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新街樓上的客廳里,馮雪秋、趙連如、馮碧玉和佩兒四人圍坐在圓桌旁,鐵青著臉。碧玉眼眶里含著淚水,一直忍著,不讓它掉下來。雪秋一反往日的溫文爾雅,厲聲說:“不許哭!”碧玉掩面站起來,“哐當”一下拉開凳子,跑到走廊,大聲哭了起來。佩兒隨即起身,失魂落魄地跑進走廊,抱著碧玉,一邊哭一邊頓足喊著:“姑姑……幼瑛……”連如神情麻目,嘴里喃喃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倆人哭罷,聽得碧玉發狠道:“那個狗官,我去把他殺了。”說著一把推開佩兒,沖進里屋,掏出一把短槍。佩兒見碧玉如此這般,便道:“我和你一起去。”二人沖向大門。雪秋已經擋在門口,說:“都回去坐著。”碧玉和佩兒紅著眼睛,又默然退回原處。四姐此時不聲不響地從廚房出來,給四人倒茶。
這間房子,是馮家的產業,但凡有人從中山、南海、澳門出來,就住在這里,好似一個家族會館,就連樓下的玉器鋪也是馮家自己的。平日里房子和鋪子都交給四姐打理。
馮雪秋沉著聲音說:“聽說清兵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姑姑和幼瑛的身份,把她們誘殺在戲院門口。當時清兵把她們團團圍住,是姑姑引爆了藏在榴蓮里的炸彈。”聽到這里,三個女孩放聲痛哭。四姐連忙關窗戶,并囑咐道:“小聲,小聲。”三人又哭了一會兒,連如說:“我們應該把姑姑和幼瑛安葬了……”雪秋搖搖頭:“聽說現場很慘烈,姑侄二人都沒有全尸。狗官讓清兵把現場團團圍住,不讓人靠近。”雪秋說完站起來,舉起手上的茶杯:“我們一起為姑姑和幼瑛默哀。”三人站起來,把杯子里的水灑在桌上。四人低頭默哀。這時四姐看到一雙黑蝴蝶從關閉的窗口翩翩飛了進來,繞著正在默哀的四人上下盤旋,久久不肯離去。四姐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雪秋說:“默哀完畢。”四人坐下。四姐也睜開眼睛,那對蝴蝶已經不知所蹤,屋里卻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連如使勁嗅著,說:“我聞到了姑姑的味道。”碧玉說:“怎么可能?”連如又說:“真的,我和雪秋哥都在船上見過姑姑,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她頭上還插著一朵雞蛋花。”碧玉說:“那就是雞蛋花的香味。”連如又仔細辨別了一下氣味,說:“真的不是雞蛋花。”四姐還在找那雙蝴蝶,眼睛看著過道。雪秋問她:“四姐,你在看什么?”四姐好像嚇了一跳的樣子,回過頭來說:“剛剛看到有一雙蝴蝶在飛呢,現在不見了,我正在找呢。”眾人環視客廳,說:“不可能,窗子都關著。”四姐著急地說:“真的,一雙黑色的蝴蝶,你們在默哀的時候飛進來的,圍著你們轉著呢。”碧玉和佩兒的眼淚又流下來。連如說:“幼瑛是逃婚的,親家是新加坡的,家資頗豐,男方也很喜歡她,但她說就是不要包辦婚姻。”碧玉一抹眼淚,說:“是哪個叛變了?把他殺了,為姑姑幼瑛報仇。”連如說:“如果那天戲班準時來了,她們有可能躲過一劫。”佩兒說:“那是不是林老板就是叛徒?他是有意遲來的嗎?”雪秋搖搖頭說:“不會是林老板,如果戲班準時來了,可能會死更多的人,包括你們兩個。”他指著碧玉和佩兒。雪秋穿著得有點古怪。姑姑和幼瑛出事后,全城戒嚴,到處都是清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為了不引起懷疑,雪秋戴上了瓜皮帽穿著也換成了長衫,大新街五十二號的玉器鋪也關了門。
窗外有嘈雜聲,四姐打開窗戶探了半個腦袋,馬上又縮回來,“啪”一下把窗戶關上,背著手說:“不得了,不得了。”四人馬上問:“怎么了?”四姐倒吸了口氣:“外面滿大街都是密密麻麻的蝴蝶。”碧玉沖到窗前,打開窗戶,四個人擠在一起,果然看到外面的街上飛滿了蝴蝶,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就三種顏色,蝴蝶大大小小地排著隊,整齊地上下飛舞,仿佛有人在指揮一樣。領頭的一只大如蝙蝠,神態傲然,通體黑亮,兩只翅膀輕盈若繅絲。四人一齊輕聲喚道:“姑姑,幼瑛,你們走好。”
蝴蝶在“姑姑”的帶領下,穿過了大新街,在大新街五十二號集體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后浩浩蕩蕩地飛向四牌樓的牌坊,一群孩子正在乙丑士坊下面玩跳格子,一邊跳一邊唱:“節近元宵樂未休,買燈花到四牌樓。愿郎賣得燈花后,照妾青春到白頭。”抬頭看到黑壓壓的蝶群飛至,嚇得一哄而散。蝴蝶繼續飛,心滿意足地飛,在圣心大教堂白色的頂上停了一會兒,繼而飛進了石室教堂的鐘樓,教堂響起了仁慈的鐘聲。蝴蝶飛過長壽寺和華林寺,最后集體伏斃在姑姑和梁幼瑛犧牲的戲院門口,一只翅膀緊挨著一只翅膀,血跡斑斑的土地被遮掩得沒有一絲縫隙,守衛的清兵和圍觀的群眾都說聞到了異香。
二
四姐這天早上像往常一樣,把洗干凈的衣服放進竹籃里,準備帶去同福大戲院。她的父母在戲院旁邊經營一個小小的涼茶鋪,生意不錯,同福大戲院緊挨著當時最顯赫的伍家花園,后門傍著珠江,方便戲船出入。伍家花園背后有一條潄珠涌,大新路一側房子客廳里擺著巧奪天工的茶壺,盡是些洋人訂做的瓷器。壺身上畫的就是伍家花園的景象,畫中有四個穿紅著綠的婦人在花園里閑逛,身后的湖邊翼然有一座“百花亭”,柳樹成蔭,春光無限。四姐的父母跟伍家的下人很熟悉,他們就經常把主人的衣服給四姐家清洗,讓他們可以掙多一些錢,而戲院工作人員洗衣的活就交給女兒,一來二去,四姐也就認識戲院的人,順帶結識了一些大老倌,經常可以免費看戲。
這天四姐籃子里放的是一套男裝的戲服,排金繡藍地男大扣武將裝束,甲身則繡滿魚鱗等紋樣,扣肚繡有虎頭、雙龍戲珠圖案。昨天下午她把戲服放在熨衣板上熨燙的時候,佩兒走過來,先是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跟著回頭再仔細瞧,問道:“咦,這不是林老板的戲服嗎?”四姐說:“不知道啊,是戲院的人交給我的。”佩兒說:“哪個戲院?”四姐說:“同福大戲院。”佩兒又問:“哪個戲班?”四姐說:“那我真的沒問,好像說是剛到的,紅船還停在戲院的后門呢。你問這些干什么?”佩兒忙朝過道喊:“碧玉,碧玉。”碧玉從房間里出來,說:“怎么了?”佩兒說:“林老板他們到廣州了。”碧玉一跺腳:“我們找他們去,問是不是他們告的密。”說完兩個人一陣風地開門下樓。
四姐是碧玉的奶娘,老家在番禺新造,新造出番著,“新造大番著”——廣州人都知道。小的時候,家里窮,把她賣給一家大戶做妹仔(丫鬟),后來又被納作小妾,生了一雙兒女。她做妹仔時很受罪,婆婆動不動就打罵,有一次給祖宗牌位上香,婆婆嫌她香插得不夠正,拿起一把香就戳向她的額頭,頓時鮮血直流。她當晚就帶著兒女逃了出來,到廣州的薦人館找工作。剛好遇到碧玉的母親來找奶媽,瞧她身材健碩,氣色又好,很合眼緣,就問四姐:“要離開這里很遠的,你去不去呀?”四姐說:“去,新加坡都去。”奶大碧玉后,她回到廣州,在大新街替馮家看房子,不久位于惠愛直街的番禺學宮改為番禺中學,番禺人可以減免學費,還開設了一個女班,四姐有時也去那里讀書寫字。同桌的女同學叫黃杏嬌,番禺大石人,是個孤兒,和她很要好。杏嬌先是在伍家大院里做揀燕窩毛的雜活,后來到長堤的六國大飯店做西餅,為人豪爽,做事麻利,到哪里都很得老板的賞識。她比四姐大個兩歲,在學校報名的時候,剛好她們一起,坐在桌子后面的四眼婆問她們:“扎腳還是放腳的?或者是扎了再放的?”杏嬌在旁邊笑起來,四眼婆不高興地說:“毋(不要)笑。你哋係(你們是)澳門來的?”看到二人充滿關心地看著桌下,她很大方地伸出一雙三寸金蓮來,臉上露出安然的表情。反倒是她倆不好意思,轉頭離去的時候,聽見后面說:“恭喜,你們可以上體育課了。”二人回頭,卻看見桌上一只大黃貓,四只腳都用絲帶綁住。她無比欣賞地看著大黃貓說:“阿黃,我哋係不放腳的。係唔係?”接著親了一下大黃貓。
四姐看著碧玉和佩兒下了樓梯,臉上露笑,她掀開衣籃里的戲服,下面是一面手繡的熨得平平整整的青天白日旗。這是上一次縫紉課的功課。
學堂里的這個班,全部都是女生,而且不約而同都是已婚的,以有錢人家的寡婦居多。因為都是女生,氣氛也很活躍,大家都把這里看成一個放松自我的地方。上的課也很多樣,有上“四書五經”的老古董,也有教西洋音樂的年輕女教師,甚至有一個說是教過西太后畫畫的。這天上的是縫紉課,大家都很好奇,女紅都是在坐所有人的拿手本領,還要老師教嗎?已經到了上課時間,鐘聲已經響起,大家都坐好等老師,可是一直沒看到,課堂上就有人議論起來,可能是不上了吧。有人說,是嘛,縫紉課,我來當老師好了,那個女生說著拿出自己的一方手帕,上面繡著一只大黃貓。課室里一下就哄笑起來。突然前方傳來一個聲音:“安靜,大家安靜。”課室一下子安靜下來,四姐和杏嬌伸長脖子往前看,她們坐的位置是中間,前面有同學擋著,什么都看不見。后面的同學干脆站起來。這時大家看到一個矮得出奇的女士慢慢地從講壇后面走出來,她剛剛可能是低頭在找什么,以至于大家沒看到她。只見她從旁邊搬了一張凳子墊在腳下,這時她的頭才從講壇后探出來。大家又笑了起來。她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方藍色手帕,在空氣中揚了揚,說:“從今天起,我來教同學們刺繡。”接著,她叫班長上來,給了一疊和她手上一模一樣的手帕,讓班長派給每一個同學。班長就讓坐在第一排的同學傳下去。每個人都得到了手帕后,老師說,今天的功課很簡單,就是在手帕上繡一枚太陽。最為不幸的是,教國畫的居然也是這位老師,據說她原來是某個富商的寵妾,還送去日本學過畫畫。第一次上國畫課,她就帶大家到學校操場,那里有兩棵巨大的木棉樹。矮個女老師指著木棉樹對她們說:“看到沒有?這就是你們終身的學習對象。你們不僅要畫它,還要像它一樣挺拔和偉岸。”剛好是在夏天,烈日當空,木棉樹的葉子和花朵都掉光了,大家站在那里汗流浹背,憋了一肚子火。在幾位富商太太的挑撥下,校方終于把她換了下來,換成一位溫良恭儉讓的女教師,而這位女教師最后成為女子革命軍的領袖。有一次四姐碧玉幾個坐在那里議論,說不知哪家的富商有這樣的喜好,還送矮個子女老師這樣的人去國外留學。雪秋聽見了,就說不要議論別人的長短,每個人的長相自己不可以選擇,但是志向可以選擇,聽后大家覺得慚愧。
公校的女生班分開兩派,扎腳派和大腳派。無需說,扎腳派就是有錢人家的寡婦和怨婦,大腳派就是窮人家的婦人,像四姐、杏嬌那樣的。上學的寡婦都是用轎子抬著來,身上綾羅綢緞,搖著絲織的扇子。寡婦團的太太喜歡看大戲,常常請四姐、杏嬌一起去同福大戲院看戲,杏嬌不愿意去,說浪費時間。戲院的票價有五分錢、六分錢、一毛、兩毛,最便宜的是三分錢。有時杏嬌不去,四姐就拉上碧玉。有錢太太都不吃公校的飯,自己帶飯,叫妹仔包在身上暖著。四姐和杏嬌有時就去大佛寺幫忙,然后在寺廟里吃免費的齋飯。有一次梁寡婦打開飯盒,那只飯盒有三四層,漆著金漆,梁寡婦揀出一只鮑魚出來給杏嬌,鮑魚上面鋪著絲絲陳皮,香味撲鼻。杏姑說,我吃齋的,拉著四姐的手去了大佛寺。
第一次見到佩兒,四姐就知道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兒。她看到佩兒耳朵后面的朱砂胎記。佩兒身體弱,經常暈,有一次佩兒又發暈,四姐幫她擦汗,撥開她的頭發,就看到了她的胎記,驚得把手邊的一盆水都打翻在地。她當年為了奶碧玉,把女兒托給了母親,哪知道鬧瘟疫,雙親自己都差點活不成,只能把女兒送給了一對靠賣唱為生的盲公盲婆,自此下落不明。她也明白了為什么碧玉和佩兒那么親。佩兒比碧玉大十天,都是喝自己的奶。她試探過佩兒,只覺得她對這個話題很冷淡,心里十分憎恨那個拋棄自己的母親。四姐的心又痛又涼。她跟杏嬌講,杏嬌勸她不要急,要慢慢來,等機會合適了再相認,杏嬌說:“你盲摸摸上來認她,她肯定翻臉走人。”佩兒說:“我是孤兒,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唱龍船的師傅,這個盲公就是我的父親。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他。”說完潸然淚下。碧玉問她和師傅是怎么走失的,她也不響。但凡在街上看到有賣唱的盲公,佩兒肯定會把身上的錢拿出來,放進盲公的碗里。姑姑和幼瑛出事后,佩兒就說當初應該自己和姑姑一起去,把幼瑛換下來。幼瑛家世那么好,從小錦衣玉食,大好人生。自己一個窮孤兒,炸死算了。為了革命而死,也留名青史。
三
戲院慘劇后,張明琪病了一場。他吩咐手下的人,任何人不準跟他再提這件事情。很快就到了祭拜活動頻密的月份。他到廣東后,深感這里是塊多神的土地,據記載,香火最旺盛的時候,光是白云山就有五百多座寺廟。信眾及神明都要比他曾經任職的山東、浙江一帶多得多。官方的祭祀活動就已經非常多了,他的一個知縣同僚同他描述,當年元旦,作為知縣,他“五更朝服率領同城文武各官詣萬奉官望闕叩首朝賀,更蟒服詣圣廟、文廟、武廟、天后宮、真武廟、包公祠、衙內土地祠、灶神、倉神、五樹將軍各行禮”。正月除元宵日有照例行香外,還有多位先帝先后的忌日要祭祀。二月的祭祀活動更加頻繁,初一是照例行香,初三是文昌帝君圣誕,初五日寅時三刻起來,恭詣圣廟行釋菜禮……十三日春祀文昌帝君,十四日春祀祝融火神,十五日春祀武廟關帝……
按照知縣的描述,一年中光是應付各種祭祀已經是筋疲力盡了。
病中的張明琪某天黃昏看到天空中大大小小的神明在恣意作樂,每個神明都拖著一把閃閃發亮的掃帚。他們騎在掃帚上快樂地飛行,還互相打著招呼,打扮妖艷的天后對龍王說:“你快一點,盲公餅給拿走了。”龍王哈哈大笑:“我不鐘意盲公餅,我鐘意老婆餅。”
“滿天神佛。”他感概道,聲音有些嘶啞。
“福隆戲班”趁著半夜漲潮的時候把船泊上了“同福大戲院”的后門碼頭。是夜星光燦爛,一彎下弦月無比嫵媚地掛在戲院旁邊伍家花園的柳樹梢頭,隱約照出伍家花園后面潄珠涌里五顏六色的石頭。林老板心情愉快地坐在擦得閃閃發光的船板上,這幾天他在佛山休息,和一些練功夫的人切磋交流,到現在還沉浸在那些對話里。對于省城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略有所聞,但好像不太關心。開頭聽說是兩個女的革命黨,嚇了一跳,生怕是碧玉和佩兒,后來說不是,是大馬過來的,他就放心了。但林老板還是有些犯愁。你說這個時候演《大鬧廣昌隆》,會不會觸了霉頭?碧玉和佩兒昨天回到船上了,還追著問他是不是把情報告訴了清兵,林老板拍桌子罵她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無資格同他講話。二人被罵得低下頭。碧玉哽咽著說:“怎么所有人都知道船過不來改期了,她們不知道?早知道我和佩兒就該去找她們。”林老板說:“你們再去兩個,也是多死一雙。就憑你們的本事,就想造反?想想人家,都是一級級科舉考出來、混出來的。”他又對佩兒講:“你好好唱戲,不是每個人都能唱戲的。你那個盲公老頭,我實幫你揾翻上來。日(那天)我係佛山碼頭,就好似見到他。”佩兒的眼睛一亮:“係咩?”林老板道:“抓住支盲公竹,條頸鬼咁幼,仲掛著只盲公鼓。唱住個支(《杏花樓亞九妹》),可能都係唱比你聽,怕你唔識性,行錯路。”他一轉話題,指著碧玉講:“搞革命的事情,就交比第個(別人)啦。出事都有人幫收骨,最多家中金山銀山不要。”碧玉和佩兒又想要林老板帶她們去姑姑幼瑛出事的地方祭拜,放兩束花。林老板說:“你哋都傻的,度早就銅墻鐵壁啦,好在嘀蝴蝶……”他說著打了個冷戰,“好在個嘀蝴蝶……”大家也沉默下來。他指著二人說:“你哋倆個最近不要來我只船,見到你們就眼跳。多謝了。”他拱手示意她們離去。
紅船擱在這里,前不得,后不得,后面還停著幾只等上戲的船。但是總督大人的陰影未過,不能聽“唱戲”二字。林老板只好頻頻去旁邊的涼茶鋪喝王老吉,還把自己和王媽媽的戲服交給他們洗。王媽媽就安慰林老板:“唔怕,好快就到祭祀的月份了,大人不看戲。”王媽媽指著天上說,“上面那些管著他的人要看戲呢。”說完二人點頭如搗蒜。林老板說:“就係,他不看,玉皇大帝要看,文昌帝要看,土地都要看呢。”邊說邊擠眉弄眼。
總督府門前,張泰在一棵開滿紅花的鳳凰樹下教訓林老板:“做戲做戲,肯定要做的。看看總督大人的心情,看看做哪出。總之就是不能做《大鬧廣昌隆》。女鬼復仇。哎呀,天,你想我死咩?”林老板想著自己一身流亮的行頭,那一雙金色流蘇的藍色舞鞋,心痛不已。嘴上小聲說著:“喜劇,喜劇。”張泰說:“什么?喜劇?你去看看門口那成千只蝴蝶,仲慘過梁山伯與祝英臺。”說罷自己開口唱起來:“空房冷冰冰,山伯孤零零。”他突然抬高聲音,“淚似簾外雨,點滴到天明。”王媽媽在旁邊一邊跺腳一邊吐口水:“菜,菜。”張泰停住不唱,看著王媽媽,陰著臉:“你係邊個(哪個)?”林老板趕緊回答:“她是我們戲班的經理。”張泰揚揚手,回府里。剩下林老板和王媽媽站在那里。林老板說:“好像什么也沒說。”王媽媽說:“他那兩句唱得不錯。‘空房冷冰冰,山伯孤零零。’不過意頭唔好。”兩片鳳凰花瓣打在她的臉上,一片還沾住她的煙屎牙。
同盟會的最高領導傳指示過來,說,“同志們不要泄氣,革命一定會成功。親人的血不會白流。”
“瓊芳客棧”行動小組繼續在大新街五十二號樓上開會,小組成員多了四姐和杏嬌。雪秋首先發言,說國內外形勢都很緊張,上海有姐妹放火燒屋。根據情報,總督最近會去南海神廟祭祀。南海神廟位于省城東南八十里處,每年春秋仲月壬日都會有各種祭祀。主祭官員具蟒服,行二跪六叩頭……今年廣州雨水少,總督再生病,也要去南海神廟祭祀。因神廟外河道水淺,總督的船大只,因此南海、番禺知縣先令在泊船處搭成浮橋九十丈,僅這座浮橋就花費銀子二三百兩。總督乘輪船,然后預祭的文武官員提前乘船到廟外河道停泊等候一夜,等次日總督到達,登岸進廟祭祀,行三獻禮畢,總督先回船返程,其他乘客也坐自己的船回省城。
碧玉說:“我們租一輛小船,跟在狗官的大船后邊,等狗官下船走到浮橋的時候我們就開槍扔炸彈。”連如說:“這肯定不行,那天總督的船戒備森嚴,小船根本近不了身。”佩兒說:“不用去那么多人,我和碧玉倆人先找條花船在那里住一夜,碧玉男扮女裝,人哋倆個唱龍船,找機會就落手。”眾人無人應答。四姐起身倒茶,“飲茶先啦”,給佩兒倒茶的時候,又想去看一眼那個胎記,茶就倒歪了,倒在佩兒的手上。佩兒手一縮,“呀”地一聲。四姐把擦手的手帕遞給佩兒,說:“佩兒不要去了,我和碧玉去,我年紀大,沒人注意。”有很輕的敲門聲音。杏嬌去開門,王媽媽大汗滴細汗地走進來,手里搖著扇子,一把拿過杯子喝口紅茶,坐在凳子上,說:“變了,變了。”大家一起站起來說:“什么變了?”王媽媽又喝一口茶:“好茶,英德紅茶。”大家看著她哭笑不得,催她快說。王媽媽說:“總督大人不去南海神廟了。”雪秋問她:“你怎么知道?”王媽媽又喝一口茶:“廣州城一帶已經數月無雨,所以總督大人要先求雨。”碧玉瞪了她一眼:“什么總督大人,是狗官。”王媽媽笑笑,說:“好了好了,我改過來就是,說慣嘴了。”雪秋:“點樣求雨法?”王媽媽:“好復雜。先是十二名幼童到大佛寺,念兩經,設大八仙桌兩張,按八卦擺列,用五色旗幟八幅,亦按八卦,令幼童執旗,按方位站立,參互行走。各狗官到大佛寺看幼童演練。初七晚先要番禺知縣打著火把前往白云山龍王廟井中取得圣水,初八日天明,總督大人,哦,狗官及以下文武各狗官到城北觀音山龍王廟,番禺狗官把圣水瓶安放在大殿的香案上,狗官率領各狗官三跪九叩。”大家聽到這里都笑了起來。佩兒說:“媽媽您先喝口茶,透啖氣。我看您說狗官狗官的都累了,以后就叫碧玉說。”王媽媽笑著說:“還是佩兒疼我。”
四姐站起來,說:“各位商量半天了,也累了。我去煮云吞面。”碧玉說:“我要蝦籽的。”天上突然響了一個炸雷,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王媽媽說:“到驚蟄了。蟲子都要出來了。”杏嬌說:“怪不得早上起來看到墻上有一條蜥蜴。”佩兒“啊”了一聲,說,“你不怕嗎?”杏嬌圓瞪杏眼:“怕什么?蜥蜴是好東西,食蚊子的。”佩兒說:“它的尾巴會飛進耳朵里的。”杏嬌說:“你看著吧,再不下雨,那些狗官會抓蜥蜴求雨的。這可是好東西。”佩兒說:“都打雷了,還不下雨嗎?”雪秋繼續問王媽媽:“他們計劃改變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媽媽說:“他們求完雨都要請戲酬神,才叫了‘福隆戲班’。林老板無意中說出來的。就在大佛寺演。”佩兒問:“演什么戲?還是《大鬧廣昌隆》嗎?”王媽媽:“怎么會呢?酬神要演喜慶的戲,好像是《三娘教子》。”佩玉說:“哦,怪不得不叫我回去。”王媽媽說:“你和碧玉最近都不要回去,來過幾撥人,都有問起你們去了哪里。”
雪秋把王媽媽叫到房間里,問她:“不是叫你帶幾條槍過來嗎?”王媽媽“哎呀”一聲,又趕緊跑到客廳,把自己來時拎著的籃子拿進來,掀開上面的兩件舊衣服,一把槍用花布裹著。雪秋問:“就一把嗎?”王媽媽點點頭。雪秋把槍藏在枕頭下面,又拉上被子。倆人走出房間,關上房門,一起出到客廳,重新坐下。
杏嬌突然站起來,向大家躹躬。所有人都很愕然。連如問她:“杏姐你有什么事情?”杏嬌猶豫了一會兒,看看四姐,說:“我明天要離開大家了。同大家講聲,都是我的好姐妹。”她看看大家,又說:“我老板今天跟我說,省城遲早出事,飯店要搬去新加坡了。他叫我跟他一起去。老板夫婦對我很好,我決定跟他們一起去新加坡。”跟著她脫下自己脖子上的金項鏈和手指上的金戒指,放在茶桌上,說:“我理解你們,也贊成你們。我是一個孤兒,幸虧遇到這個老板,對我有情有義,所以這個時候他們需要我,我不能負他。”說著她指一指桌上的金器,又說:“這是我的全部積蓄,是我自己一分一分掙的。現在我把它捐給革命黨。四姐,我們是好姐妹。”說完決然走出大門。一片沉默。
是日晚上,廣州城中心雙門底大醮,盛況空前:“至藩司前一直抵雙門底,兩邊所懸掛除燈外皆是木偶公仔,每方約長七八尺,內人物七八九枚不等,合成一出戲。其人面貌生動,喜怒如生,間能動則洋鼠牽引使然,衣冠、宮室、雜物以及刀劍、盔甲均極為鮮明。藩司前直通雙門底,一路皆布篷,兩邊中間均懸公仔斗方,不下數百方。至雙門底,則搭花臺,臺不甚高,其邊皆雕鏤木板,四面及頂,高約三層樓,其寬如街,其長則有七八丈。臺上前臺空空,后一臺正唱小清音……晚間上燈更可觀。”
大新路左轉是四牌樓,右轉是雙門底。這天晚上,街上到處是看“公仔戲”和買花的人。人流中,四姐緊緊跟著佩兒,大聲叫:“佩兒,佩兒。”佩兒理都不理,一直向前走。四姐一把拉住佩兒的衣角,佩兒想甩甩不掉,回頭說:“這一世你不用想認我。你放手啦。”四姐哭著說:“真的不是不要你,當時交給你婆婆帶,點知……”佩兒大聲說:“點知會這樣嗎?不要講了,我好憎你,好憎這個世界。我從來沒有開心過。我入同盟會就是想死。”她一邊說一邊哭。左邊一臺公仔戲,演的是“八仙過海”,臺下很多觀眾,四姐慢慢聽不到女兒充滿憎恨的聲音,人潮中,佩兒消失了。
當晚,河南“同福大戲院”旁邊的洗衣鋪發生大火,大火波及戲院和伍家花園。據傳,放火的是洗衣鋪老板的外孫女。官府則發通緝,說是同盟會亂黨的人放火,目的是擾亂社會秩序。在各報通緝令上的照片是陳佩兒。
同年,廣州起義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