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拆遷總指揮南大江面容嚴肅,仿佛厚重的灰呢上衣打扮出來的是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而不是一個普通小城鎮的副鎮長。他身后站著小隊長張得勝和趙四敗,這是他的兩位得力干將。
把一個破舊的村莊變成公園,這是多么美好的前景,可是根本沒人理睬他這一套說辭。每個人都害怕吃虧,都想讓別人先走,似乎最后走掉便能得到最大的利益,那么,挖掘機只好出場了。
小隊長張得勝揮動雙手,引導三臺挖掘機圍住黃骨魚家的小樓,就像三張大嘴圍住了一塊沾滿奶油的大蛋糕。
小隊長趙四敗舉著話筒一陣干咳,他努力讓聲音平穩地回響在這個拆除了大半的村莊之上。他喊道:不聽話、硬碰硬的就是這種下場。
警戒線邊很快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大伙想不到平日軟弱可欺的黃骨魚突然變成了釘子戶,都以為會是村子里的頭號硬漢劉二呢。
劉二這個家伙每天把二百斤杠鈴高舉五十下,一身疙瘩肉,沖不喜歡的人吐唾沫,猛踩人家拖在身后的影子。他當過兵,兵營生活教會他的似乎只有你打倒我我打倒你那些粗淺的道理。他狂妄地叫道,我建房子用了多少鋼筋、水泥,想把比碉堡還結實的房子用蘿卜白菜價拿走,沒門!早準備好了大規模殺傷武器,誰讓老子不舒服,老子就讓他更不舒服。
劉二當兵時最喜歡看美國佬和薩達姆干架,所以一張嘴就是大規模殺傷武器。他只顧逞口舌之快,卻忘記了薩達姆被美國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悲慘結局。果然小隊長們就是美式思路,他們吹牛皮習慣了,最見不得有人比他們還能吹,掄起拳頭說道,幾十口人沖進去,胖揍一頓,讓他也見識見識我們的超級武器。
但南大江卻要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于是,趙隊長穿著夜行衣半夜深入虎穴,用摻麻藥的雞腿搞定眼睛發綠的大狼狗,發現大規模殺傷武器不過就是炸藥包和汽油桶。
汽油桶是拆遷戶的常規武器,可怎么會有炸藥包?南大江十分疑惑,雖然趙四敗精明能干,但有時候也是一根筋到底的貨,就不知道摸一摸,看一看?當然也可能是怕死的原因,他看到炸藥包的時候,竟然嚇得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于是,眼神更好的張隊長,再次翻過劉二家的墻頭,發現炸藥包不過就是舊被子捆上麻繩,嚇不倒人。倒是汽油筒中的濃烈尿味讓他產生了懷疑:是新式化學武器,還是汽油變了質,或者汽油中摻雜了更加強烈的燃燒劑?送檢后,得到一份奇葩的鑒定,前列腺發炎。
男工作人員發糖發煙,女工作人員吃著水果嗑著瓜子,拆遷辦公室笑聲一片。南大江揮舞著那張紙質鑒定,問道:讓送公安局,你們送去了人民醫院?
失去男人氣概的劉二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地簽字走人,卻被大伙合掌恭稱為英雄。劉二急了,兇猛地呲出尖利的牙齒罵道:你爹才是英雄,你媽也是!
解決了劉二,拆遷辦公室里擠滿群眾。黑臉膛的小隊長全成了紅臉膛的關公,他們笑瞇瞇地讓大伙排隊,簽字,拿錢,還十分關心老百姓的身體健康,說不舒服就去醫院檢查,別藏著掖著小病捂出大事來,剛剛到手的錢財長出翅膀,“嗖”地一聲就飛上了天空。突然發現有個人蹲在墻角哭泣,扯起來問道:好日子剛剛開始,你哭什么?那人道:太激動了。自從墻上寫上“拆”字后,這個干旱多年的老光棍漢突然遭遇瓢潑大雨,提親的人蜂擁而來,他實在不知道選張家的大姑娘、李家的小寡婦,還是三十里外大表舅家的三表妹。張家的是個黃花大姑娘,李家小寡婦雖然拖著一只小油瓶,但是人長得真俊,大表舅家的三表妹不丑不俊,但大表舅家有錢,你叫我怎么辦?
小隊長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窮有窮的問題,富有富的煩惱,節哀,節哀!
那人卻說:我要三套房子,給她們每個人一套。
小隊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贊美道:老成這樣了,還有理想,難得,難得!
大好形勢之下,誰想一慣笑臉相迎、遞煙泡茶的軟皮蛋黃骨魚突然換了副嘴臉。他摸出一把殺豬刀,四處嚷嚷:不簽,老子就是不簽!搖頭擺尾的大黃狗也不再親密,沖著工作人員兇猛地叫喚。
南大江惱火地問道:每次都告訴我這戶是把鳥裝進了籠子里。這是一只什么鳥,貓頭鷹嗎?
張隊長訕訕地答道:黃骨魚在南方打工的老婆回來了,那女人見過大城市的排場,哪里理睬我們這壺酒錢。
趙隊長小聲說:女人除了睡覺,能有多大力量,黃骨魚膽肥的真正原因是和失散多年的舅舅剛剛聯系上,他舅舅就在我們鄰邊的市當市長。
張隊長疑惑地問道:市長?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趙隊長說,我也是聽吳愛前說的。
2
南大江身上一陣發熱,他埋怨天氣的反常,隨手脫下外套扔給趙隊長,身上露出來的花毛衣讓這位勇猛的將軍,陡然變成了一個溫和的普通人,但鋼刀般的手勢依然凌厲,似乎時刻惦記著砍斷拆遷戶得隴望蜀的春秋大夢。
三臺挖掘機就像三臺坦克轟隆隆地向前沖去。趙隊長舉起話筒叫道,沒看懂南鎮長的命令嗎?停止強拆!
地圖,地圖!南大江要過來一張地圖,沉吟片刻,說:這個邊角位置暫時不拆也影響不了大局,影響不了工程進度,影響不了我們向十一國慶節獻禮。
張隊長急了:天時地利人和,一切就緒,我安排好一家公司上門抽獎,他們家免費一日游回來,堡壘變成了廢墟,哪還有談判的本錢?
趙隊長比張隊長更有眼色,他應和道:聽南鎮長的話總歸沒錯,黃骨魚家的位置就是公園廁所的位置,他要是不搬走,全市人民的大便也會把他臭死。何況他家找到了房產證,將來打官司會給我們惹出一大堆麻煩。
張隊長說,他家的房產證賊眉鼠眼的,來歷不清。
那是上周末的事情,黃骨魚一家男女老少來到拆遷辦公室,三歲的小孫子穿著軍綠色服裝,背著沖鋒槍喊口號,神氣活現就像在指揮一支特種部隊。
黃骨魚的老婆揮舞的雙手就像大風搖動著一棵老樹,她一身黑色緞子服閃閃發亮,每一個動作都刺激著周圍人的眼睛。她情緒激動,大聲嚷嚷: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了,這本房產證上寫著的面積都是老黃家的,祖宗八輩子傳下來,誰能搶走?
黃骨魚提醒道:睜什么狗眼,南鎮長還在那邊坐著呢!
老婆客氣一句:南鎮長就不用睜大狗眼了。
黃骨魚補充道:南鎮長的狗就不用睜眼了!
小隊長們瞪圓雙眼,突然感覺發火和生氣都不合適,急忙又把眼睛閉上,當又臟又舊的房產證傳到手中之時,才把眼睛睜開。當然,想靠那一雙雙只認得當下的金魚眼睛發現十幾年前舊證件的破綻,比登山還難。
房產局工作人員吳愛前,號稱駐拆遷工地辦事處主任,他常年在各大工地巡視,和工作人員熟悉,和拆遷地塊的老百姓也熟悉,親親熱熱就像一家人。他舉著房產證問道:收了大半個月房產證土地證,怎么沒見你家一絲一毫的動靜?
婆娘一把搶回證件,跳腳叫道:家里翻了個底朝天,才從一捆破鞋里找出來的。當年土地證房產證不值錢,誰家領到不是扔在席子底下就是丟在雞窩里,哪像現在當成老祖宗遺像供著。你聞聞我家這本,除了孩子尿炕的味道,邊上這一圈黑點全是老鼠屎。
張隊長聞了聞尿味,又把綠封皮的證件舉到趙隊長嘴邊,讓他嘗嘗老鼠屎,說,你當過獸醫,最有發言權。
趙隊長卻產生了疑惑,他問,席子下面的本本從破鞋里翻出來的?
怎么鉆進破鞋里的,老鼠叼的唄。婆娘自說自話,卻也開始懷疑,轉頭問黃骨魚道,它是怎么鉆進破鞋里的?
黃骨魚略一遲疑,婆娘的二踢腳就飛了過去。婆娘追,黃骨魚跑,近身后不免幾把抓撓。黃骨魚耷拉著長臉嚷嚷道,新鞋都穿不完,家里哪來的破鞋?婆娘叫道,你們這幫缺德鬼,拆房子,還要拆散我們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我長年在外賺錢養家,這個花心鬼卻拿著我的錢,在家搞破鞋,找外遇!
南大江的咳嗽聲給這幕演出畫上句號。他說,等吳愛前主任查找資料后,鑒定房產證的真假。
吳愛前小聲嘟噥:那年頭的資料比鳥毛還亂,不知道存沒存檔呢,到哪里找?
小孫子早已忘記領隊身份,躲進奶奶的懷里叫道:回家,我要回家。
苦命的孩子,哪來的家啊,我們幾輩子傳下的房子馬上就要被這幫王八蛋拆倒了。婆娘帶著哭腔,抑揚頓挫地唱將起來。
特種部隊剛剛離開,婆娘又一個回馬槍殺回來,叫道:老不死的和破鞋過,我也不吃醋,不過你們要多準備一套房子給他結婚用,他臉皮薄,怕丟人,讓我回來告訴你們。
張隊長道,拆遷拆得村里的老頭老太太時髦起來了,不是離婚,就是搞外遇。
趙隊長說,一兩套房子不滿足,挖空心思想著三套四套。
3
警戒線外兩個人爭吵起來。那個說,是叔伯舅舅,多年不再走動。另一個說,舅舅是親舅舅,市長也是正市長,可三個月前被雙規了。
趙隊長見南大江抖動了一下,知道他躁動的身體冷卻下來了,立即上前幫他披上外套,讓他重新變成戰場上的大將軍。這位將軍扭頭說道:挖掘機上場。
張隊長興奮地搶過趙隊長的話筒,舉到嘴邊,沖著挖掘機叫道:傳鎮長指令,沖,向前沖!三下五除二解決黃骨魚這個王八蛋。
小隊長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們終于要從幾個月的苦海中解脫出來,有獎金發了。平時,只要拆遷進度放緩,南大江就在會議室里發脾氣,咬文嚼字想出一些新詞、新句子,時不時冒出一些新主意。
他說,這是一場殘酷而冰冷的造富運動,為什么一個村莊花費巨額人民幣攻打不下,因為每個人富了還想更富,錢多了還想更多。我們制定的大標準他們不滿意,每個人都為自己制定了更多的小標準,全是癡心妄想,用我們的頭腦、嘴皮子和挖掘機,把他們一個個打翻在地。
那天,因為趙隊長用彈弓打玻璃,被黃骨魚告到派出所賠了三百大洋,南大江就變成了碎嘴婆娘。他說,多想想正經辦法,幫老大爺挑水、扶老大娘過馬路才是人間正道,別玩母豬點子,放狗放蛇放煙霧彈催淚瓦斯劃車胎這些壞事少做,我們是文明拆遷,要改一改你們的土匪習氣,和廣大人民群眾打成一片。
小隊長們不吭聲,一根煙接上另一根煙,他們心安理得地躲在一根根煙的后面,很快就把會議室籠罩在煙霧里。那時候,南大江的眼神再亮,心思再縝密,也看不清誰,看不懂誰。
南大江發完脾氣,上午例會宣告結束,各組人員分頭上門入戶。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進村莊,一步一個地雷,一戶一個地雷,走訪了二十戶,就踩響了二十顆地雷。他們并不急著幫老大爺挑水,幫老大娘過馬路,他們明白,歪歪斜斜的村子里自有歪歪斜斜的小巷小道,他們各有各的辦法和路數。
話癆小組一頭鉆進不愛說話的人家,興奮得就像撞進花叢中的蜜蜂,嗡嗡嗡三天三夜不感覺累,從張三媳婦的胸圍聊到太陽系的長度,從中國足球聊到學生教育,從上下五千年聊到美利堅合眾國,主人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他們還不停地問,美國總統選舉你支持誰?
三五天過來,有人就撐不住了,捂起耳朵叫道,我簽字還不行嗎?
幾個人表情詫異,一副意猶未盡的表情:再聊幾天唄!
不愛說話的小組專門對付話癆老百姓。他們慢騰騰地叫開緊閉的大門,摸張板凳坐下抽煙,抽到飯點就回去,任憑你唾沫星子亂飛,也得不到任何回應。幾天后,愛說話的家主就急了,你們到底想做什么?
他們看了看主人逐漸紫脹的面皮,淡淡說道,我們想請你到辦公室簽字。
厚臉皮小組腆著臉皮,軟磨硬泡難纏戶。他們用熱臉對著人家的冷屁股,無論什么難聽話一律笑納,還勸對方氣大傷身,早早拿到拆遷款,早早享受幸福生活。
不講理小組輩分高、年紀大,他們張嘴就罵,抬腿就踢。后生小輩們笑道,踢我一腳,多加一萬元。啊,又踢一腳,再加一萬。
講理小組主要針對那些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講國家利益、民族大義,講世界和平,講艾滋病防治,實在聽不進去,就手拉手到飯店叫上一桌講一講哥們義氣,再聽不出去,就動用組織的力量,讓單位領導出面談話。領導們能講些什么,也把國家利益、民族大義、世界和平、艾滋病防治講一遍,然后生氣地大叫,再不簽字,我停發你工資!
4
三臺張牙舞爪的挖掘機正要行動,南大江忽然又打出停止的手勢。原來,爭吵的閑人爭出來的結果是,黃骨魚的舅舅去紀委談話后早就出來了,人家是守規矩的好干部,只是幾封舉報信混淆了視聽。
南大江生氣地問道,這些重要的情報為什么不上報?你告訴我,拆遷工作第一步是什么?
趙隊長像小學生那樣怯生生地答題,摸清七八姑八大姨是誰,在什么地方上班,干些什么。
張隊長扯出來剛剛擠進人群中的一個胖家伙,說,這是黃骨魚的叔叔黃花魚。黃花魚,你快給我們南鎮長報告你侄兒黃骨魚的家庭情況。
臃腫的黃花魚接過張隊長的煙,猛抽幾口道,這個悶侄兒不太說話,但發起火來也挺嚇人,他媽那邊的親戚官也不大,舅舅管著百十萬人,是一個市的市長。
南大江說,地圖,地圖!
他掏出一只鉛筆,在那張大紙上面又描又畫,這個村莊的概貌就像一只蝴蝶揮舞著雙翅,只有拆光地面建筑,才能保證自己的仕途跟著蝴蝶輕盈地起飛。因此,每一個步驟,他都要小心謹慎地把控,但此刻他的決定,卻變成了這戶不拆。張隊長說得令,可又心疼錢,說每臺挖機一天租金五千元啊。
南大江的眼睛向邊上一掃,說道:拆掉它們。
這戶人家早就簽字去了外地,南大江封鎖消息宣稱他們是釘子戶,因此也被控制在警戒線里。張隊長詭秘一笑,殺雞儆猴,讓那幫打死不簽字的家伙看看我們的氣魄和決心。
待命多時的挖掘機剛剛開動,卻又被南大江揮手阻止下來,他說,慢著,慢著,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這一天,小隊長們的臉色跟隨著南大江的手勢春夏秋冬似的不停地變化,臉上的肌肉都僵硬起來了。他們臉對著臉罵道,連空蕩蕩的房間都不敢動,拆遷工作真他娘的能把人憋出內傷來。
還是心腹之人明白南大江的心思。趙隊長叫道,看仔細了,當心房間里鉆進了流浪漢。
工作人員報告,一號房間是空的,二號什么都沒有,三號同樣情況,四號還有破桌子破椅子。南大江說,仔細看,有沒有活物。
有,有!張隊長連聲報告,五號房間有兩只談戀愛的狗。
太好了,今晚有狗肉吃了,陰陽相交的狗大補。
胡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趕緊把它們轟出來。
在飛揚的塵土中,這個轟隆隆的地方就像正在進行一場小型戰爭,充滿欲望的磚頭瓦塊,全被挖掘機拍打得一片破碎,只有幾根倔強的鋼筋,仍然不屈不撓地直指天空。張隊長叫道,想硬碰硬,也不想一想,你的花崗巖腦袋硬得過挖掘機嗎?
圍觀的群眾表情不同,并不兔死狐悲,他們起初想當一場大戲看,結局卻是無聊地盯上了幾只慌里慌張從倒塌的房屋中嚇出來的蚯蚓。他們說,太震撼了,爬出來一群變色龍。
趙獸醫時時不忘炫耀醫學知識,說道,它們入中藥的名字叫做地龍。又把嘴一撇,不相信地問道:個頭這么小,它們變化的顏色你們能瞧得清楚?
5
這一天天氣晴朗,是個適合出行的黃道吉日,還適合說話、演戲,適合做一切心情愉悅的事情。小孫子神氣活現地吹著哨子,黃骨魚一家人依然像支特種部隊。
婆娘說話的聲音陰陽怪氣,趁我們不在家,就想強拆,眼睛太小,沒看清楚我家大門上面貼著哪路門神吧!
趙隊長好奇地問道,哪路門神?
婆娘神氣活現地說道,元帥趙公明!
黃骨魚補充道,還有神圣的法律保護——我們的房產證。
談到房產證,婆娘搓手頓足地叫起冤來,說那天離開拆遷辦公室,帶小孫子去菜市場買菜,結果后面的小賊騎車撞人擾亂注意力,前面的小賊伸手就搶東西。
我的錢包和房產證全放在自行車前面的車欄里,不是不配合工作不簽字,是房產證被小賊搶走了。什么鎮長、主任、隊長,都天生一副賊相,半夜三更翻劉二家墻頭偷尿喝,得有多渴呀!連摩托車都喝出病來了,突突突就是跑不動,累死這幫狗日的。現在又盯上了我家的房產證。賠錢,賠房產證,賠我老公啊!
原來張隊長貪圖便宜,除了送去檢查的一小瓶,他把從劉二家拎來的大半桶汽油全部倒進自己的摩托車,那車喘息多天,剛剛恢復元氣。
找到了感覺和節奏,婆娘的那張嘴滔滔不絕猶如鬼神附體。小隊長們并不接話,只想吞云吐霧熏暈她。哪知道婆娘旋轉起身體,屁股后面如同拖著一股龍卷風,一身米黃色的衣服在妖風毒霧中抖擻精神,越戰越勇,倒是嗑著瓜子的女工作人員被嗆得咳嗽了起來。
拆遷辦公室里面熱哄哄地鬧騰了一陣,矛盾焦點集中到吳愛前身上。這個小個子被眾多的目光灼燒得麻麻木木。他舉起剛剛收回來的一本嶄新房產證,說道,我們發的證件鋼印清晰,字體整齊,上面清清楚楚寫著面積。
我家那本證也是鋼印清晰,字體整齊,上面寫著面積,和這本有什么不同?就是老了點,老得能當你這本的祖宗,祖宗和孫子總歸是一家人嘛。前幾天,你們每個人都看到了我那寶貝房產證,你說,能假在哪里,你說,假在哪里?
婆娘激動得身體搖晃,喘不開氣來,如同電影中的主角突然中槍,捂著胸口慢慢倒下。
媽,你怎么了?
奶奶,我要奶奶?
黃骨魚家哭聲一片。
張隊長揮手安慰道,不要驚慌,趙隊長當過多年獸醫,馬驢騾子都嘴對嘴地救過來了,何況一個人。
被召喚進來的趙隊長提著褲子連連說道,上個廁所都不得安生。他朝地上一看,不樂意了,說是女兒暈倒,怎么變成了老妖婆?
張隊長催促,快,快。趙隊長卻磨磨蹭蹭不見動靜,嘴里嘎嘎兩聲怪叫,解釋道,工作忙得三天沒刷牙,早晨兩頭大蒜把胃吃得很不舒服。
黃骨魚一把推開趙隊長,吼道,收回你的鬼爪子,自己的老婆自己來,不用別人幫忙。他俯下身體,在老婆的胸口輕輕地捶打,神情專注,猶如一個回到戀愛歲月的癡情少年。女人悠悠醒轉,掏出口袋里的一把錢,說南鎮長南書記,我最后的黨費,請你收下。
雖然情節老舊,但全場掌聲雷動,終于迎來了美好的大結局,老婆簽字畫押,寫保證書,以黨員身份保證房產證的真實性,并說道,如弄虛作假,抓去法院判刑,蹲十八層地獄。
婆娘的名字比狗頭還大,穩穩當當占據正當中的位置,黃骨魚的名字小小的,就像一條滑滑的小魚在四周游動,兩口子心甘情愿地把這輩子最重要的印記留在那份輕飄飄的合同上面,然后把血色的手印一按,哼哧哼哧搬走了一麻袋錢。
當黃骨魚的名字后面貼上了小五星,墻上的拆遷進度表頓時星光燦爛。辦公室里鬧哄哄地一片,只聽有人大叫,晚上慶功酒,誰不喝醉誰是王八蛋。
6
吳愛前被抓捕的那一天,是他兒子上大學請客的日子。選擇這樣的日子相當于甕中捉鱉,保險。紀委工作人員還被熱情的親戚們圍住,一人喝了一碗喜酒。他們客氣道,請老吳幫個忙,一會兒毫發無損地給你們送回來。在審問過程中,吳愛前就像一個烈士,寧死不屈,還高呼口號,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黃骨魚被帶進去也是十分委屈,連聲發問:房產局能發假證?
紀委的人笑道,你家實際面積200平方米,房產證面積卻是250平方米,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黃骨魚一愣,你們怎么知道?
紀委的人說,吳愛前都招了,你還替他保密?連南大江用強拆的名義嚇唬你們家這事,我們也都知道。
紀委的人遞過去一支煙,讓黃骨魚在煙霧之中穩定穩定情緒,然后提醒道,紀委是審查干部的地方,你現在破格享受干部待遇,要是不退錢,把你送到派出所就沒待遇可言了,多一個銅子也要退回去。更嚴重的是送到法院判詐騙罪,關進牢房,十年二十年出不來。
黃骨魚哭喪著臉叫道,全是套路!南大江找來挖掘機,吳愛前用假證騙我當不成釘子戶,紀委秋后算賬,你們全是一伙的,我們平頭老百姓哪里斗得過。
紀委的人問道,吳愛前用的是假證?
黃骨魚問道,他不是全招了嗎?
紀委的人說,我們得驗證你們的說法是不是完全一樣。
黃骨魚不甘心地問道,五年前,吳愛前就賣假證,你們為什么不抓他?
紀委的人道,那時候證據不足,讓吳愛前一把火燒掉了收回的假證,但也把吳愛前嚇得夠嗆,從此不敢再賣證。現在他想抵賴也沒有用,你一個人就能把他送進監獄。
黃骨魚說道,五年前,吳愛前的叔叔是政法委書記,你們不敢抓就說證據不足,現在政法委書記退休了,你們就把吳愛前抓了起來,你們這幫子勢利眼、變色龍。
一個人笑瞇瞇地說,我沒有變色,剛才只不過出去換了一身衣服,這身衣服太嚴肅,我怕嚇著你,又不是警察,靠身上的衣服嚇唬別人。
另一個人說,你舅舅是市長,我們不是照樣抓你?
我舅舅是市長?黃骨魚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
紀委的人向桌子底下看去,你舅舅是市長你都嚇得忘記了?別尿褲子,搞得我們辦公室里一股騷氣。
有錢了,得過有質量的生活,那些日子黃骨魚又吃又喝,還找了一排十八歲的姑娘陪他唱歌,因此把好多事情都忘記在酒杯、王八湯和小姑娘迷人的酒窩里了。
什么市長不市長,那都是胡說八道,那是可憐的老百姓的幻想曲,也是老百姓胡亂扯到身上的護身符,黃骨魚終于想了起來,他說,那是吳愛前的舅舅。
他說,吳愛前把他的舅舅和房產證一起賣給我,然后我們按照他的安排演戲,那樣,房產證的價格就便宜一半,還好,我老婆當年曾在劇團工作,有演戲功底。
紀委的人夸道,吳愛前真是一個好導演,讓房產證露面后就立馬消失,死無對證。
不久,吳愛前由看守所移交勞改農場,南大江榮升鄰邊鎮的鎮長,黃骨魚退出多占的錢財,三個人各自開啟了人生的下半場模式。有人夸南大江高明,讓賣假證的吳愛前浮出水面,讓黃骨魚當不成釘子戶,一箭三雕,還為自己射中了鎮長的任命書。也有人說,他哪里聰明了,初中留了三級,這次拆遷進展迅速,他只不過是瞎貓逮了只死耗子。
這年頭蹲監獄這種事情也擺上臺面,納入人情往來之中,小隊長們忙前忙后,這頭送南大江上任,那頭送吳愛前遠行。
葬禮用白紙,喜事用紅紙,小隊長們在紙張的顏色上費盡心思,最后選擇了黃裱紙,他們認為黃色能起到消炎殺毒驅鬼避邪的作用。
吳愛前捧著那張黃裱紙一點點過目,除了南大江名字后面寫著“內收”,其他人都是“五百元”。張隊長解釋道,南鎮長官位在身,不方便前來送行。吳愛前點頭道,理解,理解。
李隊長接著解釋,南鎮長上任,我們也在你的名字后面寫上內收,這樣省得你來我往,其實也就是那五百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