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評
張自超(1654—1718),字彝嘆。清康熙癸未四十二年(1703)進士,著有《春秋宗朱辨義》(下文簡稱《辨義》)12卷,為知名《春秋》學家?!端膸烊珪偰俊贩Q:“是書大意,本朱子據事直書之旨,不為隱深阻晦之說。惟就經文前后參觀,以求其義。不可知者,則闕之。篇首‘總論’二十條,頗得比事屬辭之旨……雖以宗朱為名,而參求經傳,務掃宋以來穿鑿附會之說,實出自心得者為多?!雹偌o昀等主纂:《四庫全書總目》卷29《〈春秋宗朱辨義〉提要》,臺北: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602—603頁。是書標榜“辨義”,雖歸本于朱子,然不阿私曲徇。同時,更參互斟酌諸家,去其非而存其是,故能自成一家之言。
張氏又為詩人,有《滄溪澀音集》傳世。所著《辨義》“總論”稱:“《春秋》全經合看,卻是一篇文字”;又稱《春秋》:“義理充實,血脈流通,直是千古第一篇奇文?!币暋洞呵铩芬蝗f六千余言,乃一篇文字;又以“千古第一篇奇文”,推尊《春秋》;以立意、謀篇、安章、布局解讀《春秋》,不失文人本色。其后,方苞說《春秋》經傳,提倡古文義法,以經術而兼文章②張高評:《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6年。,實得張自超啟迪者為多,由此可見一斑。
張自超《辨義》,《四庫全書總目》極推崇之,以為“雖以宗朱為名,而參求經傳……突出自心得者為多”。所謂“春秋宗朱”者,何所指而言然?當復核《朱子語類·春秋綱領》,而后可知。《四庫全書總目》“辨義”提要又云:“總論二十條,頗得比事屬詞之旨?!薄抖Y記·經解》稱:“屬辭比事,《春秋》傳也?!雹坂嵭ⅲ追f達疏:《禮記正義》卷50,《十三經注疏》本,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第845頁。南宋以前多稱屬辭比事,蓋就閱讀論、鑒賞論而言。南宋張洽,清方苞、章學誠、張應昌等,皆謂之比事屬辭,乃就創作論、編纂學而言(詳下)。要之,皆考求《春秋》書法,解讀歷史編纂學之要領與法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既拈出比事屬詞,以為總論20條,頗得體要。故所謂“辨義”者,當掌握比事屬詞(辭)之《春秋》教,作為詮釋之法門。
《辨義》12 卷,篇幅宏大,內容豐富。本文擬以直書示義一端,作為詮釋視角,以考察張自超之《春秋》詮釋學。分兩節闡說之:其一,“直書示義,予奪俱見”與朱子《春秋》學;其二,“據事之實,仍史之文”與《春秋》宗朱。另外,張自超標榜朱子,參酌諸儒,作為是非曲直之檢核,尚有兩大子題值得探究:其一,《左傳》敘事見本末與《春秋》宗朱;其二,參互諸儒,斟酌是非;宗法朱子,未阿私曲徇。為篇幅所限,已另撰論文,此不贅述。
《左傳》成公十四年:九月,僑如以夫人婦姜氏至自齊。舍族,尊夫人也。故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①左丘明傳,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7,《十三經注疏》本,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第465頁?!洞呵铩穼俎o約文之法,《左傳》君子曰所稱,其類有二:一曰曲筆,二曰直書。“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為曲筆;“盡而不污”,為直書。懲惡而勸善,即是“丘竊取之”之“義”,所謂《春秋》大義者是。前四者,為“如何書”之“法”;最后者,為“何以書”之“義”。錢鍾書《管錐編》稱“君子曰”云云,為《春秋》五例②錢鍾書:《管錐編》,臺北:書林出版公司,1990年,第161—164頁。張高評:《左傳英華》,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2020年,第354—366頁。,學界多因之。
就《春秋》創作之歷程,或歷史編纂學而言,首先,未下筆,先有義;義先存有,而比事屬辭之法隨之派生。其次,原始文獻經由筆削去取,已微見史義。再次,史事之排比編次,如有無、異同、詳略、先后,再昭示史義。最后,辭文之連屬修飾,如曲直、顯晦、重輕、虛實、主從,復體現史義與文心。由此觀之,或筆或削所及,然后有直書。直書者,出于史家筆削之余,取舍別裁之后,所筆所取者是。就比較而言,已相對客觀呈現“丘竊取之”之義,或者著述之旨趣。就筆法而論,多直述其事實,不加論斷,而是非功過,見于言外。《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雹鬯抉R遷著,[日]瀧川資言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130,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1993年,第1370、1371頁。又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④司馬遷著,[日]瀧川資言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130,第1371頁。[美]浦安迪(Andrew H. Plaks)《中國敘事學》第一章《導言·敘事與敘事文》:“簡而言之,敘事就是‘講故事’?!保ū本罕本┐髮W出版社,1996 年,第4 頁)案:小說之“講故事”,與史傳之“述故事”,相似而實不同。此《春秋》比次史事之功,后世歷史編纂之學已發祥于斯。換言之,直書之書法,出于史家或筆或削之余,取舍別裁之后,然后可以直書其事,具文見意。并非心無所主,義無所向,而信筆徑書,直敘其事。
《春秋》五例,其四曰“盡而不污”。杜預《春秋經傳集解》:“謂直言其事,盡其事實,無所污曲。”其《春秋序》云:“直書其事,具文見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車、齊侯獻捷之類是也。”孔穎達《疏》云:“直書其事,不為之隱,具為其文,以見譏意。是其事實盡而不有污曲也?!雹葑笄鹈鱾?,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7,第465頁。以上,為“直書”語源出典所在,《左傳》文本及其注疏,論說舉證,言之甚明。
劉知幾《史通·直書》云:“史之為務,申以勸誡,樹之風聲。其有賊臣逆子,淫君亂主,茍直書其事,不掩其瑕,則穢跡彰于一朝,惡名被于千載。言之若是,吁可畏乎!”⑥劉知幾著,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2頁?!蹲髠鳌份d晉太史董狐,直書“趙盾弒其君”,齊太史昆仲直書“崔杼弒其君”,是為顯例。其他,如《春秋》書“考仲子之宮初獻六羽”,書“丹楹刻桷”,書“天王使家父來求車”,書“毛伯來求金”,書“齊侯獻捷”,書“楚子入陳”以及“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曹伯侵蔡。蔡潰,遂伐楚”之類,皆據事直書,而是非功過,自見于言語之外。事外無理,理在事中,清顧炎武《日知錄》所謂“于序事中寓論斷”①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2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29頁。,其此之謂。
朱熹治學,謹于闕疑,慎行其余,強調實事求是,無征不信,此與其實證精神有關?!洞呵铩芬粫?,直載其事,備錄是非。朱子以為:圣人作經,不過直述其事,其中自有抑揚②張高評:《朱熹之〈春秋〉觀——據實直書與朱子之征實精神》,臺灣大學中文系、中國經學研究會主編:《第八屆中國經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選集》,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2015年,第353—390頁。。今就《朱子語類》考察之,朱子以為“《春秋》直書”“據實而書”云云,即指“盡而不污”之《春秋》書法。如下列朱熹所言:
《春秋》只是直載當時之事,要見當時治亂興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貶。
問《春秋》。曰:“此是圣人據魯史以書其事,使人自觀之以為鑒戒爾……如書即位者,是魯君行即位之禮;繼故不書即位者,是不行即位之禮。若威(桓)公之書即位,則是威公自正其即位之禮耳。其他崩、薨、卒、葬,亦無意義?!?/p>
《春秋》所書,如某人為某事,本據魯史舊文筆削而成……孔子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
問:“先生既不解《春秋》,合亦作一篇文字,略說大意,使后學知所指歸?!痹唬骸耙膊幌绱恕5ト俗鹘?,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揚?!雹劾杈傅戮?,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83,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2144、2145、2146、2157,2155,2154、2146—2147、2164頁。
直書之法,乃相對于曲筆而言。朱熹指出《春秋》書法,“只是直載當時之事,要見當時治亂興衰”;“圣人據魯史以書其事,使人自觀之以為鑒戒”;“圣人作經,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揚”。《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孔子曰:“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焙矅洞呵飩鳌ば颉丰屩疲骸翱昭元毮茌d其理,行事然后見其用?!笨昭?,指褒貶勸懲之義;行事,指敘事直書,具文見義之法。直書可以見義,此亦顧炎武《日知錄》所謂“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之法。
杜預《注》所謂“直書其事,具文見意”,《朱子語類》推重再三,以為:“圣人只是直筆據見在而書,豈有許多忉怛!”④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83,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2144、2145、2146、2157,2155,2154、2146—2147、2164頁。朱熹相關之論述,尚有:
程子所謂“《春秋》大義數十,炳如日星”者,如“成宋亂”,“宋災故”之類,乃是圣人直著誅貶,自是分明。
“世間人解經,多是杜撰。且如《春秋》只據赴告而書之,孔子只因舊史而作《春秋》,非有許多曲折。”“定哀之時,圣人親見,據實而書。隱威之世,時既遠,史冊亦有簡略處,夫子亦但據史冊而寫出耳。”
“‘季子來歸’,如‘高子來盟’‘齊仲孫來’之類。當時魯國內亂,得一季子歸國,則國人皆有慰望之意,故魯史喜而書之,夫子直書史家之辭。其實季子無狀,觀于成風事之可見。一書‘季子來歸’,而季氏得政,權去公室之漸,皆由此起矣?!眴枺骸棒斁龔s而書‘薨’,如何?”曰:“如晉史書趙盾弒君,齊史書崔杼弒君,魯卻不然。蓋恐是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雹堇杈傅戮帲跣琴t點校:《朱子語類》卷83,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2144、2145、2146、2157,2155,2154、2146—2147、2164頁。
《春秋》書“成宋亂”“宋災故”之類,皆為直敘句,不作判斷語。直書其事,具文見義,“是圣人直著誅貶”(說詳下文)?!洞呵铩坊驌案娑鴷?,或據實見而書之,或據史冊而寫出。再如《春秋》書“季子來歸”,如“高子來盟”“齊仲孫來”之類,則因“魯史喜而書之,夫子直書史家之辭”,所謂因文示義,而文外曲致亦緣此而生。至于趙盾弒君、崔杼弒君,晉史齊史皆直書之;而魯隱公、桓公、閔公見弒書“薨”,而未直書弒君,蓋是依“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而言之。程頤稱:“《春秋》,《傳》為案,《經》為斷?!雹俪填?、程頤:《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第164 頁。王守仁《傳習錄》卷上,載徐愛引言:“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孔子筆削魯史,而作《春秋》,其義則“丘竊取之”。經文或筆或削,已寓含褒貶勸懲于其中。換言之,政治道德倫理已作若干寄托或批判②申小龍:《語文的闡釋》第十章《漢語修辭學傳統之倫理規范》,臺北:洪葉文化公司,第304—308頁。?!蹲髠鳌芬詺v史敘事解經,故可作為事案之佐證?!端膸烊珪偰俊匪^“無案而斷,是《春秋》為射覆矣”③紀昀等主纂:《四庫全書總目》卷26《〈春秋〉類一》,第536頁。,誠然!
孔子《春秋》,先經或筆或削,然后據事直書,具文見義,論斷自然寄寓于敘事之中,褒貶勸懲因而見之于言外。朱子深信:孔子何嘗巧立“微詞奧義,使人曉不得,足以褒貶榮辱人來”?不過“直書其事,善者惡者了然在目”而已。如下文所云:
當時史書掌于史官,想人不得見,及孔子取而筆削之,而其義大明??鬃右嗪螄L有意說用某字,使人知勸;用某字,使人知懼;用某字,有甚微詞奧義,使人曉不得,足以褒貶榮辱人來?不過如今之史書直書其事,善者惡者了然在目,觀之者知所懲勸,故亂臣賊子有所畏懼而不犯耳。
問:“孔子所書辭嚴義簡,若非《三傳》詳著事跡,也曉得筆削不得?!痹唬骸跋氲每鬃幼鲿鴷r,事跡皆在,門人弟子皆曉他圣人筆削之意。三家懼其久而泯沒也,始皆筆之于書。流傳既久,是以不無訛謬。然孔子已自直書在其中。如云‘夫人姜氏會齊侯于某’,‘公與夫人姜氏會齊侯于某’,‘公薨于齊’,‘公之喪至自齊’,‘夫人孫于齊’,此等顯然在目,雖無傳亦可曉?!雹芾杈傅戮?,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55,第1318頁。
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上》稱:“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洞呵铩分x,昭乎筆削?!雹菡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5,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70頁。《春秋》一書,雖有筆削去??;然或筆或削之際,“孔子已自直書在其中”?!洞呵铩废扔谢蚬P或削,然后能據事直書,終而能“立義創意”,成一家之言。朱熹深信:“直述其事,其中自有抑揚?!比纭洞呵铩窌胺蛉私蠒R侯于某”“公與夫人姜氏會齊侯于某”“公薨于齊”“公之喪至自齊”“夫人孫于齊”之類,以為據事直書如此“顯然在目,雖無傳亦可曉”。案:朱子之說,有若干潛臺詞,不宜作膚面看待!
始、微、積、漸,為歷史發展之通則。所以,《春秋》編年,直書前后史事,雖為分年所隔,然彼此并非孤立不相關。故張自超著《辨義》“總論”提示:雖直書可以見義,然“必反覆前后所書,比事以求其可通”。比其事而屬其辭、探究本末終始,方能探驪得珠,得其微辭隱義。否則,徒觀直書,不察本末,又無傳佐助,其義將不可得而曉。顧棟高《春秋大事表·讀春秋偶筆》有較明確之指說:
《春秋》有只一書以見義者,如……成宋亂、宋災故、王室亂,終《春秋》不再見。此圣人之特筆,不必屬辭比事而可知者也。有屢書再書不一書以見義者,如……此須合數十年之通,觀其積漸之時勢,真如枯旱之望雨,圣人之意自曉然明白于字句之外。⑥顧棟高著,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0—32頁。
《春秋》有只一書、一事為一事、終不再見者。杜預指為“直文”,朱子稱“雖無傳亦可曉”,顧棟高直謂“不必屬辭比事而可知”。程端學《春秋本義通論》稱:“大凡《春秋》……一事而前后相聯者常多?!雹叱潭藢W:《春秋本義》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3—34頁。程端學所指“屢書、再書、不一書以見義者”;蓋深知情勢發展,其事往往“自微而至著,自輕而至重”。因此,顧棟高主張“須合數十年之通,觀其積漸之時勢”,除非屬辭而比事之,否則,其義不可曉?!洞呵铩方浳目倲?,共1870則。《左傳》依經作傳者,高達1300余條⑧趙生群:《〈春秋〉經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5頁。。大多為“屢書、再書、不一書以見義者”。可見詮釋解讀《春秋》,當如張自超《辨義》“總論”所云:“必反覆前后所書?!贝藙t非比事屬辭不為功。
朱熹《文集》,載存若干師友學侶往來書信。其中,亦有論及《春秋》直書之筆法者。如《答潘子善》《答張元德》二文:
某讀《春秋》,至“翚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處,略窺見圣人所以作《春秋》之意……圣人損其實而加吾一字之功哉?亦即其事之固然者而書之耳,如“翚帥師”之類是也。蓋不待君命而固請以行,則書之如是宜也……使史筆之傳舉不失其實,圣人亦何必以是為己任……故圣人即史法之舊例以直書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實耳,初未嘗有意于褒之貶之也。以是而觀《春秋》,庶足以見光明正大之意,而非持夫一字之功以私榮辱之權也。惟夫不失其實,則為善者安得而不勸,為惡者安得而不懼?①朱熹著,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卷60,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141—3142頁。
《春秋》熹所未學,不敢強為之說。然以人情度之,“天王狩于河陽”,恐是當時史策已如此書。蓋當時周室雖微,名分尚在。晉文公召王固是不順,然史策所書,想必不敢明言“晉侯召王”也。②朱熹著,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卷62,第3217頁。
朱子《春秋》學,關注直書其事,具文見義,舉隱公四年《春秋》書“翚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為例,以為《春秋》敘事,不過“即其事之固然者而書之耳”;“史筆之傳舉不失其實”;“圣人即史法之舊例以直書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實耳”。的確,事實勝于雄辯,敘事中可以隱含褒貶論斷,或者“直著誅貶,自是分明”;或者直書善惡,令“觀之者知所懲勸”。不過,“翚帥師”,不宜作孤立事件看,若運以比事屬辭之法,就隱公十年“夏,翚帥師”;十一年,“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通前后而觀之,果如顧棟高《讀春秋偶筆》所云:“弒君有漸,其大要在執兵權,不至弒君不止?!雹垲櫁澑咧?,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第34頁。又如僖公二十八年,《春秋》書“天王狩于河陽”;《左傳》以史傳經,引“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朱子據此推想,“恐是當時史策已如此書”;“史策所書,想必不敢明言‘晉侯召王’”。當時史策既已如此書,故孔子作《春秋》,亦以因為義④萬斯大:《萬處士學〈春秋〉隨筆》,臺北:復興書局,1972年,第767頁。又,《皇清經解》卷50《四年,衛州吁弒其君完》稱“義有變有因”,稱趙盾弒其君,崔杼弒其君,為“以因為義”者也。,直書“天王狩于河陽”,可備一說。
由此觀之,朱子《春秋》學,主張據實直書,所謂“孔子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直書其事,善惡了然在目”;“直著誅貶,自是分明”;“據史書事,自觀以為鑒戒”;“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揚”者是。平心看待事理、事情、事勢,朱子征實之精神,此中有之。
張自超研治經學,卓然有成,所著《辨義》,標榜宗法朱熹《春秋》學,又辨析疑似,張皇幽渺。本文后幅擬討論《辨義》如何宗朱,因先鋪敘“直書示義,予奪俱見”之朱子《春秋》學如上。如是辨章學術,考竟源流,方稱順理成章。
《朱子語類》說《春秋》,標榜直書其事,具文可以見義。雖有可取,然或語焉不詳,未臻完善;或疑似之際,有待辨析。清康熙間張自超以宗朱為名,參求經傳,著成《辨義》12卷?!端膸烊珪偰俊贩Q許其書,提出兩大亮點:其一,“是書大意,本朱子據事直書之旨”;其二,篇首總論20 條,“頗得比事屬辭之旨”。有關比事屬辭之旨,已另撰文,可以互參⑤張高評:《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與〈春秋〉書法》,《經學文獻研究集刊》2024年第1期。。今但言“本朱子據事直書之旨”部分,以見張自超《春秋》詮釋學,如何既述且作,兼顧“宗朱”與“辨義”。
張自超《春秋》學既標榜“宗朱”,故朱子所謂“直書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實”,“直書其事,善惡了然在目”,“直著誅貶,自是分明”,“據史書事,自觀以為鑒戒”,“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揚”云云,《辨義》書中,自然多所體現。所謂直書,可以一言蔽之,曰“據事之實,仍史之文”。開宗明義,《辨義》“總論”20條,即多所表述。張自超《春秋》學之旗向,由此可見一斑。
孔子《春秋》,以魯十二公系年?;驎次?,或不書即位,令人不明所以。當如何詮釋,方能圓通?諸儒之說分歧,莫衷一是。胡安國《春秋傳》所云,此通而彼窒。張自超《辨義》能破能立,先反駁胡安國說之非是,然后以據事直書、具文見義立論:
十二公即位不即位,文定以為:“上既不稟命于天王,內又不承國于先君,則不書即位。隱、莊、閔、僖是也?!薄且?。朱子曰:“書即位者,是行即位之禮;繼故不書即位者,是不行即位之禮。若桓之書即位,是桓自正其即位之禮。”于是而十二公之書即位、不書即位,可以通矣。①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5,7,3、4、5、6—7頁。
《辨義》立說,每宗法朱子之論,以為領航指南。《春秋》書即位,或不書即位,端看君王之行事,是否行即位之禮而定。朱子曰:“書即位者,是行即位之禮。繼,故不書即位者,是不行即位之禮。若桓之書即位,是桓自正其即位之禮?!奔儚聂斁惺?,作客觀如實之“直書”記敘,于是《春秋》魯十二公之書即位、不書即位,可以疏通無礙。孔子筆削魯史,有因仍、有變革。史事辭文有因仍魯史記者,孔子據事實直書之,吾人通全經之辭而比其事,亦足以見孔子之取義。如桓公修即位之禮,《春秋》仍魯史而書即位。據《春秋》書例:繼弒君不書即位,而桓書即位,是自正其即位之禮?!洞呵锓甭丁ぞA》 稱:“《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②董仲舒著,蘇輿注:《春秋繁露義證》卷3,臺北:河洛圖書出版社,1975年,第64頁。此所謂誅心之論。論者以為,魯史“獨有異文”,《春秋》“獨有異義”。觀《辨義》之《春秋》宗朱,可以無惑。
《春秋》之書崩、薨、卒、葬,朱子以為“原無意義”,意謂了無微言大義?;驎虿粫?,不過“因其實以著之”而已。張自超《辨義》引申之,為之發微闡幽:
朱子曰:“《春秋》崩、薨、卒、葬,原無意義。”蓋其書葬不書葬,上而天王,大而齊宋;親而晉衛,小而滕薛邾杞;外而秦楚,變而弒君,往會則書,不往會則不書。其當往而不往,不當往而往,則因其實以著之,而非別有意義也。③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5,7,3、4、5、6—7頁。
簡言之:書葬不書葬,在于往會不往會,“往會則書,不往會則不書”,要皆“因其實以著之”。凡此,即《朱子語類》所謂“圣人作經,直述其事”;“使史筆之傳,舉不失其實”;“亦即其事之固然者而書之耳”。杜預《春秋注》所謂“直書其事,具文見意”,直文直書而已。“直書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實”,此據事直書,盡而不污之精神。
《辨義》“總論”,除征引“朱子曰”,以明宗朱之著述旨趣外,又條列若干“直書”之通則,既發皇朱子《春秋》學,又建構自成一家之《春秋》詮釋學綱領。張自超云:
蓋圣人非有意以為褒貶,據其事直書之。其事是,則其辭若褒;其事非,則其辭若貶。其事是之中有非,非之中有是,則其辭若以褒為貶,若以貶為褒也。
《春秋》,紀事之書也,而義即在乎事之中。茍考于事不得其實,則索其義有不可以強通者矣。
《三傳》言侵伐各不同,李氏駁之極是……又如魯受伐則書伐,受侵則書侵。魯伐人則書伐,侵人則書侵。魯史據事之實,夫子仍史之文,初何系乎褒貶哉?
諸儒以書公子、不書公子,書氏、不書氏為褒貶……蓋以公子而有后于國,世為卿以專國政,此積漸而為大夫,用事之天下。圣人因其實以著之,而豈以書不書為褒貶哉?④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5,7,3、4、5、6—7頁。
孔子《春秋》敘事傳人,蓋“據其事直書之”,以是非為褒貶,非有意于褒貶?!洞呵铩芳o事,其義即寓存于其事之中。考據其事,則褒貶旨義自見于言外。書侵、書伐,《三傳》互有異同,而無干于褒貶。徐邈說孔子作《春秋》,揭示“事仍本史,而辭有損益”二語①徐邈:《春秋谷梁傳注義》,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揚州:廣陵書社,2004年,第1408頁。,堪稱言簡意賅,一篇警策。張自超《辨義》“總論”拈出“魯史據事之實,夫子仍史之文”二語,作為《春秋》據事直書之理論,亦與徐邈之說前后輝映。至于《春秋》書公子、不書公子,書氏、不書氏,張氏亦以為“圣人因其實以著之”,亦與褒貶無關。趙鵬飛《春秋經筌》稱:“《春秋》雖因文以見義,然不稽之以事,則文不顯。茍徒訓其文,而不考其事,吾未見其得經意也。”②趙鵬飛:《春秋經筌》,臺北:大通書局,1970年,第11584頁。據實直書,而是非褒貶自然體現在其中。
《春秋》書“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 ”,又書“考仲子之宮初獻六羽 ”。張自超以據事直書,具文見義解讀之,正《辨義》所謂“魯史據事之實,夫子仍史之文”;徐邈所謂“事仍本史,而辭有損益”。據事實、仍本史,而指義自在言外。如:
《春秋》紀事之書,雖或閑文,必有關于前后之事。其書此者,使后人考于惠公之寵仲子,桓公為仲子所出;而隱之所以攝位,而志存乎讓桓也。其天王來赗之非禮、宰喧稱名之非禮,魯不辭而受,公然書于國史之非禮,則因事以著而已,而豈專為天王致貶哉?③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13,22頁。
初者,前此不然,而今始然之詞也……書仲宮“初獻六羽”者,以譏群廟之僭八也?!洞呵铩酚袝略诖?,而實示貶在彼者,如此之類是也。④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13,22頁。
張自超說《春秋》經,強調“參觀前后,而比事可通”,故云:“《春秋》紀事之書,雖或閑文,必有關于前后之事。”如《春秋》書“天王來歸惠公仲子之赗”,雖非禮,亦因事以著之而已。《春秋》書考仲子之宮“初獻六羽”,據實書事如此,譏貶前此群廟之獻八羽。八羽、六羽,猶八佾、六佾。魯,諸侯之國,用六羽(六佾)為宜。前此用八羽(八佾),則僭禮犯分明矣。八佾舞于庭,孔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⑤劉寶楠著,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卷3《八佾第三》,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7頁。諷意自在言外。姜炳璋《讀左補義》論屬辭比事曰:“一傳之中,彼此相形而得失見;一人之事,前后相絜而是非昭。”⑥姜炳璋:《讀左補義》卷首《綱領下·屬辭比事》,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06—107頁。此之謂也?!洞呵铩酚袝略诖?,而示義在彼者”,“初獻六羽”之謂也。
周朝東遷洛陽,從此周天子之名雖存,實則已與諸侯等列。甚至王畿侵削,國用不足,落魄清苦,已不堪聞問?!洞呵铩分睍疤焱跏辜腋竵砬筌嚒保种睍懊畞砬蠼稹?,據事直書,具文見義,譏諷自見言外,如:
天王下求于諸侯,固為非義。然亦可見王畿侵削,國用不足,而諸侯職貢之闕矣。來求于魯,則其求于他國可知。而《春秋》于隱書求賻,于桓書求車,于文書求金,亦以著魯之于王室,既不供葬事,而時獻之禮并廢也。⑦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45頁。
書“毛伯求金”,魯不供天王之葬見矣,諸侯不供天王之葬見矣;周益削弱,不能自供其葬見矣。天王葬事不供,至不得已而出于求,可慨也已!夫襄王遣使會葬僖公,又含赗會葬成風,禮有加而無已。襄王之崩,一遣公孫敖奔喪不至,遂不再遣他卿。而喪事不供,致煩毛伯之求,豈非魯君臣之罪哉?⑧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137頁。
《春秋》有據事直書,而是非褒貶自在言外者。如《春秋》書天王來求者三:于隱公三年,書“季武子來求賻”;于桓公十五年,書“天王使家父來求車”;于文公九年,書“毛伯來求金”。《春秋》直書,即事足以顯義,魯不供王室之葬事、時獻之禮并廢,四方貢物久絕,諸言外之義,多見于求賻、求車、求金之外,劉朔《春秋比事》早有闡說①劉朔《春秋比事》卷1《來求者三》:“賦貢有制,或以供王奉,或以寵邦國。但有賜諸侯,未有求于諸侯者。然自周室東遷,貢賦不入,帑藏蕭然,于是‘雖喪紀之具,車服之用,且不能自給,切切然遣使以求之,蓋勢有不得已也’?;蚯筚幱隰旊[公,或求車于魯桓公,或求金于文公,四方之貢久絕于王庭可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3冊,第11頁。。朱子所謂“直著誅貶,自是分明”;“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揚”,直書之謂也。
莊公二十三年,《春秋》書“丹桓宮楹”;莊公二十四年,書“刻桓公桷”。綜前事后文觀之,據事直書,顯然因僭越禮數,而有見譏之義。其所以然之故,張自超《辨義》為之闡說:
丹楹刻桷,書以譏僭。同一義也,然何以五廟并列,獨于桓宮逾制,而盛飾之耶?家氏(鉉翁)以為:娶仇女為夫人,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丹楹刻桷,以蓋其無父之恥。既知有母,不知有父;又隆于其父,而薄于其祖。無父無祖,禽獸之道,所以罪莊公者至矣。但當時獨于桓廟加意者,或以文姜新入廟,以配桓公,丹其楹而刻其桷者,非以崇桓公,以崇文姜也。崇文姜者,以崇齊也。在廟者齊女,入見者亦齊女,崇先姑以悅新婦。在莊公借以掩文姜之丑,而哀姜則已視為閨中之范矣。②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70—71頁。
《國語·魯語上》載:莊公丹桓宮之楹,而刻其桷。匠師慶諫于公曰:“先君儉而君侈,令德替矣?!惫ヂ牏坌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46—147頁。。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提示《春秋》五例,其四“盡而不污”稱“直書其事,具文見意”,舉丹楹刻桷為例。莊公二十四年,經書“刻桓公桷”下,孔穎達《疏》引《谷梁傳》云:“丹楹刻桷,非正也?!雹芊秾幖猓瑮钍縿资瑁骸洞呵锕攘簜髯⑹琛罚妒涀⑹琛繁?,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第59頁。又曰:“丹桓宮楹、刻桓公桷,斥言桓宮,以惡莊也。”又考察前后所書,稱:“丹楹刻桷,皆為將逆夫人,故為盛飾。”⑤左丘明傳,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10,第172頁?!侗媪x》顯然參考《谷梁》義與孔穎達《疏》,而詳加申說。所丹之楹,所刻之桷,何以皆桓之宮廟?《辨義》稱:“丹其楹而刻其桷者,非以崇桓公,以崇文姜也。崇文姜者,以崇齊也。在廟者齊女,入見者亦齊女,崇先姑以悅新婦。”張自超《辨義》于《春秋》書“九月僑如以夫人婦姜氏至自齊”,以爰始要終闡說其中之微辭隱義:“《春秋》十二公,桓、莊、僖、文、宣、成,皆娶齊女。齊女世濟其惡,以亂魯。魯人當一戒之、再戒之矣!”⑥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188頁。據事實書,本末悉昭如此,《春秋》都不說破之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已呼之欲出。朱子稱:“直著誅貶,自是分明。”用心編比史事可以顯義,其此之謂。
文天祥《正氣歌》有云:“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齊太史、晉董狐,堪稱史筆正氣之化身;“趙盾弒其君”“崔杼弒其君”,則為《春秋》直書之代表。劉知幾《史通·直書》,推崇有加⑦劉知幾著,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7,第192—193頁。。張自超《辨義》亦申說之,類比陳壽《三國志》不直書“司馬昭弒曹髦”,卻曲筆諱書“高貴鄉公卒”⑧陳壽著,裴松之注,盧弼集解:《三國志集解》,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第181頁。,皆是未手弒其君而假手他人弒君之例⑨張高評:《屬辭比事與春秋詮釋學》,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9年,第125—157頁。。其言曰:
盾弒晉靈,比之司馬昭之弒曹髦,先后一轍也。靈惡盾之專,而欲殺盾;髦惡昭之專,而欲殺昭,勢固不兩立矣。趙穿為盾而刃靈,賈充為昭而刃髦;盾、昭其主,而穿、充其助之者也。圣人不誅主者,而誅助之者哉?董狐以“反不討賊”間執趙盾之口,此猶為原盾之詞。盾專國無君,弄晉靈于掌股之間,而又任穿為卿,以樹逆黨。穿既弒靈,而又使穿逆黑臀為君。其為使穿弒,何疑?而猶以討穿責之耶……然則盾即討穿,而《春秋》亦必以“趙盾弒其君”書也。⑩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154頁。
據宣公二年《左傳》明言:“乙丑,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是攻弒晉靈公者,乃趙穿,非趙盾。然而,《左傳》卻引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雹僮笄鹈鱾?,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1,第365頁??鬃蛹韧瞥缍鼮椤皶ú浑[”之良史,此即“非手弒而書弒”之《春秋》書法②張高評:《“趙盾弒其君”之書法與史筆》,《古典文學知識》2019年第2期。又,張高評:《左傳英華》,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2020年,第179—209頁。。陳立《公羊義疏》稱:“盾為司馬昭,而以穿為成濟,此董狐所以直書,而孔子因之,以為萬世弒君之戒。”③陳立:《公羊義疏》卷44,王先謙編:《皇清經解續編》卷1232,臺北:藝文印書館,1965年,第4285,4289頁。張自超《辨義》闡說之,亦類比《三國志·魏志》敘司馬昭之弒曹髦:“盾專國無君,弄晉靈于掌股之間,而又任穿為卿,以樹逆黨。穿既弒靈,而又使穿逆黑臀為君。其為使穿弒,何疑?”董狐史筆直書,《春秋》乃因文見義,其中之微辭隱旨,多見于言外。
無獨有偶,宣公四年,《春秋》書“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蹲髠鳌芬允穫鹘?,還原歷史場景:公子宋食指大動,自信“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不料,“及食大夫黿,召子公而弗與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嘗之而出。公怒,欲殺子公,子公與子家謀先”;“反譖子家,子家懼而從之。夏,弒靈公。書曰:‘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權不足也”云云④左丘明傳,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1,第369頁。。知鄭靈公之弒,亦屬“非手弒而書弒”之《春秋》書例。雖曰直書,然其中之隱微曲折,褒譏挹損,非一二語所能盡。張自超《辨義》闡幽發微如下:
《春秋》書歸生弒君,與書趙盾弒君不同……鄭靈所欲殺者公子宋,非歸生也。宋即憚死而謀先,不當謀之歸生,又染指之,嫌罪不至死……如歸生無弒君之心,則宋不敢與之謀先。如歸生惡宋,為弒君之謀,則當發其逆言,告于國人,而尸之于市。乃始則聽其謀而隱之,繼則畏其讒而從之。國政在歸生,兵權在歸生。《左氏》所云“懼而從之”者,豈宋為首,而歸生為從哉?從宋之謀,以行弒君之事耳。⑤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155—156頁。
桓公二年《春秋》書:“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左傳》曰:“君子以督有無君之心,而后動于惡,故先書‘弒其君’?!薄逗鬂h書·霍谞傳》稱:“《春秋》之義,原情定過,赦事誅意,故許止雖弒君而不罪,趙盾以縱賊而見書?!雹薹稌现?,李賢注,王先謙集解:《后漢書集解》卷78,臺北:藝文印書館,1983年,第580頁?!洞呵铩窌班嵐託w生弒其君夷”,《辨義》以為:“國政在歸生,兵權在歸生?!蹲笫稀匪啤畱侄鴱闹?,豈宋為首,而歸生為從哉?從宋之謀,以行弒君之事耳?!标惲ⅰ豆蛄x疏》稱:“歸生正卿,且嘗帥師敗華元矣,力足以制子宋,而從之逆。較之趙盾,又有甚焉,不得托于本無逆謀也。”⑦陳立:《公羊義疏》卷44,王先謙編:《皇清經解續編》卷1232,臺北:藝文印書館,1965年,第4285,4289頁。世所謂順水推舟,借刀殺人者,公子歸生之謂也。誠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所云:“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桓寬《鹽鐵論·刑德篇》亦稱:“《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⑧董仲舒著,蘇輿注:《春秋繁露義證》卷3,第64頁。又,桓寬:《鹽鐵論》卷10,《四部叢刊初編》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33頁。以《春秋》決獄觀之,《春秋》直書弒君,“不手弒而書弒”者,是《春秋》決獄所謂原情定罪,誅心之論也。
張自超《辨義》本朱熹“據事直書”之旨,以為:“《春秋》紀事之書也,而義即在乎事之中。茍考于事不得其實,則索其義有不可以強通者矣?!雹釓堊猿骸洞呵镒谥毂媪x》卷首“總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4頁。孔子《春秋》之取義,既寓存于行事之中,故考察行事,可以索解孔子之取義。此后方苞(1668—1749)治《春秋》,得張自超之啟益,解說《春秋》,往往“以義視事,以事求經”①張大亨:《春秋通訓》卷末《春秋通訓后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冊,第633頁。今借用其言,以闡說《春秋》因事屬辭,以事解經之情形。,此自是以經明經,無傳而著之法。方苞《春秋直解》《春秋通論》中,多所體現②張高評:《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第75—128、129—183頁。,《辨義》更早有發明。如:《春秋》書“吳子使札來聘”,書“楚子使椒”,書“秦伯使術”,不過據事直書,“著楚、秦、吳之通聘上國”而已,與椒、術、札之賢不賢了無干系,亦無當于吳季札之讓國與褒貶③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第232頁。。
日本安井衡(1798—1876),為江戶時代漢學家,著有《左傳輯釋》25 卷。其《左傳輯釋序》稱:“《左氏》之解經,五十凡之外,每寓于序事之中?!迸u杜預釋傳“不曉經義寓于序事之中”。于是揭示“《左氏》釋《經》,常寓于記事之中。細繹其文,其義始顯”④[日]安井衡:《左傳輯釋》卷首,臺北:廣文書局,1979年,第3—4頁。,誠顛撲不破之見。又云:
衡案:《傳》釋此《經》曰:“是會也,晉侯召王。”又曰:“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比粍t,河陽即溫。《傳》不書溫,而書河陽者,貶以臣召君之罪,《傳》義甚明。但《左氏》釋《經》,常寓于記事之中,以故人不喻爾。
衡案:晉文之舉,情是而跡非。故書“河陽”,以貶其跡;沒召君,以明其德。非《左氏》闡明其義,千載之下,孰能知圣人處事之宜哉?⑤[日]安井衡:《左傳輯釋》卷6,第49、63頁。
安井衡援引《左傳》,以歷史敘事解說“天王狩于河陽”之義。稱“是會也,晉侯召王”。以為“《傳》不書溫,而書河陽者”,所以貶刺晉文公“以臣召君之罪,《傳》義甚明”。且申明:《春秋》所以書“河陽”,不書“召君”者,其義在貶其跡而明其德。安井衡據此,揭示一詮釋《春秋》之通則:“《左氏》釋《經》,常寓于記事之中。”程端學《春秋或問》稱:“書其事,必有其義?!庇衷唬骸啊洞呵铩窌涫乱砸娏x?!雹蕹潭藢W:《春秋或問》,卷1“隱公三年”,卷6“宣公元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0冊,第552、627頁。其此之謂乎!清顧炎武《日知錄》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雹哳櫻孜渲S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點校:《日知錄集釋》卷26,第1429頁。顧氏與安井息軒之說,可以彼此發明。二家之論,與張自超、朱熹標榜之據事直書,美惡自見,亦遙相呼應,可以相通相融。
總之,張自超《辨義》標榜宗朱,申說辨義,闡發朱子“直書其事,善惡了然在目”;“直著誅貶,自是分明”之說,以為《春秋》或書或不書,不過“因其實以著之”而已。《春秋》或筆或削,“據事之實”,孔子“仍史之文”。《春秋》或因事以著,而書事在此,示貶在彼?!洞呵铩酚陔[公,書天王求賻,于桓公書天王求車,于文公書天王求金,直書而不說破,義在言外。《春秋》直書丹桓宮楹、刻桓公桷,所謂直著誅貶,自是分明?!洞呵铩窊睍?,因文為義,亦書“晉趙盾弒其君夷皋”;齊太史書“崔杼弒其君”,孔子《春秋》亦因仍史文。趙穿攻殺靈公,而《春秋》直書“趙盾弒其君”;鄭公子宋謀弒靈公,《春秋》卻直書“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⑧左丘明傳,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2,第382頁。。昭公十九年,再直書“許世子止弒其君買”。三大公案,皆“不手弒而書弒”之《春秋》書例⑨張高評:《〈春秋〉曲筆直書與〈左傳〉屬辭比事——以〈春秋〉書薨、不手弒而書弒為例》,《高雄師大國文學報》2014年第19期。。三大書例,皆直書實事,盡而不污,蓋原情定過,赦事誅意,所謂論心定罪、誅心之論也。
朱子說《春秋》,猶椎輪為大輅之始。張自超《辨義》發揚光大之,既標榜朱子《春秋》之學,進一步更以《辨義》別出心裁,自成一家。其發微與闡幽者,所謂前修未密,后出轉精。姚鼐所謂“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其此之謂乎!
孔子《春秋》,所以自成一家,“不復因史記”者,其中多表現“立義創意”與“獨斷妙思”①《論衡》卷13《超奇篇》:“孔子得《史記》,以作《春秋》。及其立義創意,褒貶賞誅,不復因《史記》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蓖醭洌骸墩摵庾⑨尅罚本褐腥A書局,1979年,第777頁。,乃自出于胸臆,別出一番言語,此《禮記·樂記》所云“作者之謂圣”也。《春秋》之元素,由筆削之“義”、具始末之“事”、成規矩之“文”,融合會通而成,特別著重夫子竊取之“義”?!蔼殧嘤谝恍摹薄俺梢患抑浴敝×x。其中有若干“不可以書見”者,故不得不“推見至隱”。由于圣人之志多隱寓于文字所不載,因此,藉由屬辭比事之教,推求《春秋》之義,成為歷代《春秋》學之重要策略以及經典詮釋學之一大法門。
《春秋》之作,孔子因其行事,加乎王心,故董仲舒《春秋繁露》稱:《春秋》無通辭、無達辭;往往移辭從事,從變從義②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53—161頁。。胡安國亦云:“仲尼因事屬辭,智者即辭觀義?!笨鬃又×x,存乎史事,見乎辭文。《春秋》之筆削,以旨義作為主導,初則筆削史料,繼則以事跡之去取詳略,辭文之損益修飾,體現其立義創意。故研治《春秋》,以考索事情為先,然后可以推求經旨。所謂因事以立文、即事而顯義,可以見褒貶、得《經》義。
張大亨指《左傳》釋經,“以義視事,以事求經”。朱子謂孔子《春秋》,“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黃澤說《春秋》,以為“當考據事實,以求圣人筆削之旨”③趙汸:《春秋師說》卷下《論學〈春秋〉之要》,臺北:大通書局,1970年,第14943頁。。程端學《春秋或問》曰:“《春秋》書其事以見義。”《四庫全書總目·史部總敘》亦稱:“茍不知其事跡,雖以圣人讀《春秋》,不知所以褒貶?!雹芗o昀等主纂:《四庫全書總目》卷45《史部總敘》,臺北: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958頁。由此觀之,義存乎事,即事可以顯義。縱無三《傳》佐助,亦足以解讀《春秋》。
歷代《春秋》學家,如杜預、孔穎達、陸淳、蘇轍、張大亨、崔子方、胡安國、葉夢得、劉朔、家鉉翁、趙鵬飛、程端學、黃澤、趙汸、湛若水、季本、毛奇齡、張自超、方苞、萬斯大、顧棟高、《四庫》館臣、章學誠、陳澧、孔廣森、張應昌、皮錫瑞等,皆強調即事可以顯義?!洞呵铩饭P削,可以因比事而見是非、褒貶、好惡、予奪?!吨熳诱Z類》載朱子“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諸說,固有其堅實之佐證。
其中,家鉉翁稱《春秋》因事垂法;皮錫瑞謂“借事明義,是一部《春秋》大旨”⑤皮錫瑞:《春秋·論〈春秋〉借事明義之旨》,《經學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1頁。,可作代表。世有不然《三傳》之說者,或棄傳從經,而所以探求《春秋》義旨者,即在考索事情,以推校書法;進而比事屬辭,以破解《春秋》隱義,與言外之意。若此,以經明經,或可以無傳而著。張自超《辨義》所論《春秋》書法,如直書其事,具文見義,持此而《春秋》宗朱;看《春秋》,須看《左傳》首尾意思通貫;本末始終,據事直書,體現比事顯義等,堪稱朱子《春秋》學之功臣。
《春秋》之或筆或削,蓋“以其所書,推見其所不書;以其所不書,推見其所書”⑥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83,第2149頁。,彼此互發其蘊,互顯其義,故是非、褒貶、予奪、愛憎之義見于言外,所謂文外曲致者是。《春秋》屬辭之法,有直書其事,具文見意者;有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者;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有《左氏》釋《經》,常寓于記事之中者。要之,皆《朱子語類》稱《春秋》所謂“都不說破”“蓋有言外之意”⑦張高評:《〈左傳〉屬辭與文章義法》,臺北:五南圖書公司,2021年,第389—394頁。。另外,曲筆、諱書、不書、微辭之運用,所謂《春秋》推見至隱者,亦多具隱秀之妙,含蓄之美。由此觀之,后世所謂文學語言、詩歌語言,于《春秋》書法已不疑而具。張自超推崇《春秋》為“千古第一篇奇文”,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