在城市里的出租車就是一個個移動的樹洞。但是有些時候,你把別人當(dāng)成樹洞,別人又何嘗不是把你當(dāng)成樹洞呢?對于那些司機來說,那些上上下下的乘客又何嘗不是一個個移動的樹洞呢?
他已經(jīng)講完了他的故事,我想我也得回去了。從山上下來后,我又坐上了他的車。
車行到了玲瓏公園一帶,我對那附近很熟。我知道不遠處有一條河,一直流到我家附近,如果沿著河濱路行走的話,能一直走到家。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那么走過。我盤算著路程的遠近,大約十幾公里的樣子,但也許有二十公里,如果我一路步行,到家可能要三五個小時,要是偶爾小跑一下的話,時間就會縮短不少。當(dāng)然,我也會偶爾停下來,看看沿途的夜景和煙花……這么想著,我就告訴司機說我就在這里下車。伴隨著訝異的表情,他一腳踩下去,把車停到路邊。
我把那個早已準備好的紅包拿在手里,在跟他說“新年快樂”的同時,就把紅包遞了過去。他很客氣地對我說不要錢,他說跟我一路聊得很開心,這是他這些年來過得最快樂的一個除夕夜。但我堅持要給他,我說這是他應(yīng)得的,而且我也很開心。他開玩笑說,這么說咱倆算是臭味相投了。話一出口,他又覺得這個詞語不大好聽,所以他又嘗試了同病相憐或者志同道合之類的詞語,但是怎么都覺得別扭,最后,他終于想出了一個還算靠譜的詞語——志趣相投,他說他和我算得上是志趣相投。
“如果您非要給的話,那我們交換一個吧。”他說著側(cè)身拉開了副駕室的抽屜,從里面抽出一個紅包。他的行為令我驚訝而且感動,我們彼此交換了紅包。
“新年快樂!”他對我說。
“新年快樂!”我對他說。
之后我們互道再見,盡管我們心里都清楚一個明顯不過的事實——我們再也不會相見,因為這個城市太大了。我們依依惜別,頗有一點熱戀中的情侶分別時那樣的氣氛。有那么一刻,我甚至還想索要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但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因為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有什么意義呢?我們都只不過是這個城市的匆匆過客而已,就跟他不久之前剛剛跟我說過的一樣,我們跟這個城市里的一只貓、一只鳥、一塊石頭、一棵樹或者一條流浪狗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當(dāng)他掉頭從我身旁駛過漸漸走遠時,我依稀看到車牌號的尾部是77這兩個數(shù)字。我對這兩個重疊的數(shù)字很敏感,因為它恰巧是我生日中的一部分。此時天上煙花正濃,我們彼此消失在這除夕夜茫茫無際的煙花里……
凌晨時分,沿著河濱那條路,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煙花在周圍的夜空里漸次綻放。每一朵煙花躥上夜空時都劃出了優(yōu)美的弧線,帶著風(fēng)的聲音,瞬間綻放出美麗的花朵,光芒四射,色彩繽紛。我曾經(jīng)聽人說過,煙花綻放的那一瞬間,像極了愛情,像極了人生……
我一路走一路欣賞著這漫天的焰火,想起小時候過年的情景,那時沒有電,點煤油燈,晚上早早就得睡覺,只有除夕夜才能奢侈一下,每個房間里都要點亮一盞油燈,把每一個角落都照耀得亮如白晝。那時天天都盼望著過年,一到過年就興奮不已,提著燈籠照亮漆黑的路,從一家走到另一家,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除夕夜是不睡覺的,一定要熬到天亮,總是擔(dān)心時間過得太快。與那時相比,我現(xiàn)在唯一還保留著的,也只有對待過年的這份熱情了。
記憶里那些多年以前的夜晚與眼下相比,顯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
眼前的這個夜晚,如夢如幻,它精妙地詮釋了有史以來最極致的繁華。千萬年來,不,應(yīng)該說是億萬年來,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自黑洞大爆炸誕生宇宙以來,在茫茫無際浩瀚無垠的宇宙里,在我腳下這獨一無二的藍色星球上,無論是從時間上還是從空間上來說,此時此刻此地,它正在呈現(xiàn)著宇宙進化史上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繁華,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渾身顫抖……
正如我計算的那樣,回到家時大約凌晨四點。我感到有些困倦,我想我還是睡一會兒,畢竟年齡擺在這里了。
一覺睡到中午,醒來時窗外光線明亮,金色的陽光灑滿了窗臺。今天是個好日子(事實上,從隔壁的鄰居家飄過來的歌聲也是這么唱的),這正是我喜歡的天氣,我就喜歡像今天這樣陽光明媚、天氣通透的日子。
這么好的天氣,坐在南方青磚黛瓦的墻根下曬太陽,肯定很愜意。我在想,什么時候我得回去一趟了。
在我穿衣服的時候,一個紅包從褲兜里掉了出來,打開一看,里面有二百塊錢。巧了,和我昨晚塞進紅包的錢數(shù)一樣,還真是心有靈犀呀。我心里這么想著,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咧開了。
起床以后,我先下樓到處轉(zhuǎn)了一圈兒,周圍的飯店今天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只有一家拉面店還在照常經(jīng)營,門口停了很多車。我看到有一輛車的車牌號上有77兩個數(shù)字,這讓我頓感親切,緣于那兩個數(shù)字和我的生日之間有一點微不足道的關(guān)聯(lián)——我總是毫無緣由地覺得,車牌號就是一輛車的生日。
跨進店門后,我要了一碗拉面。在我等面的時候,目光在店里掃了幾眼,店里人很多,有人和我一樣在等待,有人正吃得熱火朝天。
在我斜對面隔著幾張桌子坐了一家人,一對老夫妻,一對年輕夫妻,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看起來應(yīng)該是一家三代六口,每個人都穿著新衣服,顯得精神抖擻、其樂融融。
那個男的可能注意到了我在看他們,也盯著我看,我只好把頭扭向一旁,看向窗外。過了一會兒,當(dāng)我回過頭時,那個男的還在看我,這讓我覺得有些蹊蹺。這時,我的面來了。
在我吃面的時候,偶爾抬眼望去,那個男的還在不時地瞅我。我突然覺得那個男人看起來有些面熟,在隨后的一小段時間里,我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但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他,這讓我感到有些恍惚。
當(dāng)我吃完面條,起身離開,從他們面前走過的時候,那個男人微笑著對我說:“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