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病室（組詩）

郭建強

菩薩

累了的菩薩

疼了的菩薩

麻了的菩薩

坐在淚水里

臥在血水里

睡著了

睡著了的時間

幾點了？

才1點？才4點？才7點？

才三點？才八點？才十二點？

從昏迷中醒來，母親每每問我時間。

沒有任何一個鐘點

是母親所等待的——

時間睡著了

偎依

這時候

親人相互偎依

每個人的手里攥著一小片火苗

深深地植入母親的體內

只有極寒的時候

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們抱頭相認

2023年的第一夜

夜比漆更濃稠

只有母親病中的眼睛

晶亮

病囈

母親的病囈

跳躍性很大

真正的意識流

我們都屏息傾聽

猜度她又回到了

那段難挨的日子

母親太要強了

即使這般，也沒有在病囈中哭泣

只是偶爾迸出的名詞

尤其是兒孫們的乳名

還是像星辰一樣清晰

母親無論叫到誰的名字

我們都會哭

任由孤兒般的淚水

落下

父親

八十歲的父親

終于被我們帶入病房

母親已深度昏迷

父親上前握住母親的手

多么蒼老的手啊

母親有知

淚水從緊閉的眼中

涌出

淚水詩學

在母親跟前

哲學什么都不是

精神分析什么也不是

更何況社會學、經濟學

每一位母親都獨創歷史

只有血質敘事是真相

只有詩歌才稱得上告白

每一位母親都有

自己含淚的詩學

三弟

在再也不能

憑借自己的體力和愛

拽住母親的時候

三弟的眼神

一下子渙散了

他茫然地用碩大的腦袋

撫摩著母親的頭和臉

久久不肯起身

他的手輕拍著母親的肩

好像在勸慰母親

更像是勸慰自己

長期照顧重病的母親

三弟說，病了的母親

就是個孩子

三弟給母親洗漱

給母親說笑——

他的幽默的才能

親人有所領略

就在剛才

三弟給我說，他最大的難受

是母親因為疾病不能吃飯

“我什么都會做啊……”

三弟粗糙的臉上淚水迸流

儀器

測氧儀

呼吸機

心率血壓器

自顧自地

發聲

報數

它們也有光彩

和病房外的燈火相似

也有溫度

走廊夜風還在撕扯暖氣

它們可能還有的——

是我們不能猜度的秘密

等待

等待是黑色的

也是白色的

等待是驚雷閃電

也是血液在玻璃試管的回落

等待在瞬刻的夢囈

開滿半世的窗花

等待中

那些詞語緩緩復活

像孤獨的火，一簇簇

讓孩兒回味溫暖的苦楚

媽媽

聽見母親

叫了聲

媽媽

聽見的耳朵

都哭了

四個孫兒

停住了給奶奶潤唇的手

按摩的手

我們知道他們的想法：

要是奶奶的媽媽在

奶奶肯定會闖過這個

黑沉的夜

媽媽也要媽媽

媽媽，請回來——

抱抱我的媽媽

親親我的媽媽

在這里

媽媽在每一年里

每一月里

每一天里

媽媽在小時候的四合院里

媽媽在屋子里

媽媽在廚房里

媽媽打開門——

媽媽呼喝四個兒子

兒子們長大了

媽媽那時真年輕啊

媽媽要睡覺了

媽媽躺在床上

和我們說話：

在春天的夜晚

在夏天的夜晚

在秋天的夜晚

那些冬天的夜晚

總是帶著臘月的味道

帶著媽媽生日的味道

媽媽在家里

在眼睛里

在心里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