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杰藝
2024年初,“鋼琴銷量斷崖式下滑”成為社交平臺的熱議話題。其實我國的“鋼琴熱”自十年前就開始有冷卻的跡象。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制造業批量生產出便宜且音質穩定的鋼琴后,“鋼琴熱”從日韓刮到港臺,又從港臺刮到大陸。
80年代,日本成為全球最大的鋼琴產銷市場,每年大約生產40萬架鋼琴,其中78%銷售到日本本土。相鄰的韓國也是鋼琴消費大國。韓國女作家金愛爛創作的小說《滔滔生活》里就有這樣的描述,開餃子館的母親給女兒買了一架鋼琴,放在店里練習,“當時的媽媽是在追隨某種‘普通的標準,就像去游樂園、去博覽會,某個時期都流行著當時該做的事”。
但和所有的時尚潮流一樣,當鋼琴變得稀松平常時,市場也逐步冷卻下來。90年代,日本的家庭鋼琴普及率達到世界第一(約20%),鋼琴市場趨于飽和,產量逐年下降。
隨著大蕭條到來、出生率下跌,日本鋼琴行業斷崖式萎縮。大量家庭出售鋼琴,日本成為全球最大的二手鋼琴市場。而這些優雅的立式樂器將銷往它的下一個目的地——中國。鋼琴在這里因為新的功能而風靡。
2001年,偶像劇《流星花園》風靡那一年,李月的父母為她買了一架鋼琴,她至今記得鋼琴送到家里的那天下午,幾個搬家工人抬著被塑料泡沫緊緊包裹住的龐然大物,擠進了狹窄老舊的單元樓。“一萬多塊呢!”李月的母親站在一旁,用神圣而鄭重的語氣說道。
這架鋼琴在當時相當于李月父母一年的工資。鋼琴是黑色烤漆外殼,質感光滑,倒映出人像,琴鍵上方有燙金字體,寫著“STRAUSS”(施特勞斯),琴行說是德國牌子,但實際上是上海本土品牌。
我國的“鋼琴熱”還乘著一波特殊的“高考加分”浪潮——1987年出臺的《普通高等學校招生暫行條例》中規定,有藝術特長的學生可在中高考中享受額外加分。這項政策經過摸索和實踐,落地為一項細則:器樂類取得業余九級以上的等級證書,中考可加10分。
當時的鋼琴是很多家庭升學策略中的“明星產品”。李月的老師陳真華在省會城市少年宮工作了30多年,她回憶,1990年至2010年是她的職業巔峰期,學生多到“接不過來”。不少家長和李月母親一樣,直接提出教學任務:在中考前過完九級。數萬元的鋼琴、每小時上百元的課時費,對90年代的大多數家庭來說都是不小的數字,但不少父母展現出“砸鍋賣鐵也要學鋼琴”的決心。
陳真華承認,一些家長對考級的執著,使鋼琴教育變得無趣。“有的老師只教考級,五線譜都不熟悉的孩子,讓你把曲子死記硬背下來,也能過十級,甚至在藝考中拿到不錯的成績。”巨大的考級市場,催生了不健康的行業潛規則,有的鋼琴老師每介紹一個孩子去考級,就能從考級機構拿到回扣。
枯燥的學習使李月喪失了對鋼琴的興趣,但每當她想放棄時,母親總勸她忍一忍,“只要過完九級,我再也不管你彈不彈”。最后解救她的是國家出臺的一個新規定。2008年,也就是李月小升初那一年,國家取消了藝考加分——“一切藝術考級成績不再作為中高考的加分項目”。加分政策取消后,原本堅持不懈的母親也泄了氣:“反正也要上初中了,課業負擔大,你不想學就不學了吧!”
李月的經歷很具有典型性。當升學與學琴發生沖突時,家長會很快放棄鋼琴,轉而尋求對成績提升更直接的課外輔導。因此在幼升小、小升初兩個階段,琴童往往會大量流失。
麥克最近忙于轉讓自己在上海市普陀區中心地段的高級琴行。2023年,他的店鋪利潤只有40萬元左右,是前年的一半。以往單價八萬元至十萬元的名牌鋼琴約占銷售額的50%,現在卻鮮有人問津,顧客大多選擇兩三萬元的鋼琴。與此同時,找他賣琴的客戶是買琴的三倍,給出的原因大多是“孩子不學了”。
鋼琴行業的資深從業者則更早感受到了這股“寒意”。北京琴行老板董立寧進入鋼琴行業20年,起初每年可賣出1500架鋼琴。2017年,鋼琴批發數量下滑,為了生存下去,他改做利潤更高的零售。董立寧代理的主要是性價比高的中檔鋼琴品牌,但近年來,琴行銷售額還是以每年10%的速度遞減,2022年310架,2023年280架,售出的大多是兩萬元以下的鋼琴。最近,他認識的二手鋼琴收購商已經處于“爆倉”狀態,不愿再收貨。
鋼琴老師陳真華也感受到“鋼琴熱”的退潮,從十年前就有跡象了:找上門的學生越來越少,到后來幾乎不再有新學生,課時費也再沒漲過,“以前一小時200塊,現在還是200塊”。
白熱化的升學競爭,讓鋼琴越發不受家長待見。即使在藝術教育賽道,鋼琴也已經不再是明星產品。
袁紅是一家全國性藝術考級機構的省級代理,從2004年開始承辦考級活動。她注意到,大約從2015年起,她所在機構的全國鋼琴考級人數增長曲線就變得平緩,一直穩定在數萬量級,與此同時,朗誦、唱歌、跳舞等門類的考級人數卻迅速增長到十余萬。“鋼琴的投入產出比太低了,一對一的課時費又貴,還需要家長每天陪練。相比之下,唱歌、跳舞都是集體課程,一小時50元都不到,考級也更容易。從數據來看,朗誦現在是最受歡迎的,花時間少,容易出成績。”袁紅說。
過去數十年,琴童的暴增導致學鋼琴的“效益”大大降低。對于那些不愿意“卷”的家長,越來越多元化的興趣教育市場提供了更多選擇。
鋼琴到底代表著什么?應該怎么學習才能更接近這個“樂器之王”的魅力?王浩記得,自己剛到德國柏林音樂表演藝術學院時,感受到的“文化震驚”。
按照我國鋼琴教育的評價體系,王浩算得上是琴童中非常出色的。他出生于1990年,2005年獲文化部全國鋼琴選拔賽青少年組銅獎,成年后還獲得過德國柏林國際鋼琴比賽三等獎、法國巴黎國際鋼琴比賽最佳演奏家獎。雖然算國內琴童中的佼佼者,但王浩回憶,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自信,“在國內一些老師眼里,我依然是差生,因為我連車爾尼849、299都沒彈完,手指跑動不夠快”。
但德國的鋼琴基礎教育方式相反,首先是學生選曲子,然后老師努力備課,盡可能去完成學生選擇的目標。鋼琴老師通常會坐在一個比學生低得多的凳子上,因為他們認為,“如果讓學生仰視你,他們會心生畏懼,彈不好鋼琴”。
在德國跟隨老師學習時,對方一開始就讓王浩練習那些曾經“想碰不敢碰”的曲子,比如巴赫的法國組曲、德彪西的意象集,結果他竟然完成得不錯。王浩發現,過去很多老師所看重的“等級”,在德國很少用來作為阻止學生學習的理由。老師們相信,只要過了最初的啟蒙階段,很多曲子都是可以嘗試的。這樣的鋼琴教育并不昂貴,老師課時費換算成人民幣僅兩三百元。鋼琴系主任告訴王浩,他每月的收入才1200歐元,“和德國街上的清潔工差不多”。
根據《經濟學人》2019年的統計,中國琴童約有4000萬,占到全球琴童的80%。王浩認為,我國鋼琴教育行業缺乏良性健康循環。他期待著,隨著新一代家長心態的變化,中國的鋼琴教育將不再是“打完怪升完級”就拋棄的“養成游戲”。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