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元月,他那日正在家中聽無線電,弄堂里突然響起胖阿姨哇啦哇啦的喊聲:“徐家伯伯,電話?!焙傲艘槐橛忠槐?,喊到他套上藏青色老棉襖,吭哧吭哧下樓,走到弄堂口的傳呼電話亭。謝謝,他喘著粗氣說,隨后舉起聽筒喂了一句。電話那頭是言家幼子的聲音,叫他抽空去言家領一筆稿費。啥,他完全懵了,因為稿費一詞離他實在太遙遠,自從結婚以后,他跟稿費可以說是老死不相往來。他實在搞不懂,自己怎么還會被稿費盯上呢。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小言說,反正是有一筆鈔票,應該是你的,結果寄到我家了,我爸叫我跟你講一聲。哦,他渾渾噩噩地說,那么明天吧,今天有點晚了。小言說,不搭界,你現在過來,等下一道吃夜飯。他說,啥。小言說,真的,你現在過來,老頭子今天特別開心,有好事情。
他就這樣被噱進了。
去言家倒是方便,廿路電車乘到銅仁路,斜對過就是慈厚北里。進去的弄堂以前是彈硌路,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后改鋪水泥,不過現在走上去也并不適意。因為弄堂口有一爿煤球店,尤其是落雨天,沒走幾步,褲腳管已經像正要出鍋的生煎饅頭一樣,撒上了一把黑芝麻。還好,今日天氣不錯,他拎著一袋從隔壁露天菜場買的水果,心想小言講的好事情多數是老言的文史館館員的聘書落袋了。老言幾個月前跟他講過此事,講的時候有一種解放的如釋重負,還說什么要封筆。
上樓梯,敲言家的門,穿棕色皮夾克的小言熱烈歡迎他,好像大魚大肉已經沾光吃了一肚皮。這孩子不滿廿歲,是老言第二段婚姻的最后結晶,當寶玉一樣養在身邊。他曉得小言巴不得家里天天來客人,就打趣道,我的稿費呢。小言接了水果說,徐家伯伯,你以前也畫圖啊。他說,沒呀。小言說,不畫圖為啥有稿費。他附和道,是呀,為啥呢。眼睛朝里屋看過去,與老言的目光相遇。哎,老言關照兒子說,你去買點熟菜,多買點。說完走了出來,遞給兒子一張大團結。小言接過鈔票說,徐家伯伯,你等我回來,我幫你們拍照片。好啊,他輕拍小言的肩胛,目送這個年輕人歡喜地出門,樓梯積極地發出咚咚咚的回應。他清楚老言這是故技重施,便轉頭說,啥情況。老言說,好事情呀,先坐。
相隔一張飯桌,兩個老頭子坐定了吃茶。他笑道,聘書來啦。老言說,不搭界的,聘書月頭上就到了。他問,那是為啥。老言說,為啥,為你發唱片的版稅。他說,瞎講啥呢。老言笑瞇瞇地從老棉襖的墨綠口袋掏出一張對折的薄紙,遞給他說,自己看。
是一封信,藍色字跡寫道:
宏光兄,
多年未見,時代曲的舊友都老了,你還健在,我真高興!
去年得江蘇音像社錢主編垂青,我幫歌劇院的陳藝苗女史做了一盤重唱老上海歌曲的磁帶,內中收錄的十六首歌曲有一首《忘了你》乃是你的舊作。近接出版社寄來的酬勞,我將屬于你的卅元版稅寄于你處。
來信匆匆,順祝!
李柒上
1984.1.6
自來火擦出淡淡的硫磺味道,空氣靜下來,火焰湊近煙絲,旋轉,老言深吸煙嘴,表面的煙絲瞬間站立、發灰,再猛抽一口,斗內呈現滿堂紅,發黑的木梗擺在茶碟邊上。老言端著煙斗說,搞不懂七爺為啥弄錯,這首歌是你寫的呀。他光顧著看信,凝視的目光像打字機回車,逐字逐句與色帶、已經存在的文字重復交流,他意識不到自己的嘴角正在上揚。是不是好事情,老言問的時候,嘴唇冒煙,右手食指富有韻律地敲擊桌面。他依然嘴硬,繃著臉說,幫我開版稅,你那么開心做啥。老言說,謝謝你,快點笑好嗎,當心憋出毛病來。他大笑道,這是餐臺,不是鋼琴,我看你是心里發癢,打算重操舊業。老言叼著煙嘴說,瞎講啥呢,我封筆了。他依然捏著那封信說,你啊,越看越像測字先生,五〇年你講要封筆,沒想到被你講準了,從此改畫兒童插圖,去年,你又講要封筆,沒想到現在哆來咪又回來了。煙斗短抽兩口,一長口,老言說,不開玩笑,真的,封筆了,我的藝術生涯全部結束了,真的,全部結束了。他感傷地看著老友。老友的小胡子動了一下,說,我啊,現在只想過太平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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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社會,他有過一個名字叫偉升,那是他為了報考唱片公司的灌唱員自取的。當時上海并未完全淪陷,英商的唱片公司在形似孤島的租界設廠,每年生產大批流行歌曲,成品的唱片有的會在片芯印上“摩登歌曲”或者“時代新曲”的字樣。如同咖啡、奶油蛋糕、康乃馨,這些字樣也是他家客廳的熟面孔,當它們以每分鐘七十八轉的速度旋轉之時,他也會跟著留聲機的大喇叭囀喉高歌。
每次見到他這副樣子,他的父母就像是剛從報紙上獲悉了最新戰局,憂心忡忡,卻又沒法苛責。除了唱歌,他還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而唱歌本身又很難與不良劃等號。上海灘像他這樣愛唱幾首流行歌曲的人實在太多,不然那些歌曲也不會攻占舞廳、電臺,甚至成為有聲電影的賣點,被大家叫作時代曲。時代,取時髦之意,唱時代曲,是伴隨他整個學生歲月的一種生活日常,就像他在醫學院跟老師學習修補牙齒,都是口腔藝術。只不過,當這門藝術一邊倒地傾向西洋歌曲,為此苦練英文,還擲重金去上白俄、猶太人開設的聲樂課,他的家人真恨不得把他的牙齒統統拔光,讓他沒辦法唱歌。他也是恨啊,都快要畢業了,還沒找到一個可以唱歌的舞臺。堂而皇之地去舞廳表演多少有一點丟臉,他覺得還是電臺更適合自己,畢竟那個地方只露聲音。他去電臺找經營者,去歌詠社找負責人,被明確告知,我們不需要唱英文歌的,而且比起男歌手,聽眾更愿意花鈔票聽小姑娘唱歌。一開始,他還會為了唱英文歌的理想跟人家爭幾句,后來也學會了向現實低頭,但是依舊碰壁。他求人家給他一個機會,講時代曲我也會唱啊,人家回答,男歌手我們已經滿了,暫時不加人。那時候,他已經在牙科診所實習了,對社會上的性別困惑有了更深的感觸。有一次,他費盡力氣幫人家拔掉一粒橫生的智齒,女患者借著麻藥的勁頭說,徐醫生,以前我還想,為啥拔牙齒的都是男的。他擦掉額頭的汗,苦笑??墒?,那個當歌星的夢啊,煙霞似的一直折磨著他,所以當他讀到《申報》于一九四一年夏天刊登的征選男女灌唱員的啟事時,沒有人沒有事可以阻止他,去貝當路八一一號報考,去追逐他的生命之光。
他是非常自信的,非常自信地登上考場,清唱了半首平·克勞斯貝的歌,唱的時候,七爺忙著跟老言講悄悄話,其他評委也在交頭接耳,后來是老言朗聲打斷他說,會唱國語歌嗎——那是老言平生與他講的第一句話。四年后,在一個醉飲抗戰勝利的午夜,他們倆坐在愚園路的馬路邊上,迎著蟬鳴回憶相識的午后故事,老言說,你當時啪一記跑過來,自說自話就開始唱英文歌,我們都呆住了,心想這是誰啊,規矩都不懂。偉升說,虧得你給我一個補考的機會,你是一個好人。老言說,你對好人的標準定得真低。偉升說,沒沒沒,你不曉得,其實那天我對你印象最深的是另外一樁事情。老言質疑地“哦”了一聲。偉升說,小秋在我后面唱,還記得嗎,她唱得蠻好的,但因為口齒不清被七爺他們嘲笑。老言思忖道,她那天是不是唱了一首周璇的歌。偉升說,對的,她把“使人傷感”唱成了“死人傷感”,然后評委都在笑,是你幫她解圍,說人都死了,能不傷感嗎,我當時就想,這評委蠻好的,是個好人。老言說,又不是替你解圍,你那么起勁做啥。偉升不響。老言厲聲道,要死快了,你不會那個時候就歡喜她吧。偉升搖手說,不至于不至于。老言說,一見鐘情的故事,實在嚇人。熬夜加班的鳴蟬突然集體休息。月色迎回了完整的寧靜,也預留罅隙給不遠處的一伙年輕人放聲穿過梧桐夾道的夜幕。偉升與老言目送那些醉笑的身影被街燈搖曳著一路向西、不斷拉長。
偉升換一個平躺的姿勢說,如果沒太平洋戰爭,我大概已經當上歌星了。老言說,又在做夢。偉升一臉不甘地望著天上的星星。老言說,男歌星要是有市場,那么舞廳里就應該有舞男。偉升說,真不公平。老言說,梁曼音也這樣講。偉升不響。老言說,以前她問我為啥寫歌的都是男的,我講沒呀,安娥寫過歌詞,不過作曲的確都是男的,她當時的反應跟你現在一模一樣。偉升哀嘆說,要是早點認識她就好了。不識相的知了歡騰慶祝。老言在偉升的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偉升把腦袋埋在地上,拒絕面對這個世界。
老言清楚,自己的這位摯友是多么專情的一個人,他從考取灌唱員的那一刻就放棄了牙醫的前途。其他灌唱員是有任務的時候來公司忙一個下午,他可以不領工資還在灌音部掛全職,不唱的時候還追著樂師學打爵士鼓??上н@種狀態被戰爭的陰影不斷蠶食,只堅持了三個月,但是已經足夠改變老言對偉升的看法以及態度。孤島陷落后,公司的英籍經理進了集中營,在某個陰郁、濕冷的午后,老言找到上司七爺說,現在公司被日本人占了,我要辭職。七爺關攏灌音部的門窗,壓低喉嚨說,辭職能解決問題嗎,現在日本人接管了上海所有的唱片公司,如果你還想吃這碗飯,就給我清醒一點。老言盯著對方的眼睛說,我很清醒的,他們接下去要搞啥中華音樂工業株式會社,我不想做了。七爺不響。老言攤牌之前,曾經跟偉升講過相似的一番話,目的是勸他過正常人的生活。但是偉升卻說,我跟定你了,你做啥我做啥。老言說,我要做鬼,你也跟我去做鬼呀。偉升點點頭。老言說,聽我一句勸,唱歌這碗飯不適合男的吃,還是回診所吧,回去做人不是蠻好。偉升說,你都去了,為啥我不可以。老言說,我有六個小人要養,你有嗎?偉升死不放棄。結果是老言退讓了,說,只要你白天老老實實去診所上班,夜里,我可以帶你。偉升說好。于是,事情敲定,老言找到幾位老搭子,組了一支全華人的爵士樂隊,自己當領班,兼吹薩克斯,偉升打鼓,在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國泰舞廳做洋琴鬼,服務八時至十二時的夜場?!把笄俟怼笔且痪浣锌?,凡是在舞場奏樂的,無論等級、國籍,外界一律視之為洋琴鬼,因為他們像鬼一樣夜里出沒,像鬼一樣勾魂攝魄,散人錢財,就像舞廳登在《申報》的廣告詞:“彈性姑娘個個漂亮,爵士音樂只只興奮,越到半夜苗頭越足?!?/p>
上海的舞廳是如此昏暗,終日不見自然光,又是如此輝煌,匯聚了世間最漂亮的東西與身體。舞廳其實跟戲院有不少相似之處,借助這樣的比較,偉升獲得了內心的寧靜,仿佛自己真成了歌舞電影的放映員,看著一束跳動著灰塵的生命之光投上幕布。他還在這個被肢體語言壓制的世界找到了某種公平。比如女子去當舞女,社會就說,這叫上火山;而男子進來當樂師,社會則說,他們這幫洋琴鬼。老言聽了偉升的這些想法,笑笑說,舞女是舞廳的面子,洋琴鬼是夾里,歌唱界本質上也是舞廳,女人是這舞廳的面子,男人只配當夾里。偉升說,老調重彈,接下來又要勸我了。老言說,沒呀,不勸你,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多賺點鈔票,拿這舞廳買下來,到時候誰當面子還不是你講了算。偉升思考之后說,那只有靠你了,畢竟領班拿雙倍的包銀,而且你還比我多做日場的茶舞。老言說,我要么吃得太飽。偉升說,飽倒還好,就是太辛苦了。老言說,怎么辦呢,我有六張嘴巴要養,還要幫他們尋后娘。
開春之后,老言找了舞廳的經理商量,希望能補充一些女幫手。招人啟事登在四月初的《申報》與《新聞報》,像兩根鞭繩來回地抽打偉升。他像陀螺一樣轉啊轉,轉到舞廳的后門,對靠定墻壁吞吐煙霧的老言說,你要招歌手啊,我可以唱啊。老言傲慢地彈掉半截煙灰,說,省省吧,舞廳里誰要聽男人唱歌。偉升不響。老言說,現在這兩個屬于漂亮面孔笨肚腸,她們唱得要是有你一半的水平我就阿彌陀佛了,也用不著換人了。偉升灰著臉。周日上午的考唱他沒有缺席,卻因為賭氣拒絕以評委的身份與老言搭班,反而在舞池里瞎轉悠。應考的女士真正不少,化濃妝,穿旗袍,尤其是舞女標配的陰丹士林面子、鑲滾邊,在這片富有彈性的海域,一襲玄色長裙搭白色短襖的小秋很快就被偉升認了出來。他歡喜地湊過去說,呀,沒想到你也來考。小秋怯生生后退半步,抬頭說,你是?偉升說,去年夏天我們一起考過灌唱員,還記得嗎?小秋勉勉強強“哦”了一聲,環顧四周,找不到能與他合并同類項的人。偉升說,你不會還打算唱周璇的歌吧。小秋點點頭說,我喜歡唱她的歌。偉升正色說,聽我一句,你的嗓子不適合唱她的歌。小秋不響。偉升又問,白虹的歌你會唱嗎。小秋囁嚅道,會。偉升說,等下你挑一首拿手的唱,相信我,你肯定會考取的。小秋眼見這個神神叨叨的男子一溜煙混進了評委的座位,她感覺讓她緊張的顏色與氣味漸漸淡了,就像火山,于噴發后歸于平靜。經歷過這樣的內心波折,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良家女子做舞女會被世人說成是上火山。
該小秋登臺了。她選擇清唱白虹的《忘了我吧》,一首難度頗高的藝術歌曲。這樣的歌,本不適合在舞廳出現,濃厚的抒情調子好似進口的煉乳,裹滿歌詞,延緩了它在喉嚨的通行?!巴宋野桑宋野桑缤裟愦扒暗囊恢晷』??!碑斶@段唱至第二遍的尾聲,小秋起一個花腔,震住了偉升,老言唇上的那撇小胡子也為之一抖?!拔乙呀浲裟懔?,我已經忘掉你了,我的心,已經獻給了他,已經獻給了他?!边@歌聲仿佛干冰,悲傷迅速霧化,隨著最后兩句“忘了我吧”彌散,在偉升的眼里變成喜劇色彩的若干可能性。
最早兌現的一種可能性將小秋帶到了舞廳的后臺,現在跟她一樣得到留用的還有看著更年輕的小敏?;瘖y間亂哄哄的,堆滿了西洋樂器,墻上貼著《爵士歌王》《藍天使》的電影海報,艷星瑪蓮黛瑞絲的大腿還被紅筆描的粗線條熱吻了一口,地上隨處可見油跡和香煙屁股。老言清了清喉嚨,與兩位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普及舞廳鬻歌的待遇問題。她們沒有異議,但是對于工作時間,小秋的臉上流露出了猶豫而膽怯的神色。后來,她鼓足勇氣舉手,像學生在課堂上向老師提問說,我白天要上班,只唱夜場可以嗎。偉升見老言面露不悅,插嘴道,那么巧,我白天也要上班,我在泰山路的診所當牙醫,你在哪里高就。小秋不響。老言說,那你只唱夜場。隨后對小敏說,你白天不用上班吧。小敏歡喜道,我都可以,我聽爺叔的。她這聲爺叔剛說出口,偉升和小秋的目光全挪到了爺叔的臉上。那張臉頓時沉下來說,你們好好想幾個藝名,等下我帶你們去見經理,過幾天舞廳打廣告,會把你們的名字登出來的。小敏歡快地答應了。老言又指著偉升說,你幫忙參謀參謀,我出去吃根香煙。
《舞國》《舞風》《彈性姑娘》,翻完幾本老雜志,兩位新晉女歌手的藝名算是有了方向。她們在國泰舞廳很快就站穩了腳跟:小敏擁有奔放的臺風,上海話講豁得出,豁得出的女人總歸有飯吃;小秋呢,她更接近純粹的歌者,是那種適合閉了眼睛聆聽的肉身樂器。眼看受了自己點撥的小秋成功地占據了舞臺,那是偉升做夢才能一嘗的滋味,他是嫉妒大過歡喜,后來,歡喜的勢力占了上風,仿佛受貶的師父看到學生出仕。某晚舞廳收工,兩位洋琴鬼坐在路邊攤多吃了幾杯,老言說,小敏好呀,長得好看,但不是特別好看,唱得好聽,但不是特別好聽,像這種女人哦,適合當老婆。偉升“啊”一聲。老言說,做啥。偉升說,要死快了,你這算盤打的。老言說,我現在忙得像赤佬一樣,要趕快幫那群小家伙尋個后娘。偉升從鼻孔里哼出一口冷氣,搖頭笑笑說,就你這歲數,好當她的后爹了。老言不響。偉升說,難講人家已經結婚了。老言說,不瞞你講,其實我跟小敏的姆媽以前是鄰居,那時候我們住在天通庵路,后來一·二八日本人摜炸彈,房子全部炸掉。偉升不響。老言說,這趟是她托我幫忙,女兒中學畢業了,跟你一樣,滿腦子只想當歌星,都是討債鬼。偉升不響。五月的夜風,吹在身上,像啤酒潤過喉嚨,老言看攤主爆炒螺螄、飛勺調味,回過神來發現偉升正在欣賞攤主的婆娘切配菜,就用筷子連續敲打他的碗邊說,我曉得你對小秋有意思。偉升說,哦。老言說,不過這女人蠻搞的,今天還跟經理唱反調,非要拿自己的照片從廣告上去掉。偉升說,她這樣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說這話的時候,偉升并不清楚是何道理,不過他后來的確成了最早的知情者。
事發的那個夜晚,舞廳里有一名著深色西裝的年輕男子借了酒勁對小秋吹口哨、起哄、喊她的名字,甚至跑到舞臺邊上抱她的腳。驚慌之下,原本已經踉踉蹌蹌的歌聲徹底斷掉,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尖叫,被仿佛法器的麥克風收了去。失魂落魄的小秋迅速逃離,偉升丟掉鼓棒,一路追至化妝間,看她情緒尚且穩定,關切地問,要不要我跟小敏講一聲,叫她幫你頂幾首。小秋背轉身說,用不著。偉升不響。小秋輕柔地說,我可以唱的。偉升哦了一聲。那個背影更溫柔地說,偉升,謝謝你。
這段并不愉快的插曲,收工之后在樂師群里不斷搖擺、變奏。大家猜測,那個鬧事的多半是小秋的情人,因為他喊得出姑娘的本名。老言最不搭理這些桃色牛斯,正如他不愿意成為此類新聞的當事人,他約了小敏吃夜宵,早就蹤影全無。隨后離開的是小秋,她找到躲在后門抽悶煙的偉升說,你能不能陪我去吃一碗縐紗餛飩。偉升立馬踏滅沒吸幾口的香煙說,走。舞廳外聚集了大批黃包車,炙熱的目光照亮了這對貼得并不近的男女同事,有巴結的車夫站直了身板喊,老板,走不走。他們是真走,徒步拐進虞洽卿路,抬頭望見已經無法為教徒服務的慕爾堂,看《新申報》的意思,此地即將改為海軍陸戰隊的分遣隊址。偉升留步,向教堂的鐘樓投去悲傷的一瞥。小秋說,以后下班,我們是不是要繞路走了。偉升回頭道,你也聽說啦。小秋不響。再往前是大世界,夜空中一顆黯淡的星辰,偉升指著那明滅可見的建筑物說,早年在云南路口有一家申江春菜館,他們的招牌菜是鳳凰餛飩。小秋放慢腳步說,餛飩當招牌菜?偉升說,對的,小時候我父母帶我吃過幾趟,總歸是一冷盆,二熱炒,一份鳳凰餛飩,我還記得價鈿,是一塊六角。小秋說,一份餛飩夠吃嗎?偉升雙手比畫道,鳳凰餛飩端上來是老大一只砂鍋,里面是全鴨一只,還有四十個小餛飩。
在東方飯店附近,他們找了一個餛飩攤坐下。兩人都執意要做東。偉升的堅持與他的放棄并不抵觸,他好似停在臺面的白球,看著被撞擊的那顆紅球延展自己的軌跡,露出誠服的微笑。他說,那么明天我回請你。小秋不響,又聽他講了一些童年的餛飩故事,在那些美好而破碎的回憶里,他的父母扮演的角色相當吃重。順著這條線索,吃著餛飩,小秋說,你在舞廳表演,有被同事或者親戚朋友撞見的經歷嗎?偉升說,有啊。小秋說,那事后對你有影響嗎。偉升說,我面皮厚,沒啥影響。小秋哦了一聲。偉升放下調羹說,我在診所上班,其實只有一個同事,他是我的合伙人;至于親戚朋友,他們都很反對我現在的選擇,但是我選擇為自己而活,所以他們的反對無效。說完自己笑了。小秋瞪大眼睛說,真好,真好。偉升說,我不清楚你的情況,不過這個社會的確對女性不公平,你們要承受更大的壓力與偏見。小秋說,我家里也很反對我出來唱歌,我父親是律師,母親是醫生,在他們眼里唱歌就不是一份正經的工作。為了能唱歌,我想過報考音專,但依舊得不到父親的同意,他覺得那樣只會讓我越陷越深。沒辦法,我只好去當小學老師,教人家數學。偉升像皮球泄了氣。小秋繼續道,今晚在舞廳鬧事的那個男的,是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偉升先是愣了一下,突然來了精神說,你放心,今晚你同我講的這些我會守口如瓶的。小秋含笑道,沒關系的,這又不是啥坍臺的事情。偉升也笑了。他后來自告奮勇地成了小秋的專屬滅火器,隨著小秋在舞廳的不斷走紅,各式各樣的傳聞比煙蒂的火星還要難防,當事人聽見了可以沉默,偉升卻始終忙碌在辟謠的第一線,把他知曉的所謂真相公布于眾。他說完之后,別人必要多問一句,哎,這事情你怎么曉得的。他照例不表態,仿佛有一層特殊的關系被戳破了,這種有口難辯的感覺,他特別享受。
那段時間,偉升總想去小秋的學校轉一圈。如果他知道學校的名字,那么此行大概率會讓該校的一草一木誤以為他是教育局的特派員。我有點擔心她,這話偉升對老言講過許多遍,她在學堂里會不會被同事孤立,被學生看不起?偉升像彈棉花、拉二胡一樣傾訴著他的擔憂,像一個身在舞廳魂在課堂的超齡學生。他對老言說,是不是快放暑假了?他又說,還是放假好,放假了就不用再去上課了。為了暑假犯愁,偉升有好多理由,有一天,他問老言,小秋放暑假了,那么就有空來唱日場,到時候我是不是要辭掉診所的工作來陪她。老言白了他一眼,臉漲得變了顏色,最后憋出一句,哦喲,我真的買你賬,都不曉得講你啥好。偉升接口說,那么不要講。
他那個時候真是做足了功課,結果小秋的選擇讓他震驚。人家非但沒有在舞廳加班的打算,還主動向他打聽那個被他棄如敝屣的專業,因為她有一條牙縫在鏡子里不太美觀,唱歌的時候好像還有一點走風,她想找個好醫生幫忙瞧瞧,是否可以修補。偉升聽后立刻拍板說,尋我呀。小秋不響。偉升說,做啥,不相信我。你曉得我本名叫啥。小秋說,叫啥。偉升說,叫徐稟龍。我天生就是當牙醫的料,這是醫學院的老師講的。我問老師為啥,老師講,你名字取得好。徐稟龍,這三個字用上海話來讀,就是“徐徐”地替病人拔牙,病人“屏”住痛苦讓你“弄”。偉升刻意停頓,眼睛盯住小秋的表情,小秋也不辱使命地掩嘴大笑,說,問題我不拔牙齒,我是補牙齒。偉升歡喜道,一樣的,補牙齒拔牙齒我都是一條龍。
就這樣,小秋被偉升噱進了泰山路的診所。當然,就是那么湊巧,診所該日只有偉升當值,如果不是小秋在下午如約而至,診所這一天的生意就要像湯團舞女一樣吃零湯團了。所幸小秋來了,偉升不僅是這樣想的,還這樣講給她聽。小秋微笑道,上來的時候,看見樓下的西菜社,我心想,這地方選得蠻好。偉升說,是呀,牙醫在上海開診所,歡喜兩類地方,一是藥房附近,二是飯店樓上,你懂的。小秋低頭掩笑。偉升說,要么,你躺到牙椅上,我先看看那條牙縫。小秋應了一聲,把手里的皮包放在候診的椅子上。偉升此時才注意到,那是一只他從未見過的男用公文皮包,而且這包明顯有一點舊了。
躺在特制的椅子上,小秋的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嘴巴張大,還是因為偉升的臉湊得太近。他像是一個火爐,恍惚之間,她幻視了,以為是自己湊向火爐,為了取暖。如果不是那個火爐戴著口罩,她未必有勇氣像此刻那樣凝視,她在那雙倒置的眼睛里尋找自己,尋找一條通向內心深處的裂縫?;馉t說,你這粒虎牙有點蛀掉了,所以看著縫有點大,不過還好,還可以補。小秋用鼻音嗯了一聲。火爐說,你怕疼嗎,怕疼可以幫你打麻藥。小秋掙扎著說,怕的。后續的操作是她從未經歷過的,一支細長的針管刺入蛀牙上方的牙齦,她感到冰冷的液體正在入侵,鼻子以下舌頭之上的部位漸漸發麻,但是此后的修補處理,她貼在胸口的雙手依然會因為刺痛而握緊?;馉t說,放輕松,蛀掉的地方我要幫你挖清爽,這樣補了以后才不會痛。小秋痛苦地發不出聲音。
牙齒補完了。偉升摘掉口罩說,兩個鐘頭不能進食,水也不能吃。小秋哦了一聲,捂著半邊臉,還躺在牙椅上。偉升說,還痛嗎。小秋說,不痛,發麻,嘴唇皮全部是麻的。偉升說,要么到隔壁去,我放張唱片給你聽。小秋說,啥。偉升說,我有一張平·克勞斯貝的唱片,從英國訂的,你肯定沒聽過。小秋半信半疑地跟到隔壁,雙手依舊貼在胸口。
偉升打開電燈。那是一間裝潢精致的辦公室,角落里的確擺了一臺留聲機。黑色的唱片從封套抽出,放在轉盤里,唱針輕輕搭上,刺啦刺啦,編織出一張弦樂的網,一個低沉的男聲破網而出:“I"love"you"truly,"truly"dear,life"with"its"sorrow,"life"with"its"tear.”偉升回頭盯著小秋的眼睛看,身體的距離沒有因為注視以及聆聽的深入而改變;有改變的是小秋臉頰的顏色,還有她的目光,刻意地在沒有偉升的地點逗留。曲畢,偉升操作唱針歸位。小秋說,真好聽。偉升接口說,英文歌有它特別的味道。小秋說,其實我也歡喜英文歌,只不過唱得不大好。偉升說,是嗎。小秋說,洋涇浜英文,再講了,咬字含糊一直是我的問題。偉升說,你唱的時候稍許走一點鼻音呀,可以藏拙。小秋說,是嗎。偉升說,把一部分的氣息慢慢地從鼻腔里出去,以前猶太老師教我的。小秋說,我回去試試看。偉升說,現在就試呀,有啥問題一道研究。小秋用右手指了指嘴唇。偉升拍手道,怪我,一激動都忘記了。隨后又放了兩張美國爵士的唱片,有艾靈頓公爵大樂隊演奏的舞曲。偉升的評價是,黑人氣足,你聽這小號吹的,摜我們幾條橫馬路。小秋說,兩個鐘頭以后可以吃東西對嗎。偉升說,對的。小秋說,唱歌呢。偉升說,沒問題。小秋說,那夜里不用請假了。偉升說,再坐一歇,等你可以進食了,一道去吃點軟熟的,比如粥啊、餛飩啊、面條啥啊,這兩天你吃東西要當心點,硬的東西少碰。小秋很乖巧地哦了一聲。偉升說,夜飯吃好,我幫你叫部車子,送你去上班。小秋起身,到隔壁找來那個舊男式皮包,翻出鈔票說,我打聽過了,在上海的私人診所補牙齒,便宜的兩塊,貴的十塊,我給你六塊,可以嗎。偉升擺手拒絕道,鈔票就算了,以后有人問起你這粒牙齒,你幫我多介紹幾句。小秋保持付錢的姿態說,要是不收,我立刻回去,以后大家保持距離,一句話也不要多嚕蘇。偉升乖乖收鈔票,含笑說,你這只皮包蠻特別的。小秋說,是呀,坤包普遍比較小,擺不進樂譜與歌本。偉升說,看起來用蠻多辰光了。小秋不響。
隨后的半年光景,那只男式皮包沒有再與偉升見面,在偉升的心底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當小秋沉浸于舞臺的演唱時,比起偉升見縫插針的望野眼,現在盯著小秋看的人是越來越多。天氣轉涼之后,小秋憑著新開發的鼻音唱法,不僅征服了那些心不在焉的耳朵,那些耳朵的主人,現在居然跟著滬上小報的節奏,研究起了唱歌的技法與竅門,聊到歌壇也會說,是呀,以前流行尖著喉嚨唱歌,不過最近調風向了,國泰的梁曼音帶一點鼻音,唱起苦情歌來味道不要太濃哦。這種議論就像蒼蠅蚊子嗡嗡響,偉升不愛聽,卻禁不住替小秋高興。歲末將至,國泰的經理趕緊找小秋商量,開高薪請她在寒假期間加演日場,被她當場拒絕。小秋解釋說,經理,我已經跟國際飯店講定了。經理說,啥。小秋說,他們的中餐部明年初要新開一個孔雀廳,叫我簽長約,唱日場跟夜場。經理不響。小秋說,但是我沒答應,畢竟國泰對我有恩,我只簽了日場,國泰的夜場我還會唱下去的,請你放心。
這一連串的好壞消息砸得經理走路都有一點不穩,趕緊去找樂隊領班老言訴苦。老言先是哦了一聲,然后說,是這樣的,國際飯店還請了我們樂隊,不過國泰對我們有恩,所以只答應去做日場,此地的夜場我們還會演的。經理暴怒,卻沒有對著老言現場開銷。舞廳里的這點人事變動,加害或者受害,原本司空見慣,僅限業內發酵,不知為何,此事后來流到小報的筆下。有小報文人在專欄里透風:“孔雀廳只對梁曼音有意,但梁堅持與言之樂隊共進退,新東家無奈砸重金撬國泰墻角;梁此舉一石二鳥,刻意討好言,為得到唱片灌音機會鋪路?!弊髡唠S后用更尖刻的筆觸背刺老言的“情人”小敏:“若非與言有特殊關系,焉能出唱片,且曲目皆出自言之手筆?!?/p>
偉升讀到那篇文章,氣得直接撕掉報紙,去找老言理論。老言站在舞廳后門抽煙,說,這點委屈都受不得啦,以后怎么辦。偉升著急說,這是誣蔑啊。老言說,是誣蔑呀,也不全是誣蔑。偉升不響。老言說,消消氣,火氣那么大,以后跟她如果真有啥花頭了,被報紙雜志鉚牢了天天寫日日寫,到時候你怎么辦。來,香煙吃根。偉升沒有拒絕。老言叼著香煙,手上的火柴擦一下亮起來,偉升低頭。老言搖滅火苗說,眼睛一眨,又要過年了。偉升深吸一口說,是呀,又要過年了。老言說,小孩開心,大人發愁。被他搖滅的火柴掉落在地,局部發紅,騰起灰白色的煙。
2
一縷驟現的陽光。耳邊唧唧喳喳。偉升睜開眼的時候,有一只麻雀停在他家窗臺的晾衣桿上。對著它,偉升瞧了一會兒,更確切地說,是愣了片刻。沒有人同他講話,如今的他,是這個家中唯一的主人,十幾年前,他是無奈地習慣了子女遠在外地的生活,去年,他又不得不接受鰥居的日子。偉升起床,穿好衣裳褲子,頭一樁事情便是開無線電,聽滑稽戲哄自己開心。話匣子在播姚慕雙、周柏春的獨角戲《十三人搓麻將》,偉升聽著聽著,想起老言的樂隊最鼎盛時也有十三人,但是舊社會不把舞廳樂師當人看,當面背后都是叫鬼的——洋琴鬼,那是更具體的稱謂。
近來因為收到七爺的那封信,偉升想起自己與七爺在舞廳當過一年的鬼同事。那是抗戰勝利到一九四六年初夏的一段特殊時光,日本人的離開給上海的唱片業留下一個爛攤子。七爺所在的英商公司還算幸運,原來的英國經理在集中營吃了將近四年的牢飯,出來之后性情突變,對于這家給他帶來豐厚利潤與巨大災禍的公司是否繼續運營心存芥蒂。七爺想過去另一家美商的唱片公司碰運氣,但是那邊的情況更糟糕,幾股勢力為了爭奪公司的歸屬正在打官司。當時,這種停擺待產的悲劇不止發生在上海的唱片業,電影圈也是深受其害。
今日是大寒,偉升與老言早有約定,上午去天平路拜訪七爺。早飯是兩塊米飯餅、一碗咸漿,馬馬虎虎吃點。偉升更在意與七爺的這次重聚,就像當年預備去唱片公司應試一樣精心打扮,內衣外面,依次是白襯衫藍領帶灰顏色的羊毛衫,再套一件藍色條紋西裝??上н@套西服在箱子里藏得太久了,偉升感覺鏡子里的自己還不夠帥氣,照舊時代搞了一個后梳的大油頭。西褲與皮鞋也都是家中的壓箱底。畢竟三十多年沒見,畢竟才從人家手里領了三十元版稅,偉升把這筆意外之財換成了樂口福、老年奶粉,還有桃酥、萬年青之類的點心,預備見面之后還給人家?;蛟S是預見了偉升會有這么一出,老言隨身只帶了一根斯蒂克,那是他現在出門必不可少的東西。
斯蒂克在老言的手里另有用處,比如它現在指著墻上的一塊門牌號,老言對偉升說,就是這條弄堂,進去走到底,我記得是底樓的房子。偉升尾隨其后,大包小包拎著。老言又說,沒啥變化。偉升說,聽講以前周璇跟嚴華也住在這里。老言說,喏,就在隔壁弄堂,他們鬧離婚的辰光,七爺作為朋友兼鄰居還去勸呢,勸了一趟又一趟。偉升說,有用嗎。老言反問,你講呢。
接待他們的是一個陌生老太婆,老言事后推斷,應該是七爺解放后的續弦。七爺的歌星前妻早在五〇年初就與他高調分手,北上發展,這事情老言是知道的,當時上海的小報、電影雜志還沒有完全消毒,把這段離異當作時代的悲歌唱足了篇幅。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七爺家里顯得很破舊,木頭地板踩上去都能翹起來,但是客廳里不僅有一套組合音響,五斗櫥上還擺了好大的一臺電視機,大到猜不出有多少吋,但絕對是進口貨。偉升不好意思多瞄,忙著寒暄。
大家都老了,七爺叫不出偉升的名字,但是偉升送的那些東西七爺全認得,像失散的親人,讓他喜不自禁地念叨,來就來了,怎么那么客氣。隨后招呼客人坐,叫老太婆趕緊泡茶。老言笑笑,對七爺說,四一年,我們招過一批灌唱員,還記得嗎。七爺說,記得。老言說,當時就錄取了一個男歌手,就是他。七爺極夸張地哦了一聲,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唱英文歌的朋友。目光落在偉升的臉上不肯挪地方,仿佛再多一眼就能把名字逼出來。最后是偉升自己說起那段勝利之后一道當鬼的經歷,順便把藝名重新介紹了一遍。
茶泡來了,所謂的西湖龍井,用最蹩腳的印花玻璃杯。老言謝過之后說,信跟版稅我都收到了,今天來除了當面感謝,還有就是跟你講一聲,這首歌不是我寫的,是徐偉升寫的。七爺說,啥。老言說,詞曲作者搞錯了,不過鈔票我已經轉給他了。七爺嚴肅道,這首歌是你寫的呀。老言說,是他寫的。七爺說,不可能的,這首歌我記得是你拿過來的,是你幫梁曼音灌的呀。老言說,沒錯,是我拿來灌的,但不是我寫的。不相信,你拿出唱片來看,詞曲署名是不是徐偉升。七爺說,我沒唱片。老言說,那么歌譜呢。七爺說,也沒的。老言不響。七爺思忖良久,說,早曉得上趟梁曼音來,我應該多問一句。一直旁聽的偉升冷不丁插話道,你跟梁曼音還有來往啊。七爺說,沒啥來往,三十幾年總共也沒碰過幾趟。然后對老言說,不過倒是她提醒我的,講你還住在慈厚北里,要不然我也不會想起版稅的事情,幫你寄那封信。又是偉升搶話,說,她還好嗎。七爺不響。老言說,你們做這盤磁帶倒是真不容易,一沒唱片,二沒歌譜,怎么搞法。七爺說,唱片是真的沒有,但是我藏了一些歌譜,我自己的歌,是近兩年我憑印象一首一首復出來的,所以人家托我做磁帶,我選的都是自己的歌,但是主編看過以后要求再加一首,講是他小時候經常聽的歌,還幫我哼了幾句,我一聽就講,這是梁曼音唱的《忘了你》呀,他講,對對對,關照我拿這首歌收進去。老言驚嘆道,你們記性真好。七爺說,旋律還記得的。老言說,歌詞不容易。七爺說,歌詞嘛,哎,講起來也真的不容易,主編對原唱的歌詞有意見,講,太肉麻了,問我能不能改一改,我說好呀。七爺轉向偉升說,他叫我改,難道我講,不好,不能改。偉升不響。七爺說,那么就改呀,反正我只記得頭幾句的歌詞,叫我改,倒是求之不得。老言說,要死快了,等于你重新填了歌詞。七爺說,差不多,不過歌名我沒改。偉升說,還是要謝謝你的。對了,這盤磁帶可以給我看看嗎。老言搭腔道,要么放給我們聽聽。不瞞你講,我跟他已經三十幾年沒聽過那些歌了。七爺說,磁帶還沒出呢,最近忙過年,估計要到開春以后才能上市。老言說,那現在磁帶還沒上市,詞曲作者的署名還來得及改嗎。七爺不響。偉升說,算了,不要為難人家。
屋外“吱”的一聲,房門被什么“砰”地一下頂開。偉升回頭,看見七爺口中的老太婆端來三碗紅糖水潽蛋,招待客人先吃。偉升謝過之后,那女人提議留在家里吃午飯,被老言婉拒。七爺沒有強留,叫她出去忙吧,那人便離開客廳,掩上房門,在屋外的灶披間找來板凳坐下,一根一根,繼續摘發芽豆的根須,正如客人剛來的時候那樣。
水潽蛋每碗兩只,溏心咬開,流黃居然有一點燙。像對付新沏的茶,吹幾口,等偉升抬頭,七爺已經吃光,正用剩余的湯水漱口,然后全部收進肚皮里。窗外,一輛綠皮的廿八寸自行車篤悠悠剎住,郵遞員下車,翻包袱里的信,隨后退出了仿佛老電影畫面的那塊灰蒙蒙的玻璃。偉升把碗一放說,梁曼音還好嗎。七爺反問,你們沒聯系嗎。老言說,跟你一樣的,后來再沒聯系過。七爺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接著對偉升說,你變化蠻大的。偉升笑得有點尷尬。七爺說,我記得你以前話蠻多的。偉升說,歲數大了,沒辦法。老言說,閑話少好啊,不講不錯。七爺含笑道,你倒是沒啥變化。老言說,我是因為今天特地來看你,激動呀。偉升說,梁曼音上趟來尋你,為啥事情啊。七爺說,她要去香港了。老言說,啥。偉升說,去做啥。七爺說,我也不曉得,她跟我講,要去美國探親,去之前打算先到香港望望老朋友。老言說,那她應該先來望我呀,我也是她的老朋友。七爺說,是呀,為此我們講起你來,她對你的評價非常之高,她講,你是她的老師,是她踏上歌唱事業的恩人。老言說,要死快了,她就這樣對她的恩人啊。偉升說,那她提到過我嗎。七爺思忖道,好像沒,我印象里沒有。另外兩個老頭不響。七爺低頭問偉升,以前,你和她是不是談過啊。偉升“啊”一聲。七爺立刻說,可以不講。偉升說,我們的關系比較復雜,講談過對她有一點不大公平,應該講,是我追求過她。老言冷笑一聲說,講沒談過對你也不大公平。七爺說,我就是一個印象,小報記者以前寫她的桃色牛斯,必要帶上你的名字。老言說,小報記者經常瞎寫寫的,見風就是雨,此地誰沒被他們糟蹋過呀。偉升說,也不全是瞎寫,只不過經常寫錯。七爺說,是的,經常寫錯。老言從褲兜摸一包牡丹香煙,說,不好意思,癮頭上來了,此地吃方便嗎。七爺不響。老言起身道,那我出去吃,你們繼續聊。
老言出去之后,一面抽煙一面與老太婆閑扯幾句春節里的菜價,那對話雖然細碎,偉升坐在屋里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家庭婦女對于物價以及七爺那點微薄的退休金的諸多不滿。偉升見七爺朝他笑,就清了清喉嚨說,我跟梁曼音雖然有感情,但是并沒逾矩,因為她是一個恪守分寸的人,也許我有時候表現得非常熱情,熱情過頭了,但是她總歸是冷靜的,這點哦,老實講,我非常佩服她。七爺點頭說,是的是的,她這人事業心特別強,我也是蠻佩服她的。偉升說,是嗎。七爺說,你也許不曉得,她老公沒了。偉升大驚失色道,啥。七爺說,前兩年沒的,心臟病突發。照道理哦,一個已經當外婆的人,應該太太平平過日子對吧。偉升點頭。七爺說,她不一樣,她要追求她的事業,要繼續唱歌,而且要唱到美國去,這是多少大的決心啊。關鍵她自己身體還不大好,左腳之前摔斷過,一直沒好透,結果去年晨練又別了一下,她講,要不是老傷復發,本來去年就要去香港的,當時是香港的啥電臺請她去參加活動。偉升一直不響。
過了癮頭的老言回來了,剛坐下就說,梁曼音就像是他的作品,特殊時期也許不響,但是心里一直是牽記的,就像七爺你,作為時代曲的大作家,肯定暗暗戳戳還在寫歌吧。七爺不響。偉升說,七爺是真的了不起,我們都放棄了,只有你堅持到底。七爺說,我倒是想放棄的,難為家里那么多嘴巴要吃飯,我又不像你們,技多不壓身。我是沒辦法,只有一條路走到黑。偉升說,都不容易。老言說,你是不是幫嚴先生的鴻唱片做過一段辰光。七爺說,你怎么曉得。老言說,他來尋過我的,五一年頭上,他的五彩電影公司就開在威海路,離我屋里不遠。七爺說,是嗎。老言說,我跟他是通過《時代漫畫》認識的,后來他研究五彩電影去了,再后來碰頭,他講他改行做唱片了。七爺說,那時候上海缺唱片公司呀。老言說,我跟嚴先生講,這碗飯我沒本事吃了,你還是另請高明,他講,那么麻煩你推薦一個,我講,李柒先生比我合適。七爺驚異道,原來是你呀。老言笑笑。七爺說,我還想呢,他怎么會有我的地址。老言說,我聽人家講,你那時候從電臺失業了,正在尋工作。七爺說,哎呀,你講得沒錯,上海解放以后,我在一家民營電臺做了兩年,后來做不下去了,時代曲結束了,全部結束了。另外兩個老頭不響。七爺說,嚴先生也是命苦,后來講他貪污,差點判刑,他想不開,回蘇州老家以后觸電自殺。還算好,命大,沒電死。再后來啥情況我就不曉得了。老言說,沒影響到你吧。七爺說,這倒沒有,后來鴻唱片并給唱片廠,我就這樣在唱片廠的編輯部做了十年,主要負責錄音,內容方面我不參與的。老言說,蠻好蠻好。七爺說,是呀,所以后來派我去掃廁所,還有浴室,打掃浴室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沖一把。老言說,那你比我好,還可以沖一把。七爺說,你也掃廁所。老言說,我掃弄堂。偉升補充道,他那時候屬于自由職業,歸街道管,所以派他負責弄堂里的衛生保潔工作。七爺問,那你呢。偉升說,我啊,我在牙防所拔牙齒。
或許是職業特性,在屋內靜下來的那段時間,偉升多瞄了七爺的牙口幾眼,很明顯,他裝了假牙,而且是那種材質低劣的廉價產品。偉升問,梁曼音大概啥時候去香港啊。把七爺問到面色尷尬。老言指著偉升說,現在也是單身。七爺說,哦。老言又說,梁曼音現在的地址你有嗎。七爺說,她現在住在曹楊新村。偉升說,是嗎。七爺點點頭說,地址我可以抄給你。偉升說,好啊好啊,麻煩你抄給我,我可以給她寫信。七爺說,這樣,我拿她的電話號碼也抄給你。偉升千恩萬謝,雙手在腰身雙側搓來搓去。等七爺從通訊錄上抄出一頁紙,遞過來,偉升感激道,實在太感謝了??戳擞挚?,隨后長嘆一聲說,從她搬出皋蘭路以后,就再沒看見過她。七爺說,我之前連她搬出皋蘭路都不曉得。老言指著偉升說,這只壽頭在六六年之前哦,一到休息日就去皋蘭路兜一圈,皋蘭路多少短啦,半站路都不到,他可以繡花一樣繞過來繞過去孵幾個鐘頭哦。有趟我去送畫稿,路過皋蘭路,看見他坐在一爿煙雜店門口吃汽水,這汽水吃得比吃中藥還要慢,還要痛苦。七爺說,不容易不容易,你這也是堅持到底。老言附和了幾句,換個話題,交流一下各自的現狀,小孩怎么樣,這樣聊到將近十一點鐘。老言抬手看表,很夸張地“喲”了一聲,說,再坐下去要影響你們吃中飯了。然后側目溜了偉升一眼。偉升接口說,那么我們回去了。
外面的老太婆突然進來,用了遠比先前更為堅決的口吻,要留客人吃飯。七爺也非常強硬地說,留下來,隨便吃點便飯嘛。老言起身告辭,見七爺伸手強留,先是輕輕撩開,然后握緊它說,歲數大了,現在做夢夢到的都是老早的事情,有時候夢到跟你一道灌音,大家聽你指揮,紅燈一亮,樂隊開始演奏,歌手隨后跟進,一氣呵成,贊啊。七爺不響。老言說,結束了,全部結束了。七爺的手有點抖。老言說,六一年,聽人家傳老陳死在白茅嶺,當天夜里,我縮進被頭里哭,家主婆問我,哭啥,我講,老陳沒了,她講,你不是一向看不上他嗎,我眼淚一擦,翻個身,心想你懂只屁。七爺不響。老言說,講起來,我就是一個逃兵,跟七先生你們沒辦法比。七爺著急申辯。老言打斷道,懂的,都懂的。隨后手握得更緊了,又說,保重身體,以后再聚。偉升全程旁觀。他把抄了地址電話的那頁紙當作湯婆子,對折放入藍色西裝的內側袋,出門之前又摸了一下。
七爺堅持要送客人出門。出去的小弄堂不足百米,充滿了老年人的肢體接觸、碎步、嘆息,以及斯蒂克敲擊地面的聲音。臨了,在天平路一棵老干虬枝的梧桐樹下,老言對七爺說,回去吧,以后再聚。七爺紅了眼眶,說,再聚。走在前面的偉升笑著回眸,逆光揮揮手,又揮揮手。
3
一九四三年是小秋晉升歌后的元年。雖然出道不足八個月,而且尚未發過唱片,但是國際飯店孔雀廳在其《申報》的開業廣告上把梁曼音的名字放得最大。小報狀元唐大郎事后在專欄中寫道:“午飯于孔雀廳,座上女客三,為周培蕓、柳敏,及孔雀樂隊之歌手梁曼音,梁猶初見,周培蕓盛道梁歌之美?!碑敃r的上海灘,周培蕓是風頭極盛的女明星,比小秋早一年出道,憑借艷麗外表在歌壇、影壇取得了亮眼成績;柳敏即小敏,多虧老言栽培,已經發過兩張唱片,不過七爺對這兩張唱片的銷量并不滿意。
對于老言的厚此薄彼,不止偉升為小秋叫屈,偶爾去孔雀廳吃飯的七爺見到這位留小胡子的樂隊領班也要抱怨,可是老言卻說,你覺得她是搖錢樹,那么你來搖呀。七爺說,搖錢樹太多了,忙不過來。老言沉下臉說,那么積極做啥,搖出金山銀山,日本人給你分紅啊。狗屁,七爺啐罵,罵完倒吸一口涼氣。小胡子慵懶地摸香煙吃。七爺考慮之后說,你講得也對,那么積極做啥。老言冷漠說,磨磨洋工不是蠻好。
偉升好不容易也領會了這層精神,初十夜里放工,主動去尋小秋談心。正趕上西洋情人節,這對男女同事避開已經淪為軍事基地的慕爾堂,向南步行。偉升像餐后散步的鴿子唧唧咕咕,講了不少大道理,小秋回應說,我懂的,上趟周培蕓姐姐來看我,也講到類似的情況,她是因為在電影里講了幾句日語,大家面子上雖然不響,背地里都在罵。偉升說,是呀,我就怕你太出挑,到時候強迫你唱一些不二不三的歌。小秋說,還是唱愛情歌曲最保險。偉升不響,新起的笑顏被小秋全部看見,她說,你笑啥。偉升說,想起一個笑話。小秋問,啥笑話。偉升說,這笑話我也是聽丁悚老先生講的,他講有一個唱片公司的神經病,躺在地上唱愛情歌曲,許多人圍觀,結果他唱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人家問他,唱呀,怎么不唱了,你猜猜看,他怎么回答。小秋說,怎么講。偉升說,這神經病講,A面唱光了,麻煩你們幫我翻個身,再唱B面。小秋掩嘴說,你,你,你這噱頭太冷了。偉升含笑道,是有點冷,不過唱愛情歌曲的確是要人幫的,沒人幫唱不下去。小秋不響。
她正在醞釀從學校辭職。事情辦得隱秘、低調,不過幾天以后,認真看報紙的上海人幾乎都曉得了。她辭職的消息登上了小報文章的副標題,那文章像一條彎彎繞繞的眼鏡蛇,蛇頭在版面的右上角,尾巴在左下角,隆起的腹部是作者不知從哪里打聽到的隱私。譬如小秋的家庭出身、怎么進的國泰舞廳,有些情況因為偉升親身經歷,曉得是真的,有的聞所未聞,把偉升讀到臉色鐵青也沒有辦法反駁。真正要他性命的是這段內容:“梁曼音一直拿著一只男用公文皮包去學校教書,那皮包是她丈夫送的禮物,用了好多年都不舍得丟?!比缓笳f她的丈夫是滬江大學的青年講師,祖籍紹興,又說這對夫妻有一個共同喜好,愛看越劇。
老言看見偉升呆坐在后臺,手一揮說,走,陪我出去吃根香煙。偉升不響,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頭。等兩支香煙點燃了抽上,老言問,搞清楚了嗎。偉升說,啥。隨后深吸一口。老言說,有老公的事情。濃煙從偉升的嘴唇以及鼻道噴涌而出,他避開老言的目光說,不曉得呀。老言又說,要我幫你問她嗎。偉升低頭說,用不著。明天休息,她約我下半日在老閘大戲院碰頭。老言說,做啥。偉升說,看紹興戲。老言沉思說,哦,哦,那大概是真的。偉升不響。老言安慰性質地拍了拍偉升的肩胛。
約會的戲院位于老閘橋南近北京路,背靠蘇州河。偉升提早半小時到,站在菜場門口,一身格格不入的藍色條紋洋裝。他抬頭看樓上豎的霓虹燈,老閘大戲院的字樣沒亮,下面橫著一塊“標準越劇”的木頭牌匾,來往人群進出附近的錢莊、染坊、酒坊,不是講寧波話,就是開紹興腔,看偉升像在看西洋鏡,偉升也有同感。這不是他平常會來的地方,等到小秋出現,他倒是勇于坦白自己對這一帶的陌生、對紹興戲的不熟悉。小秋曼聲說,我現在也不大來看戲了。隨后從綠色的坤包里翻出兩張票子。除了手套與包,她今天穿了一身肅穆的黑,坐在老閘的臺下,像極了做禮拜的女信徒。老閘不像蘭心、天蟾之類的戲院擁有獨立座位,此地的觀眾席是一排一排固定的長板凳,偉升坐定以后,自覺成了一個異教徒。他很拘束,還因為左手邊貼著一個嗑瓜子嗑不停的短衫幫,身上都是腐乳味道,偉升一直在躲,還必須恪守與小秋的紳士距離。所以戲他是沒怎么看,也不愛看,如果不是小秋,他老早退場了??墒钦娴酵藞龅臅r候,他還得積極地表演幾句,仿佛度過了一個愉快而充實的下午。
樓下擠滿了退場的觀眾,小秋悵然說,偉升,陪我走一段好嗎。偉升說,好的。他們沿著鬧哄哄的蘇州河朝西走。兩岸隨處可見難民收容所,水灘邊上,好些婦女忙著拍洗衣物,無主的民船與竹木排堵塞河道,穿茶褐色軍服的兵士持槍守望遠處,面粉廠、絲廠的煙囪騰起黑色的濃霧。其實我有老多事情想要問你,偉升說,但是這些事情問了又怎樣呢,我想,無論是啥結果,不影響我對你的感情。小秋說,是嗎。偉升說,是的,不影響的。小秋說,那顯得我太自私了。偉升不響。小秋沉吟道,偉升,以后我們只做同事好嗎。偉升說,啥。小秋說,我太自私了,不敢奢望你還拿我當朋友。偉升說,哦。
這就結束啦,后來老言盤問偉升。偉升怏怏說,沒結束呀。老言說,那她還講了啥。偉升說,陪她又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浙江路,她叫了黃包車回去。老言說,沒啦。偉升說,沒了。可是在小報文人的筆下,這段戀情是好戲正在熱演,發生在小秋身上的任何異動,都可以歸咎為丘比特在作祟。清明過后,有小報這么寫道:“梁曼音輟唱國泰,樂臺上‘梁曼音’三字之霓虹燈掛了不滿兩月即成廢物。據悉,孔雀廳有意回收此燈,提拔徐偉升為孔雀樂隊新領班。喜新不厭舊,梁曼音無愧后起女歌手之優秀人物?!?/p>
隨后是皆大歡喜的一段罕見時光。老言帶著小敏以及新組建的大樂隊轉唱麗都,日場在其花園飯店表演,夜場移步舞廳。他們入駐新東家之時碰巧遇上工部局修馬路,麗都的迎賓大門被迫從麥特赫司脫路搬到愛文義路。幾個月后,汪偽政權接管租界,愛文義路更名大同路。這時期,偉升與老言很少碰面,各自經營一方事業。偉升偶爾還會登臺唱幾首,幫小秋暖場,或者爭取一點休息時間,不過孔雀廳的顧客對他的英文歌興趣不大,只有極少數阿姨媽媽肯花鈔票送他花籃,他在這方面的成績,一個月還不及小秋唱半個夜晚??墒沁@差距愈是懸殊,偉升就愈開心,仿佛那些跨越性別與年齡的矚目、歡呼、掌聲,都是獻給他的。入冬以后的某天夜里,他自豪地對上門訴苦的老言說,看見嗎,她又朝我的目標前進了一大步。老言說,跟你搭界嗎。偉升說,怎么不搭界,或許你講得對,我永遠也成不了歌星,但是她可以,她可以幫我圓這個夢想。老言說,隨后呢,一腳拿你踢開。偉升不響。老言說,我算是看透了,從舞廳里出來的女人心都狠的,你看看柳敏怎么對我的。老言跺了跺腳,說,我打算先休息一段辰光。偉升說,要么你過來幫忙。老言說,啥。偉升說,你如果來,我領班的位置讓給你。老言盯著偉升的眼睛說,你哦,你是真的戇大。
小報文人并不這樣看,反倒是老言,被他們認定為標準戇大,遠不如偉升來得心機重、門檻精。他們的主要依據是小敏要嫁人了。四四年元月,歌星柳敏挺著大肚皮與麗都經理的小兒子訂婚的新聞登上了本埠報紙、雜志的頭版,在那些尖酸、陰濕的文字里,唯有老言是被嘲笑的。經歷了這場失敗的戀愛,老言成功戒煙。
他現在改抽煙斗了。那只銅制煙斗在朋友面前首次點火的時候,老言說,歲數大了,要認清自己在婚姻市場的不值銅鈿,就像日本人,早早晚晚要被趕出去的。小秋說,這只煙斗不便宜吧,我看這螺紋蠻考究的。老言說,螺紋是散熱用的,你試試看,手摸上去不燙的。小秋不敢試。偉升舉杯說,為了領班回來,我們再碰一記。煙斗擱在桌上,老言主動找小秋碰杯說,等勝利了,我幫你寫歌,幫你出唱片。小秋說,如果有人尋我出唱片,我一定請你寫歌。偉升說,那么我呢。老言說,我寫A面,你寫B面。小秋笑笑。偉升說,那我要趕快學寫歌了。老言說,又不難的,我來教你。偉升舉杯說,講定了哦,不許賴。小秋抿嘴一笑說,我來作證。仿佛三條相對獨立的旋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始終無法同時發聲且彼此融洽的他們,隨著夜宵的觥籌交錯完成了和聲對位。
那年夏天,七爺來孔雀廳找老言,名義上是挑朋友發財。七爺向老言保證說,我們這個是純粹的商業演出,沒有其他附加動作的,你可以放心。老言說,為啥要做那么多歌唱會。七爺說,豐富上海市民的娛樂生活。老言問,日本人告訴你的。七爺啊的一聲。老言說,七先生,現在的國際形勢你應該曉得的,不需要我再多嚕蘇了吧。七爺說,你想多了,這就是一組商業演出,唱的都是我們寫的時代曲呀。老言問,主辦方是誰。七爺說,華影,還有我們唱片公司。老言問,中華音樂工業株式會社啊。七爺不響。臨別之際,七爺冰冷地丟下一句,那我尋工部局樂隊算了。又被老言諷刺道,你講的那支樂隊已經不存在了,自從太平洋戰爭以后,就改叫上海音樂協會樂團了。這次不歡而散的會面留下了后遺癥。七爺的背影還沒走遠,老言就關照偉升說,這種人,以后跟他少走動。偉升說,為啥要做那么多歌唱會。老言說,虧他們想得出來的。這是要拖整個歌唱界落水啊。
但是歌唱界的態度并不以老言的意志為轉移。入秋以后,上海灘刮起了一陣進戲院開歌唱會的旋風,大明星落黃浦江,小明星落蘇州河,小報文人這樣評論:“以女歌星為主要號召的個人歌唱會,以往鮮有,最近卻是屢見,大有人來瘋之趨勢。”寫到小秋則筆鋒急轉:“巧是真巧,梁曼音新孕,非但避開這場人來瘋,還鬧起了隱退。據悉,她已向孔雀廳辭工,理由是冬夜寒冷不利養胎?!?/p>
小秋歸隱之后,彌漫上海歌壇的狂歡氣氛唯有擺在戰爭的大背景下才通情達理。李香蘭在距離抗戰勝利只剩三個月的時候還要鼓吹喧闐地進大光明連唱三日,老陳指揮工部局樂隊伴奏,七爺作為貴賓坐在第一排,現場涌入了好多說日語的人、不絕于耳的歡呼,仿佛是為了提前慶祝戰敗的命運以及可以預見的拘押、審判、遣返。
天氣又熱了,知了在樹上吵個不停。在喜迎勝利的第一個午夜,偉升與老言收工以后一直朝西走,沿途欣賞沒有熄滅的燈火,根據聊天的動靜、麻將洗牌的聲音,猜測屋子里正在發生的故事。這樣一直走到愚園路,買了幾瓶啤酒一些吃食,索性坐在馬路邊上乘風涼。老言說,梁曼音好像養了一個女兒。偉升說,好像是的。老言說,這種天氣坐月子真是苦頭吃足。偉升說,是呀。老言說,她家里你去過嗎。偉升說,我只曉得她住在高乃依路。老言說,你本事大的。偉升不響。老言說,那她老公你總歸見過吧。偉升嗯一聲,吹瓶子喝酒。老言也陪他喝,拍拍他的肩胛。偉升說,該我們出頭了吧。老言說,出不出頭不曉得,老陳他們多數危險了。偉升說,老陳戇是真的戇,寫這種歌嘛你好歹用個筆名。老言說,也許日本人不準他用筆名。當男明星不容易啊,老言喟嘆道,碰著這種斷命事情,女明星可以嫁人,可以懷孕,男明星呢。偉升說,假裝生毛病。老言說,生到啥時候。偉升不響。老言說,還是周培蕓厲害,一看苗頭不對,馬上尋一個小開結婚,上海也不要了,出去度蜜月,結果呢,度到香港去了。偉升說,也好的,市場都空出來了。老言說,空出來也不會空到你頭上。偉升說,我曉得,我曉得,我講的是小秋,最近連周璇都沒聲音了,我看好小秋接她的班。老言說,等坐好月子再講吧。偉升思忖片刻,說,七爺的事情你再考慮考慮,我覺得應該跟他搞好關系。老言說,是呀,你的小秋還要接周璇的班呢。偉升說,我就是這個意思。老言不響。偉升說,最近看牙齒的人多起來了,診所忙不過來,叫我回去幫忙。偉升又說,要么先讓七爺來做日場,我把位置讓給他。老言說,眼睛一眨,又變同事了。喝空的啤酒瓶被他一腳踢開,骨碌碌在馬路上翻滾,沿著脆響的旋律,保持自己的線條與特點。
偉升以為,這種犧牲不僅必要,而且是暫時的,他壓根沒有想到七爺為了吃飯來當洋琴鬼,一干就是一年。上海的秋后工作很快就波及到了老陳那些人。老陳在看守所里關了一陣子,出來之后便灰溜溜地去了香港;周培蕓鬼使神差地回上海受審,當她乘坐的轎車出現在提籃橋高檢處的廣場上,久候的記者們高舉相機與鎂光燈追捕她邁出車門,那個畫面是當時文藝界的一張縮影。小報文人寫專欄,一面起哄要徹查附逆,一面感嘆:“現在跑跑舞場與咖啡館,志在聽歌的座客,對于眼下歌壇人才之蕭條,大抵深表遺憾。他們所希望看到聽到的女歌星,十九非嫁即隱。如今尚在鬻歌之輩,倘非下駟之材,就是尚未騰踔。”
上海的夜生活也在經歷劇變,闖入了一群新顧客。在報紙上,他們被稱作美國兵,是以抗日盟友身份登陸的,領著足以令政府局長嘆息的月薪,普通少校高達五百美元,上尉有三百美元,中尉、少尉約有一二百美元。這批人在上海生活,日常除了花很少的時間訓練中國同行,其余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比如訪友、寫信、休閑。所謂休閑,主要是去夜店,泡在富于東方情調的酒吧舞廳消磨生命,然后帶著新結識的舞女回軍營。在一輛輛疾馳的黃包車上,總有幾對露水鴛鴦擁吻。上海人習慣在黑不溜秋的戲院看美國愛情片,現在改成露天放映,生理不適特別強烈,著急把這種感覺像處理藥渣一樣丟給路人,看呀,外國赤佬香面孔喏。
有一天,老言忍不住也向偉升抱怨說,上海人現在發瘋一樣,我看有不少西服店、洋貨店、理發館都在裝修,連日本人禁用的霓虹燈都亮起來了,到處都是BAR三個英文字母,要死快了。偉升說,我來的路上看見一家當鋪也在裝修,也要改酒吧。老言冷笑道,祝他們生意興隆,多吸吸洋人的血,少吸我們窮人的血。偉升笑笑。作為既得利益者,偉升已經無法公平公正地評價發生在身邊的這場巨變。他最近改行了,從兼職樂師變為全職歌星。這都要怪那些奉行“吃喝跳”三D主義(Dinner"Drunk"Dancing)的外國皮夾子,欣賞不來中國的時代曲,卻對能唱英文歌的偉升情有獨鐘。上海的小報文人也拿出諾曼底登陸的精神,開始鼓吹孔雀廳的亞洲低音歌王,又送了一頂“中國平·克勞斯貝”的高帽子,搞得偉升現在比坐辦公室的公務員還要歡喜看報紙,不上臺的時候就坐在化妝間蹺個二郎腿看各種報紙雜志,也唯有在這種時刻,他確信自己和小秋還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他已經好久沒看見小秋了,更新她的近況都要借助印刷品,靠這些真假莫辨的二手三手消息描繪一個蟄伏的女明星。據說她的女兒已經斷奶,另有說法是尋了一個蘇北奶媽來乳養,她最近忙著恢復身材。距離小秋復出應該不遠了,這么一想,偉升放下報紙。他著急尋一面鏡子檢驗自己,又想去一個視野開闊、光照充沛的空間守候,或許下一秒,那張久違了的面孔就會浮現在他面前。他仿佛看見了,自己打扮成圣誕老人的模樣,把架在舞臺上的麥克風還給小秋。
上海人以前是不作興過圣誕的,今年比較特殊,因為勝利的余溫。偉升對老言說,你發覺沒,最近美國赤佬不大來了。老言說,報紙看過嗎,得思鄉病了。偉升說,看了,鬧得蠻厲害,在江灣機場罷工,在跑馬廳示威,簽名上書魏特曼將軍要求回國。老言說,上海人也鬧的,酒吧老板、彈性姑娘、咸水妹、莊花,急了不得了,據說要搞特別慰留運動,不能讓皮夾子逃回美國。偉升說,笑死人了。老言說,先不要笑人家,難道你就不慌嗎。偉升反問,慌啥。老言說,美國赤佬回去以后,就沒人聽你唱歌了。偉升的鼻子非常不屑地哼了一下,說,聽我唱歌就像吃香煙一樣上癮的。老言笑笑。偉升說,再講了,現在周璇、姚莉都變悶鴿子了,不聽我唱,他們聽啥。老言拍拍偉升肩胛說,以前我不曉得啥叫發國難財,現在曉得了。說完揚長而去。偉升追著老言的背影說,喂,出去做啥。那背影說,聽你唱歌,上癮的。偉升哭笑不得,學美國人啐了一句Holy"Shit。
真正是天曉得。那個小胡子又烏鴉嘴了。上海人雖然趕時髦,本質卻是一群見風使舵的好手,時髦這玩意不比仕女月份牌在家里可以掛上一年,時髦是瞬息萬變的。偉升下了時髦號的擺渡船,回望對岸如夢幻泡影的那段歌星生涯,最遺憾的是唱片公司好巧不巧集體停擺,否則,他現在會往留聲機上擺一張自己唱的片子,至少重溫廿遍。
他不允許這樣的遺憾再困擾小秋。他真的開始寫歌了,自己作曲,自己填詞,用的是簡譜,遇到困難就去麻煩那個討人厭的小胡子。小胡子叼著煙斗教,都是一些不上臺面的土辦法,會讓學院派笑落大牙的野路子,對付時代曲卻是足夠了。本質上,寫一首時代曲就像上海人做一頓西餐,是用西洋的烹飪手法處理東方的食材。時代曲的伴奏通常會用到爵士、探戈、倫巴的一張皮毛,或者幾張;旋律得益于中國民歌,或者地方戲曲;歌詞則是典型的鴛鴦蝴蝶派,不過這種半文半白的歌詞老言并不推崇,他更傾向于口語的直抒胸臆,或者從白話新詩里汲取靈感。
寫歌時的偉升,真切地感受到了所思與所夢的永恒關聯。他寫的每首歌都是一個小秋主演的夢境,都會謄抄在雪白的道林紙上,鎖進暗黑、卑微的抽屜。那個小抽屜以一種頑固收藏家的態度,只進不出地接納令人心碎的故事,同時期待著小秋打破這該死的詛咒,卻等來了一張口頭解聘書??兹笍d預備重新裝修了,停業啟事登在《申報》上,老言被迫帶著樂隊投奔西藏路的圣太樂咖啡館。偉升是唯一笑著接受這個消息的樂隊成員,他的第一反應是,我終于有理由幫小秋寫信了。他是多么識趣的一位紳士啊,把告知的重任壓在了樂隊領班的肩胛上,老言冷笑之后問他,這封信有啥講究嗎。他說,你幫我問她最近好嗎,啥時候回來,還有,記得拿這張剪報夾了信里,叫她回信寄這個地址。老言接過一看,居然是《新聞報》的圣太樂廣告,除了基礎信息,還有這么一句:“是咖啡館。卻比咖啡館完備!是跳舞廳。卻比跳舞廳舒服!”
圣太樂接盤老言的樂隊,有一點沖喜,或者說豪賭的意思。西藏路在勝利以后一窩蜂開出許多可以喝酒的咖啡館,不過這種討好外國皮夾子三六九抓美鈔的買賣如今是越來越難做,報紙上也說了:“先是爵士咖啡館出盤,底盤是條子五十根,大中華也繼之讓盤了,外傳其盤價為二十五條,實則是三十條。至于圣太樂,市上也有出盤之謠,出或不出,且看梁曼音之態度。據悉,梁已說服家人,復出之日定在清明節后?!?/p>
三月下旬,偉升的診所接到了一通特別的電話。偉升當時正在幫患者看牙齒,合伙人神經兮兮跑過來說,電話,尋你的,是個女的。偉升向患者道歉,不摘口罩就去隔壁的辦公室,他抄起話筒,看見合伙人笑嘻嘻地貼門背站著,喂,他說。電話那頭說,喂,偉升是嗎,我是小秋。他趕緊捂住話筒,把屁股對準合伙人說,哎,你好呀。小秋說,偉升,明天下半日方便嗎,我想約你出來吃咖啡。偉升說,方便的方便的。小秋說,那么兩點鐘,在新開的維也納咖啡碰頭,地址你曉得嗎。偉升說,報紙上有他們的開業廣告,我等下翻出來。小秋說,那么明天碰頭。偉升說,好的,我在幫人家看牙齒,先不跟你講了。小秋說,好的,你忙。偉升說,再會哦。果斷掛了電話。
以前補過牙齒的,偉升經過合伙人的時候這樣說。對方會意地眨了一下左眼。沒想到這個動作居然有傳染性。見到小秋之后,偉升坐定了說,接了你的電話以后,我這左眼皮從昨日夜里就開始跳,到現在還像心臟一樣別別跳。小秋說,左眼跳財。偉升笑笑說,是呀,左眼跳財。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秋,像是在鑒賞金元寶。小秋說,是不是胖了。偉升說,變漂亮了,這頭發燙得老時髦的。小秋低頭說,胖了,頭發弄過以后面孔顯小。偉升說,不胖,我覺得蠻好。小秋看旁邊說,胖了,這還是最近減掉一圈哦,之前我連鏡子都不敢照。偉升不響。小秋說,以前聽人家講有女明星為了減肥去抽鴉片,我一直當鬼故事聽的,但是我現在相信了。偉升嚴肅道,鴉片千千萬萬不要去碰。小秋說,曉得,我也就是講講。
侍者點頭哈腰奉上一本金色的菜單,小秋點了黑咖啡跟奶油蛋糕。偉升接過菜單直接轉交侍者說,跟她一樣。小秋抬頭說,那就這樣。打發侍者之余,發現斜對面坐著一個讀報過于專心的男子。偉升看小秋的目光依然是堅定而炙熱,語氣變得很柔軟。小秋,他突然說,我有好消息要跟你分享。小秋說,是嗎。偉升說,唱片公司要復工了。小秋說,真啊。偉升又說,七爺已經答應回去做灌音部的一把手了,老言極有可能也要回去的。小秋說,太好了。偉升說,是呀,我們韜光養晦那么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天。小秋說,雨過天晴了。又瞄了那個讀報的男子一眼。
那天他們在維也納坐了個把鐘頭,最后的十幾分鐘純粹是偉升在唱獨腳戲。其實偉升在見面之前就下了少講多聽的決心,他像是期待這次見面一樣希望能成為小秋的忠實聽眾,可是人家不給機會。偉升無法容忍冷場,看見小秋不響超過五秒鐘就情不自禁地挑起一個新話題,或者回到之前未被充分展開的某件事情,這樣最起碼小秋愿意回應幾句,愿意在回應的時候,目光在偉升的臉上、身上有更多的逗留。
一切是那么突然、迅猛,完全超出偉升的預計,小秋的復出是全面而徹底的。幾周之后,有報紙總結了這次的閃電戰:“梁曼音近來濃妝艷抹,與前判若兩人,唯其頭發燙卷后,反不如以前嫵媚動人。她如今為舞廳所爭聘,每日趕五個場子,是圣太樂、揚子、新仙林、仙樂斯與百樂門。她每到一個地方,唱三五首歌即離開,后門有汽車接送,趕下一場?!崩涎砸约皹逢犣s不上小秋的變化,索性就不追了,像一群黃包車夫圍觀汽車揚起的塵土。老言對偉升說,一開始我看她像收復失地的花木蘭,現在我算是真正看明白了,她這是開疆闊土的武則天呀。偉升不響。老言說,到底是她變了,還是她變回她自己了。偉升說,追求進步,這種變化也沒啥不好。追求進步,老言冷笑道,蠻好蠻好,哎,你從哪里學會了這種詞。
為了慶??箲饎倮恢苣辏涎砸惨非筮M步。報紙上這樣寫他:“丟下薩克斯,言宏光已脫離圣太樂之樂隊,受李柒之邀回貝當路全力于灌片工作。某日遇見,他對我講:‘現在要重投人生了!’其意乃不再做洋琴之鬼,去做灌片副主任之人矣!”老言真的重新做人了,回到人間以后,他做的第一個決定就是簽下梁曼音的唱片約。他幫梁曼音灌的第一張唱片,A面是他包辦詞曲的《重逢》,B面是偉升跨界創作的處女秀《忘了你》。兩首新歌都是戳心戳肺的苦情歌,都成了梁曼音的代表作,唱熱了入冬以后的上海灘。
歌壇又恢復了百花齊放的繁榮,大家還是最歡喜聽女明星唱歌,就像上海對于舞廳檔次的劃分,總歸是先比舞女歌女,然后討論樂隊水平,在這種游戲規則里,男歌手很難出頭。偉升還算好的,他好歹也是出過風頭的人物,還是老言的關系戶,所以能撈到一些幫女歌星唱和聲的機會,或者在情歌對唱的片子里擔當男主角。這時期,偉升的江湖封號又變了,小報文人現在叫他“上海灘銅鼓大王”,與戰后迅速崛起的杰美金并列最有影響力的華人樂隊領班。杰美金彈的夏威夷吉他,徐偉升敲的爵士銅鼓,這都是經常去貝當路參加灌音的吃飯家伙。唱片公司在七爺的要求下還引進了一些觸電的新玩意,比如電吉他、電風琴。七爺看電風琴的眼神就像在百樂門被頭牌舞女迎面撞了一記,他對老言他們說,這個老鬼三哦,可以頂你們一支樂隊。老言叉腰站在旁邊,抽著煙斗說,那么我們比比看,你就用這老鬼三,看市場買誰的賬。他們真的搞了一次決斗,賭一個禮拜的工資。怎么比呢,七爺說,我用電風琴幫姚莉出一張唱片,你用樂隊幫梁曼音也出一張,上市以后比一個月的銷量,可以嗎。老言的煙斗離開嘴邊,說,好呀。偉升打斷道,姚莉是元老歌星,這樣比不公平吧。七爺說,那你講,怎么才算公平。偉升說,你們都幫梁曼音出一張唱片,這樣才算公平。七爺說,好,就這樣比。老言盯了偉升一眼。好啊,他后來私下找偉升說,鷸蚌相爭,你得利。偉升說,明明是皆大歡喜。又說,這比賽太關鍵了,你一定要贏。老言說,名義上是比伴奏,實際上是比寫歌,我有絕招,你看我到時候怎么贏他。偉升說,現在都在傳,講英國經理要提拔一個華人當副經理,你要是贏了,有機會嗎。老言不響。
小秋作為天平,明里暗里也向老言這邊傾斜。某天她在唱片公司的小花園拍新雜志的封面照片,遇見老言抽著煙斗悶頭散步,她鶯聲打招呼說,老法師,老法師。老言抬頭應了一聲,鼻孔立刻冒煙。小秋說,后天就要灌音了,還有啥講究嗎。老言說,嗒滴嗒滴這段,如果你尋不著感覺,就一邊唱一邊打手勢。老言用煙斗為她示范,又說,像鐘擺一樣蕩來蕩去。小秋說,扭屁股啊。老言說,差不多。他新寫的這首歌名叫《一刻春宵》。灌音那天來的樂師都是從國泰舞廳一路追隨他的老搭子,包含演唱者,其實已經在舞廳里排練了一段時間。最早拿到歌譜的時候,偉升抱怨這也太辣手了,曲風一直在變,一會兒倫巴,一會兒爵士,突然又冒出探戈的節奏,實在難以把控。老言說,變來變去不是蠻正常嘛,你平時做生活不變姿勢嗎。偉升說,啊。老言說,跟你這種人沒啥講頭。偉升不響。老言說,回去好好練,感覺,尋尋感覺。
為了找到老言需要的感覺,某天夜里,小秋當著詞曲作者的面在百樂門的舞臺上首唱了《一刻春宵》。臺下的觀眾發瘋一樣,因為小秋從未唱過情欲色彩這么濃的歌,或者說,他們從未見過小秋唱出“嗒滴嗒滴嗒滴嗒滴嗒”這樣簡單而直接的歌詞,而且這段表演由于添加了夸張的手勢以及腰肢動作,氣息受到影響,小秋的每一聲滴嗒都是截然不同的。這首歌在管樂組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中謝幕,臺下是山呼海嘯的嘶喊聲,再唱一遍,再唱一遍。小秋微笑著飛吻致謝,側身對麥克風說,明天我要去貝當路灌這首歌的唱片了,到辰光麻煩大家多多捧場。
“真是《一刻春宵》值千金,”隔天就有小報文人這樣寫道,“這嗒滴嗒滴的豈止時間啊。”大后天,另外一張小報爆料:“梁曼音的唱片最近灌得相當多,可見銷路不錯,事業順遂。廿二日下午,梁又去貝當路灌《一刻春宵》,約三點收工,碰巧攝影家翁黑子拎了兩盞輕便強光燈前來拍收音照片。于是徐偉升、言宏光二人與曼音合拍了幾張。忽然梁曼音家里打來電話,催她回去?!鼻迕鞴澓?,小報開始關注梁曼音的律師父親,說他中風了,目前臥病在家,全靠當醫生的梁母悉心照顧。坊間的最新消息將梁曼音刻畫成了氣病父親、將丈夫逼到離婚絕境的惡女人,而在幕后操控這一切的正是偉升,提到他的時候,小報文人仍舊不忘奉上一頂“銅鼓大王”的帽子。
那年的春夏之交,老言與七爺的比試有了最終的結果。七爺被唱片公司的英國老板擢升為副經理,是華人在這家公司有史以來的最高職位,而原本由他督陣的灌音部,現在掛的是老言的帥旗。不過七爺還是經常拿出太上皇的架勢過來灌音,他依舊是公司的簽約作曲家。寫歌拿的版稅都是額外收入,多勞多得,寫的歌由誰來唱,都是他和老言這些公司高層來決策的,換言之,捧不捧誰,捧到什么程度,只在他們的一念之間。
小秋無疑是這一系列變動的受益者。最近唱片公司與她補簽了合約,今后每賣掉一張梁曼音的唱片,她就能拿到五個點的版稅,高于絕大多數女歌星的四個點,僅次于周璇的六個點。偉升提議為小秋在國際飯店辦一場慶功宴,老言說,我就算了。老言最近忙著與比他小十三歲的過氣女電影明星約會,小報文人諷刺他們說:“這種老骨頭還有小姑娘來啃,完全是這女的意識到自己的電影路已經走到頭了,現在要抄近道去歌壇闖一闖。”小秋也不贊同偉升這樣的高調,盡管他最初的說法只是,就我們三個人,去孔雀廳吃頓夜飯。
原本歡慶的一頓飯,降級成了在小花園心事重重的閑逛。小秋摘下一朵小黃花,陰沉著臉說,偉升,以后我們能不能保持距離。偉升說,我已經很注意保持距離了。小秋說,是的,我曉得的。偉升不響。小秋說,我最近壓力太大了,壓得我都要透不過氣了。偉升,以后我們連同事也不要做了,好嗎。偉升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黃樓,長嘆一聲說,小秋,你還記得四年以前嗎,你請我看紹興戲,同樣的話你在散場以后也對我講過的。小秋輕聲嗯了一下,也回頭望著小黃樓。偉升說,我還是那句話,謝謝你,幫我圓了一個當歌星的夢。小秋不響。偉升說,你看,比起四年以前,你的進步太大了,大到我都不敢去想,我看著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真的,我為你開心。偉升祈求道,讓我繼續留在你身邊,好嗎。讓我看到你變成周璇的那天,到了那天,我就再也沒啥能幫到你了。到時候你再叫我走,我絕對一句格愣都不打,立刻從你面前消失,好嗎。小秋退后一步說,偉升,你別逼我,我心里很煩,真的,你不要再逼我了。小秋說的時候盡量保持平靜,濕潤的眼睫毛隨著雙目顫動,像出水的鳥兒揮舞的沉重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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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制的煙斗緩緩離開了嘴唇。老言瞄一眼窗外說,等下聽我指揮。坐在對面埋頭擺弄新相機的小言說,好的。老言說,客人一到,你先去后頭的煙雜店尋徐家伯伯,叫他過來。小言不太耐煩地說,我有數的。老言摸出兩張大團結,拍在桌上說,買啥熟菜你看了辦。小言放下相機,巴瞪巴瞪對著鈔票說,太多了吧。老言說,你看看三兩以上的大閘蟹有嗎,買十只,雌雄要配對哦。小言伸手拿鈔票,說,曉得了,要配對的。老言說,你記牢一句,今天比過年還重要,曉得嗎。小言哦一聲,鈔票塞進褲袋里,繼續研究那臺Fujica"STX-1,又說,等下我幫你們拍照片好嗎。老言端著煙斗說,幫我們拍幾張合影。
一刻鐘后,在樓下的公用灶披間,老言的夫人煎帶魚煎到一半,隱約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抬頭一看,是那個曾經跟她一起出演歌舞片的故人。梁曼音,言夫人歡喜地報出這個名字。她于慌亂的寒暄中關掉爐火,不解圍裙就咚咚咚領著客人上樓。樓梯昏暗,拐彎之后越走越亮。見到老言,以及老言的那一撇小胡子,小秋笑了,揮右手說,老法師,你好呀。老言哎呀一下起身,說,歡迎歡迎。言夫人把穿皮夾克的小伙子介紹給小秋,又說,叫人呀,叫阿姨。小言站直了,瞪大眼睛喊出一聲阿姨,打量對方身上的毛絨大衣,是米色的過膝長款,搭配藍黑條紋的圍巾。小秋從坤包里摸出一個紅信封說,空手來的,壓歲錢終歸要發的。小言巴瞪巴瞪,看父母的臉色。老言說,拿吧,快點謝謝人家。小言照辦。一切可以說是按部就班。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小秋與自己,老言用一種鑒賞的目光說,你這件大衣靈的。小秋拿茶杯焐手說,還可以哦。老言說,絕對可以。小秋笑笑,說,是周培蕓姐姐從美國幫我寄的。老言抬頭說,是嗎。小秋說,八〇年的時候她回國探親,我們碰了一面,后來就經常寫信聯系。老言說,她回來探親我倒是曉得的,在報紙上看見過新聞。小秋不響。老言說,哎,她怎么尋著你的。小秋說,一層一層托關系問的。老言說,那么多年哦,不容易。小秋說,是呀,都不容易。老言說,講起來我們也是幾十年沒碰頭了。小秋說,是呀,幾十年沒碰頭了。老言說,我都想不起來上趟碰著你是啥辰光了。小秋思忖片刻說,四九年三月份,在小黃樓。老言說,是嗎。小秋說,唱片公司是二月份停工的,后來賠給你們三個月的工資當遣散費,對嗎。老言說,沒錯。小秋說,我是三月頭上去領了最后一筆版稅,當時你跟七爺在辦公室商量有幾十張唱片灌好了還沒上市要怎么辦。老言說,對的對的,后來這些唱片根本就沒上市呀。小秋說,我上趟去看七爺,問起這些唱片,他講母版都堆在倉庫里,還在的。老言不響。小秋說,那天在小黃樓跟你打過招呼以后,七爺叫我去小花園講了幾句,他問我有啥打算,我講沒啥打算,我爸癱在屋里,老公在大學教書,能有啥打算,他講姚莉姚敏她們打算去香港,老陳跟周培蕓也在香港,他還在考慮。老言說,滑稽來,結果他沒去,老陳倒回來了,真正天曉得。小秋嘆氣。老言問,你爸哪一年沒的。小秋說,五九年沒的。老言說,辛苦你們了。小秋把一直焐在手里的茶杯放回桌面的同時,目光轉向門外。
門推開之前,外面已經充滿了他要來的聲音。此刻的他,西裝筆挺,臉刮得很干凈,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努力調整呼吸。是小秋起身先開的口,說,你好呀,偉升。他這才咽了口水答道,你好呀,小秋。老言維持原來的坐姿說,不好意思,沒跟你打招呼就叫他來了。小秋盯著偉升說,我曉得他要來的。兩個老頭不響。小秋回頭說,你尋我又不可能為你自己。老言笑得很尷尬。小秋坐回自己的位置,說,在你的心里,我還不及柳敏三分之一的分量。老言搖搖煙斗說,夸張了,你這屬于冤枉我了。小秋拿腔拿調地說,但是我一直拿你當老師看的,怎么講呢,如果沒你,也就不會有后來的梁曼音。老言說,這話講得戳心戳肺的。煙斗隨即指向偉升說,你就不怕我跟他血壓高。不會的,小秋輕巧地答道,他從來不會怪我的。接著對偉升說,你坐呀。偉升突然用右手捂住胸口,竊笑說,太激動了,心別別跳,你讓我緩一緩。小秋的目光漸漸移到掛在客廳墻上的一張彩色照片,那是言家的全家福,看起來應該是近兩年拍的。小秋用淡漠的口吻說,我家里也掛了這么一張,人哦,好像歲數一大,就希望看到子孫滿堂的樣子。老言說,我倒是想看見自己年紀輕的樣子,問題那些照片都沒了。小秋說,我還藏了幾張。老言說,我的啊。小秋冷笑道,怎么可能,我自己的照片都快沒了。偉升搬來椅子坐在小秋的右手邊,說,我還有一張你的老照片。小秋說,是嗎。偉升說,是你在國際飯店唱歌的照片。小秋說,孔雀廳啊。偉升說,沒錯。小秋說,不容易,這照片我自己都沒了。老言接口道,讓他帶給你呀。偉升說,我可以帶給你的。小秋不響。偉升說,或者你到我家里來拿。然后問老言說,叫你兒子幫忙翻拍一張可以嗎。老言說,可以啊。偉升鄭重地對小秋說,你要原件還是翻拍的,隨你揀。小秋說,要么你翻拍了以后,多沖幾張寄給我。偉升不響。小秋說,我家里地址你有的對嗎,我聽七爺講,他都抄給你了。偉升說,地址我有的。小秋說,那你寄給我好了,等下我付你鈔票。偉升不響。小秋說,這事情你不要幫我客氣,你如果不收鈔票,這照片我寧可不要的。老言思忖之后,吸了幾口沒有點燃的煙斗。偉升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紅色的熱水瓶放在桌角旁邊。
偉升焐緊茶杯,盯著顫抖的水面說,鈔票的事情等他兒子回來再講。小秋說,好的。偉升抬頭說,聽說你要去美國了,這照片急了要嗎。小秋說,不急的,等過好年再講吧。偉升哦了一聲。小秋說,我去美國探親的事情七爺幫你們講過了對嗎。老言說,不是還要去唱歌嗎。小秋皺眉道,八字還沒一撇呢。偉升說,蠻好,出去看看。說完放下茶杯。小秋說,難講的,講不定就黃掉了。偉升說,啊。小秋說,非常麻煩,去年,香港的電臺請我過去做他們的頒獎嘉賓,結果就沒去成功。偉升說,難怪七爺講你本來去年就要去香港的。小秋說,他講了啊。偉升說,講了。小秋考慮之后說,那么他去日本的事情跟你們講過嗎。啥,老言插了一嘴問,他去過日本。小秋說,八一年,李香蘭請他去的。兩個老頭不響。小秋說,其實是日本的唱片公司邀請的,但是護照一直下不來,后來是李香蘭的老公托關系幫他搞定的。偉升說,哦,是嗎。小秋說,老難弄的,唱片廠的領導還特地叫他去問話,講,為啥人家要請你去啊。老言思忖道,八一年,八一年他應該退休了吧。小秋說,老早退休了,他七一年退休的。老言說,退休工人還那么上心。小秋說,這跟退不退休又不搭界的。老言說,那像你這樣沒單位的怎么辦,街道里弄派人來慰問啊。小秋說,我有單位的。偉升委屈地說,你后來啥情況我們都不曉得。小秋不響。偉升說,五二年秋天,你跟了越劇團演《紅樓夢》,你扮薛寶釵,如果不是報紙上介紹,我根本不會曉得你改唱紹興戲了,這是我最后一趟看你在臺上表演。老言用煙斗比畫說,他場場去看的,還拉我去,我講我紹興戲不聽的呀,你拉我去做啥。小秋不響。偉升說,后來再去看越劇團的演出就看不到你了,我去后臺問人家,梁曼音怎么不演了,他們講你不是團里的,之前只不過是來客串而已。小秋說,唱時代曲,我是主角,唱紹興戲,我是配角,我雖然歡喜紹興戲,但是我不歡喜當配角。兩個老頭不響。小秋說,后來我養了第三胎,再后來,進了人民廣播電臺的合唱隊。唱紹興戲我好歹還有名字,在合唱隊屬于真的吃大鍋飯了。老言說,不容易。小秋說,是呀,一直唱到六二年病退。偉升啊的一聲,說,那你現在。小秋說,沒啥,我現在身體蠻好。
言夫人推門露出半邊身子。老言端著煙斗問,啥情況。她說,焗蛤蜊你來弄哦,這你的招牌菜。隨后朝小秋笑笑。老言起身,說,你們聊,我下去弄兩個小菜。偉升說,你忙。接著喝掉大半杯水。老言下樓之后,屋內的空氣靜了下來,小秋長吁一口氣。偉升說,你演紹興戲的節目單我還留著,如果你要,我也可以送給你的。小秋溜了偉升一眼,說,好的呀。偉升說,當初在臺下看你演薛寶釵,就想起四三年天熱的辰光,你帶我去看紹興戲《哭牌算命》。小秋低頭說,在老閘大戲院看的。偉升說,對的,你記性真好,是在老閘看的。小秋說,已經拆掉了。偉升不響。小秋說,難為你還記得戲的名字。偉升說,記得,我當然記得。小秋說,你當時在老閘如坐針氈的樣子我也記得的。偉升不響。小秋說,從老閘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黃包車上哭,我心想我要快點哭,快點哭哭清爽,免得回去被老公發現。小秋又說,看《哭牌算命》,對我來講就像算命一樣,無論是啥結果,都是一場悲劇。偉升說,啊。小秋避開偉升的目光說,結果你拿周璇來壓我,后來這變成了你的殺手锏,每趟我提出來要保持距離,你就拿周璇來壓我,壓得我透不過氣,壓得我在心底里一直罵我自己自私,不要面孔。偉升欠了欠身子,說,是我不好,我要是早點意識到就好了。小秋說,周璇就是壓在我身上的一座山啊,我想追上她,想超過她,我都快要成功了,結果比賽結束了。比賽結束了,比的人,看的人,統統回去,買菜燒飯,擦面睏覺。小秋又說,聽到周璇沒的消息,我正好在合唱隊排練,領導跟我講,張之秋,你曉得嗎,周璇死掉了,我當場悶掉,發不出聲音了。小秋又說,我都不敢去送她,以啥名義去送她呢,是張之秋,還是梁曼音。偉升長嘆一聲,說,我是看報紙才曉得周璇沒了,不過那天的報紙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寫老陳的幾篇文章。小秋說,那些文章我也看了,看了心驚肉跳,又嚇,又沒辦法,硬了頭皮看下去。偉升說,我也是的。老言看了以后對我講,這記完結,我講這種閑話你以前也講過的,四一年年底講過,四五年天熱又講過,或許老陳這人命特別硬呢,天曉得,后來。小秋不響。偉升說,這就是命呀。小秋說,是呀,不唱歌以后我經常想起你,只要一想起你,我就對自己講,這就是命呀。偉升不響。小秋說,以前不覺得,因為以前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看你一直是開開心心的,如果你不開心,多數也是因為我。但是不唱了以后,我突然開竅了,我心想老天爺,老天爺,你對徐偉升實在太不公平了,他那么歡喜唱歌,又唱得那么好,如果他是女的,老早已經當上歌星了。那段辰光,我心情一差就拿你當止痛片吃。偉升愣了一下,說,有效果嗎。小秋說,沒啥效果。賽過牙齒蛀掉,蛀到牙神經里面,痛啊,一陣一陣的痛,碰著水都痛。小秋完全不顧形象地用右手食指頂起嘴唇,說,還記得這粒牙齒嗎,以前你幫我補的。偉升看清之后說,你裝假牙齒了。小秋冷笑道,搬家之前,吃了人家一記耳光。牙齒松脫了,從此以后,吃東西只好調另外一邊,都不敢用舌頭去舔。后來沒辦法,只好拔掉,裝假牙齒。偉升不響。小秋說,你曉得嗎,外國現在可以種牙齒的,比假牙好,就像重新長出新的牙齒一樣。偉升說,是嗎。小秋說,周培蕓寫信告訴我的,講她種了一粒牙齒,用下來蠻好,就是太貴。小秋拿茶杯焐手,說,幫我加點熱水。偉升哦了一下,起身去拿熱水瓶。
小秋的茶杯基本上是滿的,里面的水已經涼了,很大一部分后來進了偉升的杯子。謝謝,小秋接過重新冒著熱氣的茶杯時說。偉升笑笑,說,你曉得嗎,自從上海的小報全部關掉以后,我突然之間就原諒他們了。小秋竊笑說,真的啊。偉升說,以前我是真的討厭他們,一直造你的謠,但是自從他們沒了以后,就再也沒人告訴我你的消息了。小秋不響。偉升說,假消息也好的,總比沒消息要好。小秋低頭說,其實我也想他們的。偉升說,對吧,我就曉得你肯定想的。小秋放下茶杯,說,我搬家以后,想過給你寫信。偉升說,你應該寫呀。小秋說,我當時一直在想,如果以后再看見你,有啥話是非講不可的。偉升不響。小秋說,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一直到我跟香港那邊恢復了聯系,這個答案才算真正確認下來。偉升說,是嗎。小秋說,我覺得,我應該鄭重地跟你賠禮道歉。偉升說,過去的事情,有啥好道歉的。小秋說,沒,我是為了以后道歉。偉升說,啊。小秋輕柔地說,偉升,以后我不會再跟別人提起你了,哪怕有人問起你來,我也不會再講一個字。偉升半張著嘴,瞪大的眼睛仿佛教徒在做禮拜。小秋說,我出去以后,肯定會接受采訪的,以前我接受采訪,講到你的時候都是盡量講真話,結果沒人相信的,既然沒人相信,還有啥講的必要呢。偉升不響。小秋說,偉升,我不想再被人家戳壁腳了,你懂嗎。偉升思考之后說,哎,又被你拒絕了。偉升又說,不過我今天還是蠻開心的。小秋說,真的啊。偉升說,以前總歸是我在講,你負責聽,我那個時候就想,啥時候你愿意跟我多講兩句就好了?,F在,我也算是夢想成真了。小秋說,偉升,其實我們是同一類人。偉升說,我倒是想的。小秋說,你跟我一樣的,只要認準了一樁事情,就不會輕易放棄。偉升說,但是你現在叫我放棄。
窗外傳來了蘇北口音的吆喝:“削刀磨剪刀……”那男人的聲音在悠長的重復中漸漸清晰、遠去。小秋說,老言燒啥小菜啊,怎么還不上來。偉升說,小秋,等老言的兒子回來,我們講話注意一點。小秋說,注意啥。偉升說,解放以前的事情盡量少提,他從來不跟他的兒子講他老早的事情。小秋倒是毫不驚訝,說,我曉得了。偉升說,小家伙現在愛好攝影,等他回來,叫他幫我們拍幾張照片。
他們在言家吃了一頓歡快而豐盛的晚飯。開席之前,小言學起了影樓的師傅,重新布置客廳的格局,像樂隊領班那樣指揮他的拍攝對象。有一張合影,拍的是老言以及他的兩位老友,老頭子搬來一把太師椅端坐在鏡頭當中,右手邊是笑盈盈擺好坐姿的小秋。春節后,這張照片經過沖洗與放大,被偉升裱入相框掛在自家客廳的最醒目處,每天必要欣賞一會兒,就像去固定的攤位買小菜,而且,每一次的佇立凝視總能給到他一些新鮮的感受,如同重讀一本小說,重看一部電影,重聽一首老歌。她畢竟是大明星呀,偉升經常對自己說,她太懂怎么面對鏡頭了。
兩年后的雨季,這張照片的作者來到偉升的家里,為了一組全新的視覺冒險。由于彩色膠片沖印的費用不斷降低,小言現在的創作欲比黃梅天的雨水還要厲害,已經發展到上門服務,把父親的友人當作郵票來收集。今天正好輪到偉升,他招待小言說,吃橘子水還是幫你沖杯咖啡。吃咖啡,后者手持相機欣賞墻上的那張合影,又回頭說,徐家伯伯,這個阿姨以前是唱歌的對嗎。偉升一嚇,說,你聽誰講的。小言竊笑道,我爸。偉升不響。小言說,昨日我陪他看電視,滑稽來,他看到一半突然幫我講,喏,剛剛唱的那首歌是我寫的。徐家伯伯,我當時就跟你現在一樣,呆住了,我講,你講啥,老頭子講,剛剛唱的那首歌是我寫的。小言依舊站著,說,后來他幫我講,以前他在唱片公司做過,跟你就是在唱片公司認得的。偉升說,是嗎。說完笑出了聲音,又說,不容易,不容易。
也是這年,文廟開始學法國的塞納河岸,辦露天書市。最早是南市區文化館、新華書店等國有單位在文廟大成殿前的一大塊空地合辦新春書市,后來書市因為廣受好評而常態化,成為每周日的固定節目。書市的名氣與影響日長夜大,民間書販不斷涌入,除了圖書,攤位上還售賣各種老舊物件、字畫唱片。偉升跑書市的目的特別單純,去淘老唱片,老言如果腿腳沒問題,也會像他那樣換兩部公交車,擠進文廟,回購一部分記憶以及證據。也是因為在文廟重建往昔,偉升結識了來自新加坡的老歌迷柯先生。他們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為了一張北海公司的冷門時代曲,偉升晚到一步,只有問買家借閱的份。他小心翼翼地翻看唱片片芯,開國語說,這個公司存在的時間很短,就幾年,其實借用的是美國勝利公司的設備。呀,柯先生開南洋口音的國語贊嘆道,老先生是行家。偉升擺擺手說,行家談不上,只是這張唱片我以前有的??孪壬f,以前。偉升說,對的,以前有的??孪壬f,明白。偉升說,你明白什么。柯先生說,上次我在文廟碰見一個老先生,他都跟我解釋過了。偉升不響??孪壬f,老先生,您知道哪里可以買到這些民國歌星的老照片嗎,最好是帶簽名的。偉升說,這我倒不清楚。柯先生說,像是周璇、李香蘭、白光、梁曼音,我想收一些她們的老照片。偉升說,以前我倒是有一些??孪壬f,真的啊。偉升說,主要是梁曼音的照片,不過現在都沒了??孪壬f,好可惜。偉升說,你要是早兩年認識我,或許還能給你翻拍一張梁曼音的老照片,而且那個時候她還在上海,找她簽名也不是沒有可能??孪壬f,老先生,您跟梁曼音認識啊。偉升說,以前我在舞廳里當過樂師,給她伴奏的。幾乎是脫口而出,柯先生講了一連串的恭維話,還要請偉升吃飯,見他婉拒,便說,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喝杯茶。
離開文廟,他們轉到中華路,就近去了大富貴酒樓,在二樓尋到一張看得見街景的桌子,隨便點上幾道招牌菜、一壺黃酒。兩人相談甚歡,簡直成了忘年交,但是,偉升并未透露自己的藝名,柯先生只知道他叫徐稟龍,解放前是一個白天干牙醫、夜里當樂師的時代曲愛好者,與許多歌星有過合作,認識不少詞曲作家。偉升為這些人際關系安裝了一張巨大的濾網,幾乎沒有私人層面的展開,除了言宏光。偉升以為言宏光這個名字大概就像本幫菜一樣,很難在南洋華僑那里得到共鳴,結果卻成了對方此次上海之行的最大收獲。柯先生如法炮制地請老言吃了一頓飯,彼此都有相見恨晚的強烈之感,最關鍵的是他們達成了某種戰略合作。老言問飯店的服務員借來紙筆,如同點菜,斷斷續續寫出十幾個名字,像托孤一樣將那張紙呈交柯先生,鄭重地叮嚀道,這些都是我的筆名,麻煩你了。柯先生回新加坡之后,不定期會寄一封航空信到上海的言家,那封信總是厚得讓人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拆開之后起碼包含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歌譜的復印件,那些歌的詞曲或者二者之一出自老言之手;第二部分是梁曼音的剪報,那是偉升特地關照的,他拜托柯先生說,反正你看到她的消息都幫我剪下來,柯先生說,為什么是梁曼音啊,偉升思考之后說,因為她是我最喜歡的歌星??孪壬鬄椴唤?。作為回報,柯先生會在信箋的寒暄之后,擬一些涉及時代曲的問題向老言請教。原來,柯先生在獅城的某家中文報紙開了一個重溫老歌的專欄。第一次給柯先生回信的時候,老言對偉升說,以前我接受采訪都沒那么認真,好像有講不光的話要寫。偉升頭也不抬,氣喘吁吁地說,那么就多寫幾句。他正在看新加坡的《聯合晚報》,額頭上都是汗。
一九八四年的那張剪報寫道:“當梁曼音于七月二十八日抵達香港之后,實在是忙了好一陣子。當地的老友絡繹不絕地請她吃飯,早中晚三餐排滿,還有電視臺、電臺、報紙、雜志的訪問?!α俗阕阄鍌€星期,忙得很開心!’梁曼音說的時候喜笑顏開?!眰ドo閉雙眼,看見了小秋喜笑顏開的樣子。他把剪報拿給老言說,好消息,都是好消息呀。老言埋頭寫信說,昨天夜里我都看過了,又沒提到你,算啥好消息。偉升不響。
從八七年六月到九一年五月,柯先生總共給老言寄了十九封航空信,在近百份的梁曼音剪報里,言宏光的名字出現過七次,李柒五次,老陳三次,徐偉升零次。借助這些不同尺寸、顏色的紙片,偉升知道小秋出了一張新唱片叫《重新認識梁曼音》,收錄了十首新歌,有一首《新的希望》出自李柒的手筆;她還開了巡回演唱會,足跡遠至溫哥華、舊金山。她贏了周璇,她贏了周璇,偉升熱淚盈眶地對老言說。她老早就贏了,老言這樣回答。偉升自語說,她做到了,她終于做到了。老言問,跟你搭界嗎。偉升說,幫我在信里再加一句,幫我買一張《重新認識梁曼音》的唱片。偉升又說,寄到你屋里好了。一個半月后,那張代購的黑膠唱片如愿來到了上海,以一種粉身碎骨的方式。
九二年初,老言給長久沒有消息的柯先生寄去一封新春賀卡,開春后收到對方家人回的訃告,說柯先生已于去歲夏天去世,系交通意外。真是晴天霹靂,老言足足難過了一個禮拜。往后的日子,只要看一眼那些復印的歌譜就會想起柯先生,然后是一陣鉆心的痛,伴隨著與其說是對未來,毋寧說是對過去的無力與迷茫。偉升受到的打擊更大,他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與小秋可以說是徹底失聯了。他現在只要天氣好,絕對不會錯過任何一次文廟書市,但是并沒有第二個柯先生出現。
年底,告別的氣氛愈加濃郁。由于商業動遷,老言被迫搬離住了四十五年的慈厚北里。這次變故也不全是負面的,至少對偉升來說,因為老言把新家安在了愚園路,他現在串門走個十分鐘就到了,所以幾乎每天都會去看老言,陪著聊聊天,或者一道聽唱片。九三年頭上的某個上午,老言窩在新買的沙發里說,昨日的夜報看了嗎。偉升接過那頁報紙說,啥情況。老言不動聲色地說,七爺沒了。偉升說,啥。他趕緊翻報紙,卻沒能從這版的文化新聞里找到任何訃告,后來是在老言的提醒下,在“臺前幕后”欄目發的一篇評論某日本電視劇的文章里讀到了這么一句:“因為該劇使用了幾首老上海歌曲,筆者昨日專程去天平路拜訪那些歌的作者李柒先生,卻意外獲悉李老已于前日離世。”太突然了,偉升抬頭說,怎么沒的。老言說,不曉得。
去老言家的路上,偉升必要經過一爿音像店。它就開在愚園路的轉彎角子,那門面之前是賣水果的,改頭換面只比老言搬家晚了不到半年。在偉升眼里,音像店嘛,基本上都是這副腔調,總歸是像修馬路的施工隊一樣滾動播放當前最熱門的歌曲。剛開的辰光,它經常放的是:“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錯過?!边€有:“前塵往事成云煙,消散在彼此眼前?!焙髞硎牵骸爸x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边@些歌詞就像鑿路用的沖擊鉆,每次與偉升在十字路口正面遭遇,他總會有一段眩暈、邁不動腿的時候。交通燈在梧桐樹的濃密枝葉里沖他眨眼睛,他的心情也在變顏色,時而想起小秋,感覺自己比演唱者還要悲傷,時而歡喜于那些歌曲里廣泛存在的、濃度極高的愛情。終于,流行音樂又回歸到被愛情所支配的模樣。偉升在那個十字路口等了好多好多的紅燈,但是這家音像店他是一步都沒有邁進去過,永遠背對著。他倒是跟老言提過一次,說,現在上海的馬路上音像店是越來越多了。老言含著煙斗說,蠻好,蠻好。偉升說,你的藝術生命又回來了。老言說,瞎講啥呢。偉升說,不是我捧你,作為畫家,你大概連三流都排不上,但是作為流行歌曲的作家,你是一流的。老言說,是嗎。偉升說,你的畫要傳下去,估計有點困難,但是你的歌,有幾首寫得實在太好了,肯定會一直傳唱下去的。老言說,真的啊。偉升說,絕對的。老言笑笑,說,你寫給梁曼音的那首《忘了你》也好的。偉升不響。老言說,如果時代曲像唐詩一樣搞三百首,你這首起碼排在一百名以內。偉升皺眉道,我謝謝你哦。老言離世之后,偉升最后一次去老言家里,與小言回憶起這段發生在三個月前的對話,偉升很是痛心地說,他身體一直蠻好的,除掉腳不大好走,你不要看他八十幾歲毛九十歲的人了,他腦子好啊,講話思路煞清,接口令不要太好哦。說完,他長嘆一聲。老言走得的確非常突然——他是圣誕節那天開始感冒、發寒熱,隔日出現呼吸困難的癥狀,送醫以后確診為肺炎,立刻住院,吊鹽水,但是病情已經失控,在病房里昏迷了他人生的最后幾日。他去世后不足七個小時,公歷一九九三年也走到了盡頭。
去年頭上,偉升說,你爸跟我講,幫他出歌譜的事情要我多費心了,這事情你曉得嗎。小言說,曉得的,聽他講過的。偉升說,他寫的歌實在太多了,本來有一個新加坡的柯先生幫忙,上手幾年,我們收了差不多六十首的譜子,但是后來你也曉得的,這事情推不動了。小言不響。偉升說,你爸寫的歌遠遠不止這個數目,我呢,雖然答應了幫他忙,但畢竟歲數大了,這事情估計還是要落到你頭上。偉升又說,我幫你立好最后一班崗,以后,你自己多上心,這是你爸最后一個愿望,無論如何,我們要幫他做成功。小言哽咽道,我有數了,徐家伯伯。
離開言家,愚園路的部分建筑讓偉升想起一九四五年的那個夏夜,他痛苦而清晰地看見自己就坐在這條馬路上,旁邊是老言,兩個人吃飽老酒聊了一整個通宵。當時老言苦口婆心說的那些安慰話,他還記得,甚至模仿起故友的語氣,念了幾句。某段旋律突然涌上心頭,出自老言寫給小秋的第一首歌,偉升輕聲地唱出來:“重逢是一首美麗的歌,為何只在夢里唱和?!笨ㄌ盗耍箘徘搴韲?,嘴里直冒白氣。多少辰光沒唱歌了,他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沒關系,誰還記得徐偉升曾經也是歌手呢,估計現在曉得這個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他這樣寬慰自己。一輛廿路電車嗚嗚經過,卷起幾片枯黃的樹葉。走近那家音像店,一個女人哀怨地唱道:“就算是有人聽我的歌會流淚,我還是真的期待有人追,何必在乎我是誰?!?/p>
他沒有忘記故友的囑托,最后的晚年生活投身于文廟書市、東臺路舊貨市場以及上海圖書館??上Ц枳V的收集工作進展有限,倒是自己寫的時代曲僥幸湊齊了,總共七首,都是寫給小秋的,最后那首發表的日子距離上海解放只剩不到半年。
香港回歸前夕,有一天他吃過晚飯,照例外出。走到弄堂口,傳呼電話亭的胖阿姨正端著藍邊大碗在吃面,朝他笑笑說,徐家伯伯,散步去啊。他的眼睛里含著笑意,說,兜一圈。他還沒有走遠,就聽見胖阿姨在背后嘀咕說,五號里的孤老。另一位說,是嗎。胖阿姨說,子女都在外地,作孽。就因為這最后一句,他原本放慢的腳步又開始提速,就像這天邊的夕照,明明他在家里換衣服的時候,窗外還是橙紅色的一大片,此刻,這塊漫無邊際的畫布已經潑上了濃墨,畫的底部是下班或者放學的自行車丁零零地擠滿了馬路,流動的畫面保持著某種靜態之美,是他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愿意逗留的一個理由。在他的背后,是那家他從未涉足卻裝飾了他的晚年的音像店,今天居然放了一首新歌。說新歌其實并不準確,他在欣賞油畫之余,分明聽見小秋在身后幽幽地唱著:“忘了你,我已經忘了你……”他猛地轉身,顫抖著以為自己幻聽了,這個念頭和那段歌聲一樣,很快就消融進了落日余暉。他非常確定那是小秋的歌聲,非常確定她唱的是那首歌,作為那首歌的詞曲作者,他不相信自己會搞錯。抱持著這樣的信念,他迅速走進那家音像店,找到鄰近的營業員說,前頭放的梁曼音的磁帶可以拿給我看看嗎?站在玻璃柜臺后面的中年婦女問,你講啥?他響了喉嚨說,你前頭放了一首梁曼音的老歌,磁帶可以拿給我看看嗎?營業員先是愣了一下,說,梁曼音是誰啊。他說,我前頭聽見梁曼音在唱歌,不過她只唱了開頭就被切掉了,喏,變成現在這男的在唱了。營業員說,哦,我曉得了,這首歌的開頭的確是有一個女的在唱。他說,方便倒回去讓我再聽一遍嗎。營業員不響。他說,這盤磁帶我要的,你幫我再放一遍。營業員說,爺叔,可以幫你再放一遍,但是這磁帶跟你講的啥梁曼音渾身不搭界的。然后她報出一位男歌星的名字,說這盤磁帶是那位男歌星新出的專輯。他說,我就想聽前頭梁曼音唱的那一段,麻煩你,幫我再放一遍。營業員說,那我幫你再放一遍。他說,謝謝,麻煩了。他的目光,追著營業員轉身操控機器倒帶,啪嗒一記,再摁下播放鍵。此刻,店內懸掛的兩只黑色音箱放大了磁帶咝咝運轉的溫暖底噪以及無線電突然換臺的異響。薩克斯篤悠悠拖在后面,清冷地吹出一段如泣如訴的旋律,那是老言演奏的,他享受此刻的聆聽與重逢,還有那個更加熟悉的聲音,鬼魅般地伏著他的耳朵唱道:“忘了你,我已經忘了你,為何你的名字還占據著我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