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及陳寅恪《柳如是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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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于順治四年丁亥(1647)三月的最后一天被捕,《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便是他在獄中所作。錢氏曾于順治初年兩次被捕,這是其中一次,后世常常混淆,諸家亦產生不同說法。柴德賡《〈鮚埼亭集〉謝三賓考》認為錢謙益于順治四年三月因山東起義事(即謝陛案)被捕北上,關進刑部獄;順治五年四月因黃毓祺案被捕,關進南京獄①參見柴德賡:《〈鮚埼亭集〉謝三賓考》,《清代學術史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242—317頁。。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則認為錢謙益于順治三年歸家即因謝陛案被捕北行,不久便被釋放;順治四年三月因黃毓祺案被捕,關進南京獄②參見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924—936頁。。那么,關于《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的寫作背景,則產生兩種說法:一是柴德賡所認為的錢氏因謝陛案被捕,關進刑部獄;二是陳寅恪所認為的錢氏因黃毓祺案被捕,關進南京獄。姑且不論錢氏被捕之原因,這兩種說法最根本的分歧在于關押地點的問題。后有何齡修、方良、嚴志雄等延續柴德賡之說③參見何齡修:《〈柳如是別傳〉讀后》,《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方良:《錢謙益年譜》,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嚴志雄:《錢謙益〈病榻消寒雜詠〉論釋》,新北:聯經出版公司,2012年。,亦有裴世俊、楊連民、陳祖言等繼續陳寅恪之說④參見裴世俊:《錢謙益詩歌研究》,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1 年;楊連民:《論錢謙益入清后的兩次被逮——兼與裴世俊先生商榷》,《中國韻文學刊》2003年第2期;陳祖言:《“楸枰小技,可以喻大”——錢謙益圍棋詩中反清復明的微辭隱語》,《文藝研究》2009年第5期。。究其根本,諸家皆從外證考辨而為《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尋得寫作背景,故亦有難解難分之處。然如從這六首詩出發,以陳寅恪所使用的“詩史互證”方法來尋求其中的抵牾之處,則可明晰此問題的爭論。而且,這組詩中所透露的錢謙益和東坡詩的意圖、對故國與新朝的態度以及同一事件的回憶書寫等,亦頗具探究價值。以下就諸多相關問題,展開論述。
錢謙益《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曰:
朔氣陰森夏亦凄,穹廬四蓋破天低。青春望斷催歸鳥,黑獄聲沉報曉雞。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浙西。
陰宮窟室晝含凄,風色蕭騷白日低。天上底須論玉兔,人間何物是金雞?肝腸迸裂題襟友,血淚模糊織錦妻。卻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紂絕陰天鬼亦凄,波吒聲沸柝鈴低。不聞西市曾牽犬,浪說東城再斗雞。并命何當同石友,呼囚誰與報章妻?可憐長夜歸俄頃,坐待悠悠白日西。
三人貫索語酸凄,主犯災星仆運低。溲溺關通真并命,影形絆縶似連雞。夢回虎穴頻呼母,話到牛衣并念妻。尚說故山花信好,紅闌橋在畫樓西。(余與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
六月霜凝倍慘凄,骨消皮削首頻低。云林永絕離羅雉,砧幾相鄰待割雞。墮落劫塵悲宿業,皈依法喜愧山妻。西方西市原同觀,縣鼓分明落日西。
梏拲扶將獄氣凄,神魂刺促語言低。心長尚似拖腸鼠,發短渾如禿幘雞。后事從他攜手客,殘骸付與畫眉妻。可憐三十年來夢,長白山東遼水西。①錢謙益:《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13頁。
所謂“東坡西臺詩”當指蘇軾因“烏臺詩案”被關御史臺獄所作,題為《獄中寄子由二首》。根據詩韻,可知錢謙益所和為第二首:“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②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19,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99頁。詩前有小序云:
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疴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涂,無刺刺可憐之語。余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御史臺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后,尋繹遺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設帨之辰,長筵初啟,引滿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傳視同聲,求屬和焉。③錢謙益:《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小序”,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9頁。
此詩與蘇詩相比,已經發生了所述對象的轉換。蘇詩是贈其弟子由,錢詩則是贈其妻柳如是,所以錢氏將蘇軾“獄中寄子由”詩題,轉換成“次東坡御史臺寄妻詩”。可見,此改題是錢氏故意為之。清人王應奎《柳南隨筆》云:“夫寄弟詩也,而謬曰‘寄妻’,《東坡集》具在,不可證乎?且伊原配陳夫人此時尚無恙也,而竟以河東君為妻。并后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檢可知矣。”④王應奎撰,以柔校點:《柳南隨筆 續筆》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頁。王氏并不認同錢氏故意改蘇軾詩題,但此詩乃為柳如是而作,作為“以當訣別”的憑信,錢氏之所以選擇蘇詩的第二首來和韻,恰恰因為其中有“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句,這樣便可以押“妻”韻以贈柳氏。再者,王氏非議錢謙益在詩中稱柳如是為“妻”有悖綱常,但錢氏迎娶柳如是時便以“匹嫡”之禮風光大娶,錢、柳愛情一開始就突破了層層世俗所不容,古代社會雖有“以妾為妻”的禁忌,可在錢氏眼里,柳如是一直都是“妻”的分量。小序中言“傳視同聲,求屬和焉”,可見錢氏并沒有在柳如是身份方面有所避諱。
在這組詩里,錢氏在每一首的頸聯反復渲染突出了柳如是的形象,表達出多樣的情感層次。第一,表現了夫妻感情之篤。其一頸聯云:“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徒行赴難”強調路途多艱,然仍有妻子相伴,愈見其“賢”。其二有“血淚模糊織錦妻”句,用晉竇滔妻蘇蕙之典①房玄齡等:《晉書》卷96《列女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523頁。 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第236頁。。此句頗似杜甫《月夜》寫法,以對寫方式來想象柳如是對錢氏的思念。其六有“殘骸付與畫眉妻”句,用張敞畫眉之典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76《王章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222,3288—3289頁。,形容夫妻之恩愛。第二,突出柳如是的堅毅品格。此組詩中,錢氏兩次將柳如是同王章之妻相比。其三有“呼囚誰與報章妻”句,其四有“話到牛衣并念妻”句。在《漢書·王章傳》中,王章妻怒斥因貧困而涕泣的王章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76《王章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222,3288—3289頁。,此與小序中贊揚柳如是“慷慨首涂,無刺刺可憐之語。余亦賴以自壯焉”可相互發明,突顯柳氏性格堅毅,以章妻斥王章,反用來比作柳氏對錢氏的激勵。第三,表達對柳如是的愧疚之感。其五頸聯云:“墮落劫塵悲宿業,皈依法喜愧山妻。”“法喜”是謂參悟佛法而所生的喜悅。錢氏“皈依法喜”,自托于“菩薩”,是故作曠達語,亦是自我安慰的一種表現,“愧山妻”方是其主旨所在。
除突出柳如是形象之外,此組詩效仿蘇軾還隱含了錢謙益以蘇軾自比的意味。后人皆知“烏臺詩案”乃冤獄,錢謙益和蘇軾詩亦表明欲自證清白的愿望。此組詩中有關冤獄的意象頻出,足可為證。其一有“黑獄聲沉報曉雞”句,“黑獄”指冤獄。《王廷相集》“覆奏語略二十五條”言:“題為勢惡群奸,撥害陷死五命,反誣黑獄,抄沒無伸,乞恩辯明冤枉,急救生命事。”④王廷相著,王孝魚點校:《王廷相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021頁。“聲沉”則來自于駱賓王《在獄詠蟬》:“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⑤駱賓王:《在獄詠蟬》,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78,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848頁。“報曉雞”本義為報曉打鳴的公雞。此處則為伸冤之主,使冤情大白于天下的意思。其五有“六月霜凝倍慘凄”句,“六月霜凝”即六月飛霜,喻冤獄。《宋史全文》:“齊女負冤,天為枯旱,燕臣無罪,六月飛霜。”⑥《宋史全文》卷3,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25頁。其六有“梏拲扶將獄氣凄”句,“獄氣”指冤獄所成怨氣。《北齊書·文苑傳》:“《周官》三典,棄之若吹毛;漢律九章,違之如覆手。遂使長平獄氣,得酒而后消;東海孝婦,因災而方雪。”⑦李百藥:《北齊書》卷45《文苑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612頁。此皆可說明錢氏欲吐露冤屈的心態。
錢謙益以蘇軾自比并非偶然。他在崇禎元年(1628)陷入“閣訟”而被革職南歸時,作《十一月初六日召對文華殿旋奉嚴旨革職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其中第三首頸聯云:“出山我自慚安石,作相人終忌子瞻。”⑧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初學集》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6,186頁。錢曾注云:“《錢氏私志》:‘東坡在惠州,佛印致書云: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放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⑨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初學集》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6,186頁。錢氏以蘇軾遭受小人仇恨而不能為相比喻自己“閣訟”失敗之事。崇禎十年,錢氏因張漢儒、溫體仁攻訐而陷入“丁丑獄案”,他在監牢所寫《獄中雜詩三十首》其五尾聯云:“閑中檢點人間事,憂患只應識字初。”⑩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初學集》卷12,第390頁。此處化用蘇軾《石蒼舒醉墨堂》“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句,同樣以反語來表達對人生憂患的不可捉摸。順治十五年,錢氏《孟冬十六日……效坡公上巳之作,詞無倫次》有句云:“世間虛名巧相左,南箕北斗常欺我。”?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9,第446頁。以仿效蘇軾詩作來表達人生落寞的情懷。可以說,蘇軾成了錢謙益落難時的一個精神寄托者與跨越時空的對話者。
由于陳寅恪將錢謙益丁亥年被捕的關押地點定為南京,使得此組詩中有諸多意象無法解釋。陳寅恪由此出發,繼而推論柳如是暫居之地以及生辰,亦隨之有失考之處。
在論及詩歌文本之前,須先明晰錢謙益丁亥年被捕的地點。陳寅恪認為錢氏是在常熟被捕,他舉出羅振玉史料叢刊初編“洪文襄公〔承疇順治四年丁亥七月初十日〕呈報吳勝兆叛案揭帖”內引蘇松常鎮四府提督吳勝兆狀招云:“順治四年三月內有戴之俊前向勝兆嚇稱蘇州拿了錢謙益,說他謀反。隨后就有十二個人來拿提督……”①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09,932,912,931頁。陳寅恪舉此例是為說明順治四年錢謙益因黃毓祺案被捕而否認官書的記載,且不論此處時間的失考,這則材料明顯記載了順治四年錢氏被捕地點是蘇州。又葉紹袁《啟禎記聞錄》附《蕓窗雜錄記》云:“海虞錢牧齋……四月朔,忽緹騎至蘇,猝逮云。”②葉紹袁:《啟禎記聞錄》,于浩輯:《明清史料叢書八種》第7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第547頁。此則材料除卻一日時間之差,亦說明錢氏是在蘇州被捕。《侯岐曾日記》“丁亥四月初四日”記:“大鴻黎明入城,兼銜予命,訂弦老即日入塔。先是龔云乘同徐朝宗于朔日過惠莊,云乘云曾走吳門,愬實沈之釁于虞牧。虞牧高居不見,但令蒼頭傳命云:‘如有言,何不托侯某言之。’予于是知虞牧之札之無所辭也。至是云乘專使相促,若不能少待者。而日來聞虞牧忽掛清朝吏議,方在逮間,予囑云乘察其實虛,舉筆未晚。”③侯岐曾:《侯岐曾日記》,劉永翔等整理:《明清上海稀見文獻五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630頁。亦可見錢謙益在順治四年被捕前所居為“吳門”,即蘇州。
詩中多次透露錢謙益被關押地點應是京城而非南京。第一,此詩乃和蘇軾《獄中寄子由》詩,可知當時蘇軾被關押于京城御史臺。錢氏仿此詩的意味,可能暗示自己所關地點在京城。此為一含蓄之證據。第二,其一有“朔氣陰森夏亦凄”句,“朔氣”乃北方之寒氣,此處指錢氏關押地點在北方。第三,詩中反復出現“西市”意象亦暗示著錢氏關押地點在京城。其三有“不聞西市曾牽犬,浪說東城再斗雞”句,其五有“西方西市原同觀,縣鼓分明落日西”句。“西市”乃明清兩代京城處決犯人的場所,在今北京菜市口。“曾牽犬”用李斯東門黃犬典④司馬遷:《史記》卷87《李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562頁。。陳寅恪以為因與下文“東城”相對,故置為“西市”,然此處本是“東門”,錢氏偏稱“西市”,正是具體指代。陳寅恪亦考察“西市”的來源,引《唐兩京城坊考》云:“刑人之所。按西市刑人,唐初即然。貞觀二十年,斬張亮、程公穎于西市。《舊書》《肅宗紀》《王涯傳》又言子城西南隅獨柳樹。蓋西市在宮城之西南,子城謂宮城。”⑤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8頁。于是,陳寅恪稱“可知牧齋‘西市’一語,并非無出處也”⑥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09,932,912,931頁。。但“西市”自唐朝便是京城行刑之地,錢謙益此處可能暗示關押地點是京城。第四,此詩有謝三賓和作題曰《丁亥冬,被誣在獄,時錢座師亦自刑部回,以四詩寄示,率爾和之四首》⑦謝三賓:《一笑堂詩集》卷3,清康熙十六年高宇泰序刻本。,可作為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據。陳寅恪卻將“自刑部回”釋為“金陵頌系”⑧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09,932,912,931頁。,是為曲解。
因陳寅恪將錢謙益關押地點定為南京,故又誤判為柳如是暫居于南京。其二尾聯云:“卻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此聯殊為難解,其實只說明了一個內容,即柳如是的住處。“恒云”,恒乃恒州,云乃云州,乃梁維樞的老家真定(今河北正定)一帶,此次同行的柳如是便寓居在梁維樞的家里。“滹沱河北太行西”亦是言柳如是所居真定的位置,在滹沱河以北,太行山以東。十年后,錢氏作《梁母吳太夫人壽序》詳敘此事:“丁亥之歲,余坐飲章急征,婦河東氏匍匐從行。獄急,寄孥于梁氏。太夫人(梁維樞之母)命慎可卜雕橋莊以居。”⑨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25,第975頁。至今,河北正定仍有雕橋莊村。陳寅恪認為“第七八兩句謂河東君寄居慎可南京之雕陵莊”⑩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09,932,912,931頁。,則失考。
提及梁維樞,此處還有一個問題頗值得探究,即詩中的“題襟友”與“攜手客”是誰?其二有“肝腸迸裂題襟友”句,其六有“后事從他攜手客”句,陳寅恪言二者皆指梁維樞,且認為錢氏此次能夠出獄是受到梁氏幫助。不過,“題襟友”與“攜手客”二者可能難以落實,但是關于錢氏出獄之事或有蛛絲馬跡可尋。陳寅恪言:“關于牧齋所以得免死于黃毓祺案一事,今日頗難確考。但必有人向當時清廷顯貴如洪承疇馬國柱或其他滿漢將帥等為之解說,則無疑義。據上引牧齋所作梁維樞母壽序,言其被逮至南京時,河東君寄寓慎可之家。由是言之,慎可乃救免牧齋之一人,可以推知也。”①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13,926—927,925頁。馬國柱曾為錢氏解說是順治五年黃毓祺案之事②參見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79《貳臣傳乙》,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577頁。,陳寅恪同此混淆,且亦沒有確鑿證據顯現梁維樞曾為錢氏出獄游說清廷大臣。據考,錢氏出獄可能是受到房可壯與惠世揚的幫助。房可壯,時任清刑部右侍郎;惠世揚,時任清左副都御史。二者與錢氏皆為明天啟東林黨人、崇禎朝同僚,后亦降清。錢氏在出獄后,便有《丁亥夏題海客釣鰲圖四首》《別惠老兩絕句》贈與二人。詩中雖未言被捕之事,但這是錢氏在順治四年南還之前在京城所作,房、惠二人又正好有掌刑事與監察之權,且順治三年錢氏在京短暫為官時,三人便有密切交游。由此,或可推斷錢氏出獄是受了房、惠二人的幫忙。進而再回看“題襟友”與“攜手客”兩個意象,雖不一定是實指,但如若實指,亦很可能指房、惠二人。“題襟友”用“漢上題襟”之典,喻詩文唱和之誼,檢錢氏順治四年之前的作品,未見與梁維樞相唱和之作,而與房、惠二人多有詩文往來。“攜手客”之意象,須觀前面四字曰“后事從他”,即可托付后事之人,換言之,亦是錢氏能寄希望于救脫自己之人。從這兩方面來言,“題襟友”與“攜手客”兩意象指代房、惠二人可能更為恰當。
因為陳寅恪將錢謙益關押地點定為南京,故忽略了從蘇州至北京的路程,在隨后的一系列時間方面失考。小序云:“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又此組詩第四首有自注云:“余與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于是陳寅恪言:“牧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時,當在四月初旬。歷四十日出獄,已在五月。”③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13,926—927,925頁。但陳寅恪沒有將蘇州至京城的行程時間計算在內。考朱祖文《丙寅北行日譜》,記載天啟六年丙寅(1626)周順昌被逮的行程,三月二十六日己巳自蘇州出發,舟行,四月二日甲戌,在淮安之清江浦登陸,雇騾而行,四月十八日庚寅晚,抵都門。共行二十二日,這是為了趕在周順昌之前到京,以便安排必要的關說。至于周順昌到京的時刻,在四月二十五日丁酉之夜,共行二十九日,估計押解犯人的錦衣衛是一路乘船的④參見朱祖文:《丙寅北行日譜》,《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 年,第102 冊,第695—696 頁。此條文獻由臺灣中山大學簡錦松教授提供,謹此申謝。。一般而言,從蘇州到北京,走大運河是常態,最快約三十幾天,最慢需四五十日。算上此行程,錢謙益抵達北京的時間應在五月份左右。那么關押四十日,六月份應該尚在監獄。這組詩第五首便有“六月霜凝倍慘凄,骨消皮削首頻低”句,錢曾注云:“《論衡·感虛篇》:‘傳書言鄒衍無罪,見拘于燕,當夏五月,仰天而嘆,天為隕霜。’”⑤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12頁。李白《古風》:“燕臣昔慟哭,五月飛秋霜。”⑥李白:《古風三十二首》其二十四,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161,第1676頁。又張說《獄箴》:“匹夫結憤,六月飛霜。”⑦張說注,熊飛校注:《張說集校注》“補遺”,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556頁。可知,“五月飛霜”“六月飛霜”皆可。錢謙益于此選擇“六月霜”意象在月份層面應屬實指。
又小序有“值君三十設帨之辰”之句,陳寅恪云:“或謂牧齋于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歷四十日出獄,即牧齋此題序所謂‘生還’。若依此計算,其出獄當在五月間。然則河東君之生辰應在五月矣。”⑧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13,926—927,925頁。按上文所考,錢謙益六月上旬應還在牢獄,出獄時間當在六月下旬,而回家行程又須月余,則抵達常熟的時間當在八月左右,柳如是的生辰亦應在八月前后。考顧茂位有《壽河東君八月生辰》殘句云“洛陽曾侍飛吟客,幻出紅顏詠絮來”⑨柳如是著,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228頁。,則明矣。
錢謙益《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對其被關押地點以及柳如是的居住之地多有暗示,以陳寅恪的治學之功不可能看不出這些痕跡,因他先把錢氏的關押地點考定為南京,而以這種先見去看待這組詩,故造成對地點以及時間方面的一系列失考。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復明運動”一章,極力贊揚錢謙益降清之后所從事的秘密抗清運動。因而在解釋此組詩時,常用一些方法將詩中所言與錢謙益“思念故國,諷刺清朝”相關聯。不過,錢謙益對清朝的態度轉變尚需一個過程,此時錢氏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如何洗脫冤屈,這又必須寄希望于新朝,其間可能有不滿的情緒,然如解釋成“反清復明”,則并不恰當。
首先,陳寅恪將錢詩中一些凄厲環境描寫解釋成諷刺清朝之意。其一首聯云:“朔氣陰森夏亦凄,穹廬四蓋破天低。”此聯環境描寫,仍有蘇詩的痕跡,暗示心情的低沉。其中“朔氣”一詞,陳寅恪解釋“蓋謂建州本在北方”①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26,930,930,930,930頁。,寓以諷刺清朝之說,但實際當指錢氏關押地點在北方。“穹廬”,錢曾注云:“《史記·匈奴傳》:‘匈奴父子乃同穹廬而臥。’《漢書音義》曰:‘穹廬,旃帳。’”②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9頁。陳寅恪認為此處錢曾引《史記·匈奴傳》以釋,證明錢謙益有將清朝喻為胡虜意。不過,此處只是在描寫北方的環境,抒發心情的沉重,應無諷刺之意。紀昀《皇太后八旬萬壽天西效祝賦》曰:“穹廬氈墻之族,役之如臂指。”③紀昀:《紀曉嵐文集》卷1,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冊,第7頁。可見“穹廬”一詞并沒有被當成清朝的忌諱。
其次,陳寅恪將錢謙益思念故鄉的情感解釋成思念故國。其一尾聯云:“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浙西。”此句意為重重的監牢仍不能阻斷錢氏的還鄉之夢。陳寅恪以為此處“淮東”“暗指明鳳陽祖陵而言”④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26,930,930,930,930頁。,“浙西”“暗指此時尚為明守之浙江沿海島嶼,如舟山群島等”⑤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26,930,930,930,930頁。。然而,朱元璋乃淮西之人,相傳宋濂為朱元璋起草的《諭中原檄》云:“予本淮右布衣。”⑥宋濂:《諭中原檄》,萬表等編:《皇明經濟文錄》卷1,沈陽:遼海出版社,2009年,第5頁。“淮右”即淮西。“淮東”暗指“鳳陽祖陵”實乃強解。“浙西”之解亦是此病,陳寅恪本人亦指出“此等島嶼,固在浙江之東,若就殘明為主之觀點言,則浙江省乃在其西”⑦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26,930,930,930,930頁。,可見其自圓其說中存在一些矛盾之處。此處“淮東”“浙西”應是錢謙益歸鄉之夢所經歷的路線圖。錢氏如從京城返回故鄉常熟,那么最大概率的路線便是由京杭大運河南下,京杭大運河在江蘇地界所穿過的淮安、揚州等地區便屬于淮東而非淮西。“浙西”一詞可有兩解。一者將“浙西”視為錢謙益的為官之地。考察蘇軾最后一句所言“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可知浙西亦非蘇軾的家鄉,而是蘇軾曾任杭州通判,詩中自注云:“獄中聞杭、湖間民為余作解厄道場累月,故有此句。”⑧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19,第1000頁。錢謙益曾在天啟元年任浙江鄉試主考官,想必與蘇軾之意有相通處,陳寅恪亦認為“‘浙西’二字,自是襲用蘇詩‘浙江西’之成語”⑨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26,930,930,930,930頁。。然而,錢謙益正因“浙闈關節案”,落得去職下場,“浙江”在其眼中定然不如蘇軾那么美好。這是此解癥結所在。二者則要討論“浙西”的范圍。《明太祖實錄》:“是時張士誠據浙西,陳友諒據湖廣,或謂:‘蘇湖地肥饒,又逼近金陵,當謀先取。’基曰:‘友諒居上流,且名號不正,宜先伐之,陳氏既滅,張氏如探囊中物耳。’”⑩《明太祖實錄》卷99,臺北:“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校勘本,1982年,第1688頁。可見當時張士誠所據蘇州等地仍被視為“浙西”之地。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大明弘治八年,令浙江按察司管屯田官帶管浙西七府水利,仍設主事,或郎中一員專管,三年更代。正德九年,設郎中一員,專管蘇、松等府水利。十二年,遣都御史一員,專管蘇、松等七府水利。十六年,遣工部尚書一員,巡撫應天等府地方,興修蘇、松等七府水利,浙江管水利僉事聽其節制。”①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黃坤、嚴佐之、劉永翔主編:《顧炎武全集》第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47頁。 錢謙益:《梅公司馬枉訪江村,賦詩見贈,奉答二首,公以午節歸里,為遠山夫人稱壽,故次首及焉》其一,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1,第529頁。可知,當時的蘇州、松江一帶仍在“浙西”范圍內。“浙西”作為錢謙益故鄉的代指應沒有問題。且此句應和第四首尾聯相參看:“尚說故山花信好,紅闌橋在畫樓西。”“花信”與“紅闌橋”分別指拂水山莊八景的花信樓與月堤煙柳,俱是錢氏故鄉之景。此句與第一首尾聯“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浙西”前后呼應,前言回鄉之路,后言故鄉之景。
最后,陳寅恪常將詩中的意象與現實過分相聯系,造成一些曲解。其六頷聯云:“心長尚似拖腸鼠,發短渾如禿幘雞。”“心長”,智謀深遠的意思。“拖腸鼠”,喻依然故我而不能有所作為之人。錢曾注云:“《許真君八十五化錄》:祖師升舉,雞犬亦隨逐飛騰,墜下藥臼車轂各一,又墜一雞籠于宅之東南十余里,并鼠數枚墜地,雖拖腸而不死,意其嘗得竊食仙藥也。”②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13,13頁。“發短”,頭發稀少之意。“禿幘雞”,錢曾注云:“《搜神記》:安陽城南有一亭,不可宿。有書生過住此,夜半后,有一皂衣人來戶外,呼亭主曰:亭中何人?答曰:書生。既而又有冠赤幘者來,問答如前。既去寂然。書生即起問亭主:黑衣來者誰?曰:北舍母豬也。冠赤幘來者誰?曰:西舍老雄雞也。汝復誰?曰:老蝎也。天明殺此三物,亭遂安靜。”③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13,13頁。此處錢曾所注并不全面,他只解出“冠赤幘”之“老雄雞”,即“幘雞”含義,卻未能解“禿幘”之意。此處還應參見蔡邕《獨斷》:“幘者,古之卑賤執事不冠者之所服也……元帝額有壯發,不欲使人見,始進幘服之,群臣皆隨焉,然尚無巾,如今半幘而已。王莽無發,乃施巾。故語曰:‘王莽禿,幘施屋。’”④蔡邕:《獨斷》卷下,《叢書集成初編》第8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頁。陳寅恪言“‘發短’一辭,謂己身已剃發降清也”⑤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34頁。,但是此中應是自嘲如今落魄狀,而無指稱剃發意。此聯還應參見《左傳·昭公三年》:“齊侯田于莒。盧蒲嫳見,泣且請曰:‘余發如此種種,余奚能為?’公曰:‘諾。吾告二子。’歸而告之。子尾欲復之,子雅不可,曰:‘彼其發短而心甚長,其或寢處我矣。’九月,子雅放盧蒲嫳于北燕。”⑥洪亮吉:《春秋左傳詁》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55頁。“發短心長”,意為雖年老卻智謀深,錢氏反用其意,謂世事算盡,最后卻落得如拖腸鼠般一無所得,如今只年老發疏,形同戴帽子的禿頭山雞一樣可笑。且錢氏在降清之前便有詩句涉及此典,如《玉川子歌》有“發短心尚長,足縮踵猶跂”⑦錢謙益:《玉川子歌》,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初學集》卷3,第114頁。句,此時如何有剃發意呢?“發短”或者“短發”,是錢氏描繪自己衰老狀時常用語言習慣,如“素衣莫嘆緇塵化,短發依然舊鬢絲”⑧錢謙益:《天啟乙丑五月,奉詔削籍南歸,自潞河登舟,兩月方達京口,涂中銜恩感事,雜然成詠,凡得十首》其十,《牧齋初學集》卷3,第100頁。,“發短心長笑鏡絲,摩挲皤腹帽檐垂”⑨錢謙益:《題金陵丁老畫像四絕句》其二,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4,第129頁。,“數莖短發倚東風,一曲秦淮曉鏡中”⑩錢謙益:《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浹兩月,臨行作絕句三十首留別,留題不復論次》其一,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6,第280頁。,“誰憐短發今宵客,還是長安舊雨人”?等,皆如是,不應予以過多的附加闡釋。
錢謙益其實仍寄希望于清朝當權者為自己脫罪,詩中一些典故的運用隱含著此種意圖。其二頷聯云:“天上底須論玉兔,人間何物是金雞。”“玉兔”之典頗為難解,幸而有錢曾注云:“《通鑒·唐記》二十:‘武承嗣使人誣李孝逸自云名中有兔,兔,月中物也,當有天分。太后以孝逸有功,十一月戊寅,減死除名,流儋州而卒。’”①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10,13,13頁。陳寅恪則另有他解:“第三句遵王注引李孝逸事為釋,似可通。但寅恪則疑牧齋之意謂‘月有陰晴圓缺’,(可參第三章論臥子長相思詩節述及東坡‘丙辰中秋作,兼懷子由’詞)明室今雖暫衰,終有復興之望。”②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31,936頁。此說值得商榷。此句之意應聯系下句而言。“金雞”是古代大赦天下時的用物,“國有大赦,則命衛尉樹金雞于闕下”③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卷4,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9頁。,這正呼應前面武則天赦李孝逸事。此句意為,天上怎么會在意人的名字中有無“兔”字,在人間的“我”什么時候才可以得到赦免呢?這表達了一種希望被赦免的訴求。
詩中還有一些比較隱晦的話語暗藏錢謙益對清朝當權者的希冀。其六尾聯云:“可憐三十年來夢,長白山東遼水西。”此聯無一生詞僻典,然細思之,則以為乃六首詩中最為難解之句。陳寅恪只道此聯“關涉后金”“不宜廣為傳播”④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931,936頁。,認為這兩句有諷刺清朝之意,但并沒有深入分析。錢謙益寫作此組詩的時間是1647年,錢氏出生是1582年,此年錢氏66歲,為何言“三十年來夢”?又,錢、柳定情于1641年,距此才六年,亦非。如將“三十年來”上限設為四十年,下限設為三十年,則錢氏所言之事當在1607至1617年間。檢點此十年間錢氏重要行跡與關鍵史實,可知此處當指1616 年努爾哈赤建立后金事,且聯系下句觀之。“長白山東遼水西”,鄒镃序本作“長向山東遼水西”⑤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10,13,13頁。,山東與遼水,風馬牛不相及,可謂誤矣。又錢曾注云:“葉隆禮《契丹國志》:‘長白山在冷山東南千余里,蓋白衣觀音所居。其山禽獸皆白,人不能入。黑水發源于此,舊云粟末河,太宗破晉,改為混同江。’”⑥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第10,13,13頁。可以明鄒镃序本之誤。然錢曾此注,只釋地理,于句意參考價值不大。此句須先明辨所言兩地的方位,長白山在東,遼水在西,故此處并非言長白山之東、遼水之西,而是言所指之地的東面乃長白山、西面乃遼水。考察地理,此處應指赫圖阿拉城,即努爾哈赤的出生地,亦是后金的都城,同是言努爾哈赤建立后金事。此句亦可同錢氏崇禎十四年所寫《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東虜游魂三十年”⑦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初學集》卷20,第666頁。句來對看,崇禎年間錢氏尚可稱清朝為“東虜”,然此時身處清朝大獄之中,不得不言“長白山東遼水西”,可見其投鼠忌器之心懷,亦可見其希冀被赦免之愿望。
陳寅恪對錢謙益《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思念故國,諷刺清朝”詩旨挖掘的偏頗,與上文考證錢氏關押地點的失考有著相似的原因。因陳寅恪大力贊揚柳如是的品格,對錢謙益降清亦有著同情之觀照,進而認為錢氏對明朝的眷戀亦理所應當,從而造成對詩歌原旨的過度解讀。
丁亥年被捕事,是錢謙益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在晚年的時候,還頻頻回首此事,書寫了一些相關作品以示胸中耿耿。這些作品同《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亦已發生很多變化。如果將這種回憶書寫同錢氏在牢獄中所作進行對比,則可明顯看出其中情感的轉換。
清順治十六年,鄭成功第三次北伐,與張煌言會師北上,敗于金陵城下。《臺灣外志》有細致描述:七月二十三日,清梁化鳳破鄭成功軍;二十四日,成功坐鎮江;二十八日,諸將棄瓜、鎮;八月初一日,鄭成功回狼山、上沙;初四日,泊吳淞港,議攻崇明城;十一日夜,退出崇明;十三日,議欲再攻崇明,作罷,回師;十八日至浙江;九月初七日,到廈門⑧參見江日昇:《臺灣外志》卷1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6—178頁。。隨著鄭成功征程的變化,錢謙益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為恢宏的詩歌作品《后秋興》的創作。七月初一日,作《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八月初二日,作《后秋興八首之二》;八月初十日,作《后秋興之三》等,凡13疊,計104首。在第三疊中有詩云:
歸心共折大刀頭,別淚闌干誓九秋。皮骨久判猶貰死,(自注:“丁亥歲有《和東坡西臺韻詩》。”)容顏減盡但余愁。摩天肯悔雙黃鵠,貼水翻輸兩白鷗。更有閑情攪腸肚,為余輪指算神州。①錢謙益:《后秋興之三》,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雜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3頁。
從第三句自注“丁亥歲有《和東坡西臺韻詩》”可知此詩涉及對丁亥被捕事的回憶。此組詩有小序云:“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②錢謙益:《后秋興之三》“小序”,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雜著》,第10頁。此時錢氏與柳如是暫時分別,原因已不可考。但知八月初十日,是鄭成功北伐節節敗退之時,錢謙益在詩中表現了一種迷惘與彷徨的情緒。首聯言錢氏與柳如是分別,且不知歸心何處。“大刀頭”,刀環在刀之頭,后即以“大刀頭”作為“還”字的隱語。《漢書·李陵傳》:“立政等見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而數數自循其刀環,握其足,陰諭之,言可還歸漢也。”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54《李陵傳》,第2458頁。錢氏用此典,可見復國之心。頷聯言丁亥被捕事,寫自己在身體與精神上所遭受的雙重折磨,但慶幸可以逃脫一死。頸聯“黃鵠”喻高才賢士,“白鷗”喻閑適之人。此句意為兩只黃鵠飛得極高會不會后悔,而羨慕貼著水面飛翔的閑適白鷗。此處頗有《莊子·逍遙游》中大鵬與斥鷃相比的神韻,然除卻了其中的諷刺意味。此句喻復明運動遭受挫折,而心生彷徨。然此處言“雙黃鵠”“兩白鷗”,亦可見錢、柳二人進退一體,休戚與共。尾聯“神州”指中國,語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④司馬遷:《史記》卷74《孟子荀卿列傳》,第2344頁。此處指明朝,“赤縣神州之‘赤’,亦是明室所尚之色”⑤嚴志雄:《錢謙益的“詩史”理論與實踐》,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97頁。。此句意為與其有時間想這些事情擾亂情緒,還不如為“我”掐指算一算什么時候能復興故國。
此詩由遭遇挫折、與柳如是分別灑淚寫起,由此困境想象丁亥年之狀,雖殘酷異常,然終逃脫一死。下言復國的艱難,頓生彷徨之意,句末則走出迷惘,堅定復國的決心。可見丁亥年被捕事,是錢氏記憶之傷痛,是免死之激勵,是與柳如是堅貞感情之見證。此時錢氏對清朝已無任何的幻想,雖有彷徨,亦只是做歸隱之想,絕無仕清的打算,已與獄中的情感不可同日而語。
清康熙二年(1663),錢謙益作《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此詩距離錢氏去世僅五個月,堪稱絕筆之作。錢氏一詠再詠,連至四十六首,以追憶自己平生之事。此時的他已被疾病纏身,詩中往往透露出一種暮年的傷感。詩有小序云:“癸卯冬,苦上氣疾,臥榻無聊,時時蘸藥汁寫詩,都無倫次。”⑥錢謙益:《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小序”,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3,第636頁。可觀錢氏此時的狀態。在這組詩中的第十六首,錢氏追憶了丁亥年被捕事:
膻毳重圍四浹旬,奴囚并命付灰塵。三人纆索同三木,六足鉤牽有六身。伏鼠盤頭遺宿溺,饑蠅攢口嘬余津。頻年風雨雞鳴候,循省顛毛荷鬼神。(記丁亥羈囚事)⑦錢謙益:《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其十六,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3,第649頁。
此詩追憶當年被捕事,絲毫未言及柳如是,而是從自己與兩個奴仆一同被關押寫起。首聯寫三人被羈押四十日,生命如同塵埃一般。頷聯“纆索”,繩索,捆綁之意,錢曾注云:“《莊子·駢拇篇》:‘約束不以纆索。’”⑧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3,第649,649頁。“三木”,古代加在犯人頸、手、足上的三件刑具,錢曾注云:“《后漢·范滂傳》:‘滂等皆三木囊頭,暴于階下。’注曰:‘三木,頭及手足皆有械,更以物蒙覆其頭也。’”⑨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卷13,第649,649頁。此寫三人被繩索捆綁如同三個木頭一樣動彈不得,而三人六足皆被刑具絞繞,如同一足牽動一身。頸聯言監牢環境的惡劣,老鼠并不畏懼人,遺宿溺于各處,蒼蠅亦圍繞嘴邊,吸取人殘留的唾液。此可謂恐怖陰暗至極,且上言皆可與《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其四上半部分相互參見:“三人貫索語酸凄,主犯災星仆運低。溲溺關通真并命,影形絆縶似連雞。”尾聯用“雞鳴候旦”之意,言自己行事謹小慎微,仍不免災禍,此時亦只能寄托于鬼神救助自己。
在這首詩中,錢氏沒有涉及關于柳如是之事,一再描寫牢獄環境的惡心恐怖,足見丁亥年被捕事給其留下的沉重心理陰影。此詩中并未暗寓關于反清復明的意圖,更無順治十六年《后秋興》中的雄心壯志。再者,詩中亦沒有對自己冤屈的辯駁,只是表現了一種對天意弄人的不可捉摸的心境。在這里,我們只看到了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在回憶所受的磨難,當時的冤屈與辯白,后來反清復明的激情與熱忱,在死亡面前都變得漸漸模糊。唯一不可磨滅的是監牢中自由被限制、氣味之惡臭、鼠蟲之猖獗,這些身體可以感知并儲存的記憶。這就像一個過來人對后來人說:你看,這就是“我”曾經所遭受的磨難。
上言陳寅恪在錢氏《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中發微思念故國之意,但準確來講,錢氏在《后秋興》中對丁亥年被捕事的回憶書寫,才更接近于陳寅恪的表述。當深陷牢中之時,當身處反清之時,當瀕臨死亡之時,錢氏對同一件事情書寫的訴求亦隨之而變。因此,如果以一種情感一以貫之,即認為錢氏一心復明,而去觀照其作品,可能會產生諸多附加闡釋。
“詩史互證”是陳寅恪最為常用的方法,他在《柳如是別傳》中關于典故的“古典”與“今典”的論述亦甚是精當,認為箋注詩旨,不僅要指出原始以及相關出處,更要考慮寫作時作者所處的情景,這些對本文所做《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的考察亦極具啟發。然而,《柳如是別傳》同樣暴露出“詩史互證”方法的一些問題。首先,過于執著典故之間的相互發明。即將一些相似典故的詩句排列而挖掘相通之處,這樣易將闡釋的意義擴大化。其次,過分追求今典的挖掘。詩歌有書寫歷史之功用,但畢竟不同于歷史,如果將詩歌中的意象同現實過多聯系,則可能產生諸多附加闡釋。再次,以先見之設定觀照詩歌作品。如果以答案單向尋求詩歌內容的印證,則可能會帶來詩旨的扭曲。最后,邏輯推論鏈條的成立問題。因文獻不足而造成一些問題的不確定性,如果連環推論的起點被證偽,則整個邏輯鏈條便不能成立。不過,這并不能掩蓋《柳如是別傳》的光芒。這不僅是錢謙益詩歌研究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而且其中關注文本的精神對當今明清詩文的研究亦有重要的范式意義。明清詩文研究向來注重理論與文獻,而較為忽視作品的文本。這可能由于明清詩文的平庸之作太多、經典化程度過低等問題所造成,但對于像錢謙益、吳偉業、王士禛等一流的大詩人,我們應該重視他們的作品本身,而《柳如是別傳》無疑給了我們諸多借鑒的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