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歷時數月的紙上雅集

胡西林

2 0世紀40年代，上海文化界曾經發生過一件頗有影響的事：梅蘭芳、周信芳、吳湖帆、汪亞塵、鄭午昌、范煙橋、李祖夔、張君謀等2 0 位生于清光緒二十年（18 9 4年），也就是中日甲午海戰爆發這一年的文化名人，因“慨處境之艱困，歷未來之節操”，在鄭午昌、梅蘭芳、吳湖帆的提議下，于1943年中秋節在位于當年虞洽卿路和四馬路（今西藏路和福州路）口的萬壽山酒樓相聚，賀壽勵志，結成“甲午同庚會”。

這2 0 個人來自各個方面，都是各自領域里有影響力的人物，時值甲午海戰爆發50年，又正逢抗日戰爭戰略相持階段，所以，此次聚宴意義非同一般。五十初度，又同屬馬，聚宴結束后，組織者向2 0位聚宴者每人贈送了一枚“千里馬”紀念章，以勵士志。隨后，他們一起來到位于上海肇家浜路的魏家花園合影留念。因為20個人年齡相加正合“千歲”，所以這一次聚宴又被稱作“千歲宴”。

《八駿圖》 67厘米×135厘米

緣起有心人

聚宴結束后，“有心人”（潘勤孟語）洪警鈴感覺這次聚會十分難得，除了每人獲得一枚“千里馬”紀念章外，還應該再做些紀念才是。他的想法得到了鄭午昌、梅蘭芳、吳湖帆等人的贊賞與響應。于是，取3 0 0 0 年前周穆王有“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八匹駿馬的傳說，分別請八位海上畫家繪八匹駿馬，意指“甲午同庚會”中的八位名士，將賀壽勵志寓于一紙，勵志當下，播名后世。八位名士分別是梅蘭芳、汪亞塵、吳湖帆、鄭午昌、周信芳、楊清磐、范煙橋、洪警鈴；八位畫家則為熊清泉、趙敬予、戈湘嵐、殷梓湘、謝之光、謝碧月、陳英泉、徐紹九，皆海上畫壇高手。此作自乙酉（1945年）暮春起筆，歷時十月余繪就。

“甲午同庚會”的名士們沒有想到，19 4 3年中秋節本來已經結束的那場聚宴在洪警鈴的操持下，竟然演變成了一個歷時數月的紙上雅集，而且參與雅集的人已經不僅僅限于原先的“甲午同庚會”成員，許多滬上名人也紛紛加入進來。繪事完成后，洪警鈴首先想到的是請誰題端，此人應該在“甲午同庚會”之外，必須書藝、學養、名望俱佳，而且與“馬”有關。

2 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海上藝壇名家云集、群英薈萃，收藏家龐萊臣，畫家“三吳一馮”，書法家馬公愚、沈尹默、王福庵諸人可謂翹楚。馬公愚雖非肖馬，但是姓馬，別有意義，于是篆書“八駿圖”三字由其落筆畫端。王福庵則以隸書長題記事敘人，濃墨渲然于其后，八位名士也分別在畫上題名鈐印。馮超然、李煜瀛、潘勤孟、張谷年、張大千、洪深、沈尹默，以及洪警鈴本人等十人先后在畫上題跋。劇作家洪深當年沒有參加萬壽山酒樓聚宴，不在“甲午同庚會”之列，但是他也出生于1894年，也屬馬，在看到這幅畫時《八駿圖》規模已具，于是在畫的右角空白處他寫下一句“還有一匹不在群內的野馬”，將遺憾幽默地表達在了話語中。

成畫過程中，最后題跋的是洪警鈴。他的跋語不長，述說因緣，是在這件作品將付裝池前題的。

馬公愚篆書題寫“八駿圖”三字

失而難復得

轉眼到了19 4 9 年，《八駿圖》隨著它的主人洪警鈴一起進入了新社會。

由于這幅作品的題跋者中有的人曾在國民政府擔任職務，這讓洪警鈴惶恐不安，曾經想撕了此畫，讓它從人間消失，但終因太心愛而沒有下手。但他還是采取了措施：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將其中敏感的名字連同印章一起輕輕擦掉，然后收起畫，深藏不露。

后來洪警鈴生病，病得不輕，約在19 51年至19 52年之間。當時，他的經濟狀況不好，支付醫藥費成了問題。他的朋友王京盙在探望他時得知這一情況，解囊資助，花了一年時間分期付清了這筆醫藥費。為了答謝，洪警鈴將心愛的《八駿圖》轉讓，此后《八駿圖》轉到了王京盙的手上。

不久，洪警鈴病愈，他開始懷念《八駿圖》。畢竟是在他一手操辦下誕生的藝術品，如同己出的孩子，雖然去了“養父”家，卻讓“生父”欲忘不能。于是他與王京盙商量，想買回這幅畫。王京盙犯難了，他也是一個書畫迷啊！最后的結果大家可以料想，王京盙繼續收藏這幅作品。遺憾的是——據王京盙的兒子回憶，從那以后直到1963年洪警鈴去世，他們兩人再沒有來往過。

易主仍秘藏

王京盙收藏這幅作品后，與洪警鈴一樣深藏不露。196 6年，家在上海浦東高橋鎮的王京盙，他接到通知，家里收藏的字畫一律上繳，但《八駿圖》他卻并沒有交出來，因為太喜歡舍不得。他將這幅作品悄悄轉移到了杭州，藏在清河坊他妹妹家的閣樓上，《八駿圖》從此得以清靜棲身，不為人知。

直到2 0世紀8 0年代，王京盙才把《八駿圖》從妹妹家的閣樓上取下來，帶回上海。這時是19 8 4 年，距萬壽山酒樓那一場2 0 位文化名人同聚的“千歲宴”整整過去了4 0 年，而《八駿圖》中的八位主人鄭午昌、梅蘭芳、汪亞塵、吳湖帆、周信芳、楊清磐、范煙橋、洪警鈴都已經先后作古，繪畫作者及當年的題跋者也大多去世。

取回《八駿圖》后，王京盙做了三件事：首先，以其最擅長的小篆恭恭敬敬地寫下“力學齋（王京盙齋號）世守珍物”七個字；其次，出資4 0 0 0元請上海博物館重新裝裱；再次，請西泠印社社員、著名書法家鄒夢禪（舊版《辭海》書名即出自其筆下），著名古建筑專家、園林藝術家陳從周，著名書法家、時任西泠印社社長沙孟海先生題跋。其中陳從周是張大千早年入室弟子，他也屬馬，19 4 6年洪警鈴請張大千作觀跋時他也在場，這是陳從周第二次觀閱此畫。

19 9 6年10月，王京盙先生去世，關于《八駿圖》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王福庵以隸書長題記事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