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藝術家、作家都扎堆奔往法國南部蔚藍海岸,在那里或長期或短期定居。今年二月南法之旅,少不得要尋尋他們的故居和蹤跡。
當然,我最想看的還是毛姆的瑪萊斯科別墅(又譯莫雷斯克別墅)。
一九二六年,毛姆看上里維埃拉區域費拉角一處白色宅邸,這是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在一八九五年至一九○九年住過的。不過,它已荒廢多年,沒人住了,因為誰也不愿花一大筆錢去收拾。毛姆開了價,但房產主人嫌低,不答應。經過六個月的討價還價,最終成交,毛姆成了新主人,別墅起名為:瑪萊斯科。
重新裝修后,一九二七年,毛姆搬進瑪萊斯科別墅。之后,一年大約有半年在此度過。另半年去各地旅游,或去英國、美國參加他的劇作首演,或選個喜歡的地方療養。毛姆在此一住三十八年,直到他一九六五年去世。
瑪萊斯科一方面是他的家,在此生活、寫作;另一方面是他的社交總部,這里很快成為蔚藍海岸名副其實的“文藝客廳”:弗吉尼亞·伍爾夫、T.S.艾略特、拉迪亞德·吉卜林、H.G.威爾斯、溫莎公爵夫婦、卓別林等都是座上賓。有四種人容易進入瑪萊斯科:有頭銜的、有錢的、有名的、漂亮的男青年。
瑪萊斯科的第一位來訪者是毛姆的妻子西莉,這時他倆不過是形式上的夫妻。一九二七年七月,西莉到了南法的昂蒂布,毛姆邀她來瑪萊斯科共進午餐,餐后毛姆用自己的車送她回昂蒂布。到了昂蒂布,她讓人帶回一張便條說要和他離婚。一九二九年,兩人離婚。毛姆徹底自由了,但也付出昂貴的代價:倫敦的房子、車子都屬于西莉,每年還得給她一大筆生活費。毛姆恨得牙癢癢,之后提起她,都沒有好話。
丘吉爾是毛姆五十多年的老友,毛姆比丘吉爾大十個月,兩人同在一九六五年去世:丘吉爾年頭,毛姆年尾。丘吉爾常來瑪萊斯科探望毛姆,吃飯聊天。丘吉爾一九五三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毛姆卻至死與此獎無緣。
一九五六年四月,好萊塢明星格蕾絲·凱利嫁給摩納哥王子,這場婚禮轟動世界。費拉角緊挨著摩納哥,作為有地位的近鄰,老作家毛姆受邀參加皇家婚禮。毛姆送給這對新人的禮物是他的一套皮面裝三卷本短篇小說集。應毛姆的要求,出版社寄來了書,毛姆堅持付款,并語中帶刺地說:“沒有理由讓這家搖搖欲墜的海涅曼出版公司為王子和他那位大概還算貞潔的新娘的婚禮而支付一筆錢。”婚禮十分鋪張,有成桶的俄國魚子醬、堆積成山的鵝肝、成河的香檳。毛姆的出席顯然成了焦點,《生活》雜志的報道中,最大一幅照片竟然是毛姆。
尚·考克多在費拉角也有一座別墅,距離毛姆的瑪萊斯科不遠。一九五○年春天,友人請考克多來圣·索斯比別墅晚餐,考克多對這座海邊建筑一見鐘情,最終斷斷續續在這里住了十三年。遺憾,別墅不對外開放。不過,那天運氣不錯,打理花園的工人允許我們進到別墅的院子參觀,只是室內在施工,不得進入。不過,外圍的庭院及墻壁、石子路已經非常“考克多”了。考克多偶爾會來毛姆的別墅串門、一起用餐。毛姆喜歡等客人走后評論一番。如果考克多用餐時滔滔不絕,之后毛姆會評論:“他這是為仆人們的利益講話。”不過,毛姆同意考克多關于小說的定義:文學是一種我們尚未理解的記憶的力量。
說到瑪萊斯科的仆人,共有十三個,包括六個園丁,個個訓練有素。毛姆用六個園丁打理花園,可見他對花草樹木的重視。毛姆是第一個把鱷梨種植在費拉角的人。當時,南法進口農業作物和植物是非法的,毛姆把鱷梨樹苗裝進高爾夫球袋偷運進法國。毛姆有耐心,等了七年,這些樹才結果,每年可以采摘三四百個鱷梨。
那天,我們開車到了費拉角,找到了瑪萊斯科別墅,但大門緊閉,不開放。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南法旅游回來后,我找到特德·摩根寫的《人世的挑剔者——毛姆傳》和黑斯廷斯寫的《毛姆傳》,兩書對瑪萊斯科有詳盡的描述:車道的盡頭是一所方形的白色房子,綠色的長長百葉窗通向一個大陽臺,俯視著地中海。別墅圍著一個拱形院落,這個院落是夏天夜晚用餐的好地方。一進門是大廳,黑色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最吸引人的是毛姆從中國帶回來的觀音像。還有沉重的西班牙家具,黑人雕像,鍍金木制吊燈和薩伏納里地毯;壁爐上擺放著一只展翅的金鷹,靠墻有一對黑漆柜子,里面裝著東方的瓷器,還有四個窄窄的雕刻得很有裝飾感的書架;大廳里擺放著舒服的椅子,兩張沙發,一張圓桌上新書堆得老高。其他房間的陳設,就不一一贅述了。總之,整個別墅優雅、奢華、有品位。
別墅有七間臥室,毛姆的臥室在二樓一角,可以眺望大海。
毛姆每天上午寫作,寫作時他背對大海,以免優美的景色干擾他的思緒。他放蕩的時候放蕩,節制的時候節制。毛姆有肉欲奢華的一面,也有自律嚴肅的一面。他每天有嚴格的作息計劃,任何人包括來賓都不許打攪他的生活節奏。毛姆曾邀請一位年輕的作家來瑪萊斯科作客,給他提供良好的寫作環境。年輕人被這里的景色迷住,沒心思動筆,天天吃喝玩樂,要么泡在游泳池里,要么打網球玩橋牌。毛姆很生氣,對他說:“我請你來這兒,免費提供吃住,并非是讓你在游泳池邊懶懶散散混日子的。”
對毛姆而言,寫作不僅是他的職業,更是他的日常生活。他高壽,活到九十一歲,晚年仍有不衰的創作激情,一九四四年,在他七十歲時出版了小說《刀鋒》——他一生最偉大的作品。毛姆生前,很多評論家認為他不是一流作家,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毛姆的小說更受歡迎,暢銷不衰;而不少所謂的“一流作家”的作品已經無人問津了。能寫出《刀鋒》《月亮與六便士》《人性的枷鎖》《尋歡作樂》的作家,怎么不是一流!毛姆的成功不是偶然、不是運氣,他半輩子在書桌旁,半輩子在路上——在路上也是為了搜集寫作素材。
不過有一陣,毛姆有意將瑪萊斯科賣掉。一九三七年,毛姆在家務問題上發生了危機,他和秘書、管家兼伴侶杰拉爾德·赫克斯頓的矛盾爆發,這一切源于赫克斯頓無節制的酗酒。“酗酒意味著失去控制和邋遢,而毛姆的兩條最重要的美德就是自制和有條不紊。因此他不能容忍。”這一年,赫克斯頓四十五歲,他一生中最美的年華已經在他主人的陰影下消磨殆盡,他開始有怨、有恨,怨恨就轉化為借酒消愁。毛姆對瑪萊斯科別墅厭倦了,這里有著赫克斯頓因酗酒帶來的種種“劣跡”,但他對赫克斯頓仍有感情,他們達成一份協議:赫克斯頓不再喝酒,毛姆賣掉瑪萊斯科,在倫敦購一幢樓房,開始新生活。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毛姆和赫克斯頓去印度旅行。毛姆對馬來半島、婆羅洲、南太平洋島嶼興趣很大,出版過小說集《木麻黃樹》和《阿金》《一片樹葉的顫動》。毛姆一直沒去印度、不寫印度,因為他認為印度是吉卜林(Kipling)的天下,關于印度的好小說被吉卜林寫光了。其實,毛姆一直關心印度,他正在構思一篇與印度有關的小說(就是后來的《刀鋒》),所以,他覺得有必要去一趟印度。毛姆和赫克斯頓在印度住了四個月,走了很多地方。也許印度之行,改變了毛姆的想法,出售瑪萊斯科的計劃中止了。
毛姆回到瑪萊斯科,仍舊過著以前的生活,但赫克斯頓酗酒的惡習還是改不掉,他的身體日衰,不能勝任秘書工作。也許,他倆都“厭倦”了對方,毛姆和赫克斯頓決定分開,毛姆給了他一大筆錢。這時毛姆心里已經有了赫克斯頓的接班人——艾倫。
不久,赫克斯頓的病情轉危,毛姆趕去照顧他。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七日,赫克斯頓病逝,毛姆才發現他倆所謂的“厭倦”不過是愛的另一種表現。毛姆后悔且傷心,在赫克斯頓葬禮上,他失聲痛哭。
赫克斯頓死后,很多關心毛姆的人給他介紹秘書,他都不要,他早就有了安排,在等艾倫回來。一九四五年,毛姆的新秘書艾倫正式上崗了,接替赫克斯頓留下的位置。其實,毛姆在一九二八年就認識艾倫了,當時艾倫十八歲,花樣年華。有赫克斯頓在,艾倫只能“靠邊站”,沒法進入毛姆的生活中心,但毛姆一直和他維持著親密關系。如今,艾倫三十五歲了,外表遠非昔日的俊美。但毛姆身邊需要一個人陪伴。毛姆最后二十年,就是由艾倫貼身照顧的。
赫克斯頓風趣、機智、大氣、放蕩、邪惡、有魅力;艾倫清醒、溫柔、體貼、要求不高、容易相處、有時喜歡耍點小心機。在毛姆眼里,艾倫最大的優點在于他像愛犬一樣忠誠。對一個有錢又有名的老人來說,手下人的忠誠至關重要。
一九五四年,為了避免死前立遺囑這一類事的煩惱,毛姆把瑪萊斯科變成了“瑪萊斯科別墅私人股份公司”,名義上歸他的女兒莉莎所有。文件簽署后,毛姆又后悔了,整天為瑪萊斯科不再屬于他而憂心忡忡,覺得在自己的家里好像成了客人。實際上,毛姆的憂心是多余的,他一直在此終老。他是這間別墅獨一無二的國王。
一九六四年,毛姆還是立下遺囑,將瑪萊斯科的全部股份證券都留給他的女兒。贈與個人的名單上艾倫列在首位,艾倫可以得到瑪萊斯科內部的物品和毛姆所有的版稅。
到了一九六五年,毛姆的身體幾乎垮了,情緒暴躁,喜怒無常。這一年十二月八日,他在花園里跌了一跤,十二日又摔倒在壁爐前,夜里起床再次摔倒,艾倫連夜把他送到尼斯的醫院。昏迷幾天后十五日死于醫院。由于當時法國的一條法律規定,死在醫院的人需要做尸體解剖,因而又用救護車把毛姆送回瑪萊斯科,艾倫十六日發喪,宣布毛姆死于家中。
瑪萊斯科的意義與毛姆同在。毛姆一死,瑪萊斯科也就“失魂落魄”了。我們來瑪萊斯科,無非是來感懷毛姆。
“了不起的湯普森”
曾去過馬來西亞金馬侖高原。在金馬侖,心里惦記一個人:吉姆·湯普森(Jim"Thompson)。一九六七年復活節那天,六十一歲的他在金馬侖神秘失蹤。
泰國絲綢在國際上大放異彩,可以說是吉姆·湯普森這個美國人一手促成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湯普森應征入伍,分配至美國情報部門工作。戰爭結束時,他正身處泰國,泰國的風俗人情及自然環境深深吸引了他,他決定留下來定居。可是妻子不愿移居泰國,兩人宣布離婚。之后,湯普森未再結婚,關于他是“同志”的傳聞,大概并非空穴來風。在曼谷,湯普森和同伙成立了泰絲有限公司,并以自己的名字創立了泰絲品牌“Jim"Thompson”。湯普森很有一套營銷手段,上世紀五十年代,轟動一時的《安娜與國王》音樂劇和電影用了他的泰絲做布景和服裝,讓他的絲綢從此在歐美大賣。在湯普森的推動下,瀕臨淘汰的泰絲行業變得生機勃勃,到了一九六○年代,泰國有一百多家絲綢公司,為成千上萬的泰民制造了就業機會。
當年,吉姆·湯普森在曼谷可謂家喻戶曉,如果寄信給他,只要在信封上寫“泰國曼谷吉姆·湯普森先生收”,信件就能準確送到他的豪宅。泰絲為他掙了錢也爭了光,政要、大亨、作家、明星,都是他的座上賓。吉姆·湯普森的奢華、神秘以及他觥籌交錯的社交生活,讓我聯想到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們可以套用小說篇名,稱他為“了不起的湯普森”。從某種程度而言,湯普森就是遠東版的蓋茨比。
我看過一張湯普森手拿泰絲的經典照片,覺得他和泰絲很搭調,簡直“合二為一”。湯普森長得高大俊朗,盡管不像歐洲型帥哥那么精致細膩,但他具有一種典型的美國氣質,優雅中帶著粗獷。實際上泰絲也是這般品質,摸上去有些粗糙,柔滑度和中國絲綢沒法比。
金馬侖高原坐落在彭亨州,海拔一千五百二十四米,由于地勢高,全年氣候涼爽,是馬來西亞最大的高原度假勝地。湯普森喜歡金馬侖的氣候與環境,他也勇于在叢林探險。湯普森經常來此度假消暑,每次都下榻在他的“月光小舍”(Moonlight"Bungalow)。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六日,當天下午,湯普森突然不見了,僅發現他留在椅子上的香煙及銀制精美煙盒,似乎表明他只是到外散個步而已。出事后,馬來西亞當局派出軍警在金馬侖高原進行地毯式搜索,卻一無所獲。由于他曾是情報人員,有人推測他是被敵方謀殺了。也有人把他的失蹤和馬共牽扯在一起。如果說和馬共有關,可這些年浮出的馬共秘史卻從未提及此事。還有人猜想他故意逃遁,銷聲匿跡。更有人斷定他根本就是被老虎吃了。若真是被老虎吞噬,多少會留下點血跡或殘骸,可是警方在周圍并未發現這些。湯普森的失蹤,至今還是一個不解的謎。是的,他只是失蹤了,一去不返。他的“失蹤”,如張國榮的“跳樓”,葛麗泰·嘉寶的“隱居”,使傳奇更加傳奇。
其實,湯普森的失蹤也不是一件孤立的偶然事件,想必與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南半島局勢動蕩的大背景有關。一九六一年,另一位在太平洋戰爭時期有特殊背景的日本人辻政信在寮國(老撾)神秘失蹤;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南越發生政變,推翻吳廷琰政府;一九六五年,柬埔寨元首西哈努克斷然終止與美國的外交關系,靠向社會主義陣營;也是在一九六五年,新加坡從馬來西亞獨立出來,成為一個自主的國家。總之,在那個政治風云變幻莫測的年代,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金馬侖高原除了擁有美麗的茶園,也種植蔬菜花果。從新加坡過去,路途遙遠,需十小時車程(包括兩小時盤山公路)。由于它得天獨厚的涼爽氣候和自然景觀,照樣吸引大批游客不畏辛苦、顛簸前往。曾在網上見過,有人去尋找湯普森的“月光小舍”,屋子已經閑置,門庭荒蕪。不過,既然來了金馬侖,我是一定要去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月光小舍”。那天先在“煙屋”喝了下午茶、吃了司空餅。過后,按服務生的線路指示,步行去“月光小舍”。離開大路,左轉上山,走了十五分鐘,毫無頭緒,經驗告訴我,需攔車問路了。幸運的是,一對馬來夫婦讓我上車,更幸運的是,他們居然知道這間湯普森舊居,并送我過去。車子開到山頂,就是“月光小舍”。我實在佩服湯普森的審美力,“月光小舍”所處的位置,視野開闊,景色絕佳。這間別墅剛剛翻修一新,正掛牌出租,不時有經紀人帶客戶來看房。我希望出租后,它能成為旅店或餐館,對外開放,好讓我們這些“湯迷”能登堂入室一解相思之苦。
湯普森的藝術鑒賞力非比尋常,收藏的佛像、雕塑、瓷器、古董家具等東方藝術品擺滿他在曼谷的家。幾年前我去曼谷參觀他的故居(Jim"Thompson"House),頗驚艷。這座房子一九五九年建成,采用堅硬的柚木材料,以卡榫接合搭建,可以拆散開來移至別處重裝。其中的客廳本是一幢建于一八○○年的老屋,由于這個老屋由五個繼承人共同擁有,五個人心思都不在老屋上,都想另起爐灶。湯普森對這個老屋一直懷有覬覦之心,于是約來五人,商談轉讓老屋。買下老屋后又將它拆散,重新安裝在自己的私宅里。聽導游說,工人不小心,把墻壁給裝反了。所以,這個屋子雖然只有六十多年,客廳卻有二百多年了。六十多年和二百多年,在這里對接,不露痕跡,時間原來可以是彈性的!書房是原來屋子里唯一裝有空調的房間,湯氏生前在此閱讀和寫信。里面一尊八世紀的石灰巖立佛,端美異常,其神態不可言說,據導游說,它是湯氏收藏里最珍貴的一件。
曼谷的湯普森故居和科倫坡的杰弗雷·巴瓦故居、布魯塞爾的維克多·奧塔故居,是我到訪過的三間最美私宅,且風格迥異。如今,站在“月光小舍”前,同樣能感受到一股“美的氣場”。
湯普森是個唯美者,他的失蹤,也是“美”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