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 見（組詩）

養稻田蟹的女人

她是村里第一批養稻田蟹的人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她是今年村里種植水稻最多的人

——230畝，去年是600畝

還能堅持種多久呢？她也不確定

經營了這么多年的有機稻米品牌

還有積累的豐富養蟹技術

斷舍離，多么艱難、沉重的話題

或許，她割舍不下的

是與丈夫一起勞作的往昔

多么狠心的人，把她和兒子孤零零地

丟在寒涼的人世，丟下一堆債務

多么要強的人，她又承包了幾百畝開荒田

為了還債，為了活給人看

她像個陀螺，從天亮轉到天黑

她的詞典里沒有“休息”一詞

現在，她坐在七月的溽熱里

在輪椅上，吩咐著不遠處稻田里拔草的人

她側臉對我說，要不是騎三輪車

把這條腿摔斷了，真沒工夫接受你的采訪

活多得干也干不完

夕陽拉長了萬物的影子。我的影子

與她的，慢慢重疊、融合

仿佛我們是一個人——

她的體內，有一個我

或者，我的體內，有一個她

行走在人民中，生活里

——給蘇國暉

你說，你的家族落戶伊犁已經八代

是名副其實的老新疆人

你說，圖書館專業畢業后，分配到

伊寧縣文化館工作，直到1990年調入伊寧市圖書館

你說，2007年申報自治區級非遺項目滿族“頒金節”*

并幸運地入選區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

從此，你的人生踏上了另一條路

從圖書管理者，到圖書借閱者、研究者

從非遺傳承人，到非遺項目挖掘者、管理者

從怯生生的被培訓者，到專業的培訓者

你行走在壯美的伊犁大地

草原、雪山、河流、田疇……

行走在多民族瑰麗的文化殿堂

恰克恰克*，伊犁維吾爾族民歌，俄羅斯巴揚*藝術

滿族頒金節，烏茲別克族婚俗，伊犁木刻版畫

行走在一本本書籍的字里行間

行走在人民中，生活里

你把自己走成了專家

你用行走，踐行了非遺——

“一門走出來的學問”的真諦

注釋：

頒金節，農歷十月十三日，是滿族的誕生紀念日、命名紀念日。

恰克恰克，維吾爾族流傳數百年的民間曲藝藝術，在維吾爾語中有講笑話、開玩笑、幽默風趣之意。

巴揚，俄羅斯民族樂器，鍵鈕式手風琴。

柳芭俄羅斯列巴房的莉莉婭

在六星街，莉莉婭經營著兩家店鋪

一家柳芭俄羅斯列巴房，柳芭是媽媽的名字

一家伊琳娜的茶吧，是姐姐的名字

那里彌漫的，是她出生后就呼吸的氣息

芬芳，甜蜜，帶著親人的體溫

莉莉婭做的列巴，是純天然食材

像媽媽、媽媽的媽媽做的列巴一樣

莉莉婭做的列巴，是有溫度有故事的列巴

溫度，來自親人肌膚和心靈的熨貼

故事，從遙遠的俄羅斯，到伊犁，延續了四代

莉莉婭做的列巴，比媽媽、媽媽的媽媽做的

更專業。面粉、酥油、牛奶、雞蛋、糖、水

看似簡單的配比，她調試了半年

她還試出了，列巴第二天比剛出爐的更好吃

冷凍過的面包，自然解凍后風味依舊

莉莉婭有一個秘密——

情緒不好，堅決不做列巴

“你生氣的時候，酵母也會生氣”

焦慮的時候，必須去做列巴

蓬松起來的列巴，會把壓力釋放

做列巴的莉莉婭，學會了做很多種面包

丹麥面包，日式面包，法棍面包……

只有做列巴，才讓她有幸福感

有列巴的地方，就是故鄉

她，是為做列巴而生的

烏鴉的葬禮

幾十只烏鴉，密密麻麻

停在一棵高大的老杏樹枝丫

接續的鳴叫，嘈雜，難聽

刺穿托萬塔瓦爾克斯克村午后的寂靜

和冬日難得的晴空

一只，飛走了

兩只，三只……飛走了

空留一棵老杏樹

一個村莊午后的寂靜

和藍得不真實的天空

還有一只死亡的烏鴉

在路邊，高壓線下

伏在低矮的西梅樹叉間

它是觸電而亡

還是病死、老死的

它白色的靈魂，會飛升

有臨終告別和挽歌為證

它用死，稱量生命之重

讓死去的人羨慕

活著的人愧疚

世紀難題

從庫木博斯坦村，到闊什艾肯村

這只小小的紅長蝽，只是恰巧落到

我的手背。昨天的好天氣迷惑了它

真不該出來受凍。我拉開手提包

小心地，放它進去

它躲過了一劫。陷入新的迷茫

溫暖，讓它的觸角和肢節靈活起來

臺燈的光芒，光滑的桌面

突如其來的撥動。遲疑的，謹慎的

它一步一步，探索陌生的世界

它從窗簾上掉下來

手腳朝天，掙扎了好幾下

卻翻不過來。該怎么辦呢

還是不再打擾吧，給它自由

生與死的選擇和尊嚴

整個夜晚，它在我的夢里

爬過來，爬過去，活著，死去

早晨，懊惱的我，把它拋在夢里

一轉眼，花瓶里，一枝百合盛放

油綠的嫩葉上，小不點兒安然入睡

它的夢里，應該沒有我

如果有，會是什么角色？

救命恩人，還是殺蟲魔王？

我陷入迷茫，無論哪一個

都是人類的世紀難題

鄉村童年

9歲的古麗娜孜，帶著4歲的弟弟亞力坤

在馬路邊玩耍。弟弟跌倒了

她抱起他，輕聲哄著，最后親了一口

像個溫柔又耐心的小母親

12歲的買迪那姆，站在田地的東邊

7歲的妹妹麥斯圖日，站在田地的西邊

11只羊抵擋不住，一堆爛白菜的誘惑

姐妹倆奔來跑去地趕羊

買迪那姆不喜歡放羊。她想住樓房

修車的爸爸允諾，賣了羊就買樓房

住上樓房，就不會被同學看不起

她說，羊吃了爛菜葉生了病，她會被罵

一只小羊羔落在了后面，咩咩急叫

追趕遠處的母羊

4歲的亞力坤跟著它，嘴里喊著：

媽——媽——

7歲的麥斯圖日，把放羊忘在腦后

玩起了路邊放著的滑板

9歲的古麗娜孜，卸下了小母親的責任

愉快地加入了她的行列

12歲的買迪那姆，站在田地邊

傾訴她的煩惱、希望。她的坦率

讓我吃驚又感動。像另一個她

我，還是那個忠實的聆聽者

是否有這樣一個時刻

是否有這樣一個時刻，世界

不再是原來的樣子。黑夜

那么黑，燈都點不亮

白天那么白，只剩下白

是否有這樣一個時刻，你失去

自己。抱怨命運的老刺芒

堅硬的舊恩怨，說不清的愛恨

散發出柔軟的光

是否有這樣一個時刻，你找到

真正的忍。說起一輩子的苦

你不再激動。逝去的親人

也不會讓你顫抖、失聲

是否有這樣一個時刻，你擁有的

超過你的想象。你品嘗著軟糯的

熱帶水果，在南方的空調房

聽大女兒，讀小女兒寫給你的詩

是否有這樣一個時刻，奇跡的閘門

突然打開。你的滿頭白發，慢慢長黑

久違的眼淚，莫名流淌

肆意、又坦蕩

是否有這樣一個時刻，你衰老的心

踏上青春的旅途。你嬰兒般純凈的

淚水，是信使扇動的透明翅膀

空中傳來的回聲，我聽見了

【作者簡介】張映姝，已發表詩歌、隨筆、劇本等兩百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并入選幾十種年度選本。出版詩集《草木有言》《西域花事》等三部。曾獲《紅豆》年度詩歌類、首屆海東青詩歌獎銀獎、第三屆猴王杯華語詩歌大獎賽二等獎等獎項。《草木有言》入選2022年度華語十佳詩集。近年專注于植物詩歌和自然隨筆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