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內容提要:艾瑪《觀相山》由相互交叉的三條結構線索編織而成。如果說邵瑾與范松波和范松濤他們堂兄弟倆的情感糾葛以及相關的家庭故事是結構主線,那么,小觀和小觀娘,程凌云、飛飛與文老師的故事就可以被看作是兩條次要的結構線索。盡管事關疫情,但卻不能僅僅被看作是一部疫情小說,與疫情的書寫相比較,同樣重要的,是作家關于普通民眾艱難日常生存境況的真切書寫。
關鍵詞:日常生存境況 精神暗傷 藝術結構
一方面,由于運用電腦所導致的寫作便利,另一方面,也由于以字數多少計酬的稿酬方式的普遍實行,當然,肯定還與文學界一種作品的體量越大作品便越顯得厚重的流行觀念影響有關,當下時代中國文壇長篇小說創作領域一個普遍的現象,就是所謂注水現象的日益普遍。本來可以用十幾萬字完成的一個文本,往往會膨脹到二三十萬字,可以用二三十萬字完成的文本,則很可能膨脹到四五十萬字。這一方面,一個不容忽視的客觀事實就是,一些作家的長篇小說,動輒就干脆直奔百萬字甚至更大的篇幅而去。其實,嚴格說來,字數多體量大也不是問題,世界文學史上,諸如《戰爭與和平》《追憶逝水年華》《尤利西斯》這樣的大部頭長篇小說文本,也可以說不在少數。但只有在認真地讀過這些大部頭的作品之后,我們才會發現,真正的問題在于,這些看上去似乎相當厚重好像格外沉甸甸的長篇小說,就其所具體承載的思想內涵來說,根本不需要這么多的字數這么大的體量。原本不需要這么多的字數,實際上卻又往往多達甚至干脆超過這么多的字數,自然也就只能被看作是嚴重膨脹的注水作品。在這樣一個注水作品已經成為普遍現象的文學時代,那些因為不注水而嚴格控制文本篇幅,以盡可能小的字數體量承載表現盡可能豐富的生活容量與思想內涵的長篇小說寫作者,絕對應該贏得我們充分的尊重。在我看來,本文所主要討論的作家艾瑪的長篇小說《觀相山》(載《收獲》雜志2023年第2期),就是這樣一部不僅與注水無關,而且帶有突出高度濃縮性質的優秀作品。
如果從題材的角度來說,《觀相山》是一部密切關注思考當下時代現實生活的,與時代現實帶有突出短兵相接性質的長篇小說。早在作品在《收獲》雜志正式發表之前,因為參評鳳凰文學獎的緣故,我就有幸曾經先睹為快。當時的閱讀就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之所以要特別強調這一點,主要是為了凸顯作家現實關切的迅捷速度。第二屆鳳凰文學獎的評選工作于2022年11月21日塵埃落定。如果考慮到作品征集、提名、初評、終評等若干個環節,那么,艾瑪《觀相山》的最終完成時間,最晚也應該是在這一年的4月。由于《觀相山》主體故事情節發生的時間是在新冠疫情期間,而新冠疫情初起的時間為2020年初,終結的時間為2022年末,再加上作家對新冠疫情期間的生活肯定也需要有一個觀察與理解把握的過程,所以,依照我的推測,小說故事發生的時間應該是在2021年的時候。能夠以長篇小說的形式對可以說是同步發生的疫情時代的社會現實做出極富思想藝術性的反映,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迅捷快速。一般來說,由于沒有拉開一定的時間距離,缺乏必要的沉淀過程,作家要想以同步的方式關注表現現實生活,是一件相對困難的事情,有著毋庸置疑的巨大挑戰性。從這個角度來說,艾瑪能夠以如此迅捷快速的方式創作完成一部以疫情時代的社會現實為主要關注對象的長篇小說,而且總體意義上的完成度如此之高,不僅需要有挑戰自我生活認知的勇氣,更需要同時具備足夠充分的藝術智慧。既然是一部故事情節發生在疫情時代的長篇小說,那其中的很多地方便會留下相應的時代痕跡。雖然艾瑪在進行相關書寫時已經足夠內斂與節制,但在曾經有過真切體驗的我們讀來,卻依然能夠產生難以自抑的強烈痛感。比如,小說開始不久第五自然段的開頭一句:“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過成群結隊的游客了?!庇^相山位于青島,青島是一個典型的旅游城市,尋常日子里觸目皆是到游客云集的情形。但所有的這一切旅游盛景,卻因為疫情期間政府所采取的特別應對措施而被迫銷聲匿跡。盡管只是看似特別簡單的一句關于游客稀少的客觀描述話語,但卻能在第一時間便勾起我們那剛剛逝去不久的真切生命痛楚。再比如,第八節敘述范松波專程前往云城探望并了解女兒得慧的生存境況時,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敘述:“范松波說還要給學生上課,過來看一眼,后天就走。劉醫生在電話里說,也好,等疫情過去了,再來好好玩玩。范松波聽出來劉醫生的擔憂,便下定決心要趕緊回,怕耽擱時間長了,回程不順?!敝浴芭碌R時間長了,回程不順”,主要因為疫情期間管控措施嚴格,交通隨時可能會被人為阻斷。為了盡可能避免無端被困云城,范松波自然只能盡量縮短逗留時間。到最后,他果然改簽車票,提前一天返程青島??此戚p描淡寫的一句“怕耽擱時間長了,回程不順”,艾瑪卻相當成功地傳達出了特定時期那種非同尋常的禁錮與壓抑狀況。當然,相比較來說,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怕還是妻子邵瑾感冒發燒后的相關情況描寫。那一天半夜時分,邵瑾突然發起燒來。面對發燒的邵瑾,范松波一時間很是有點緊張:“過了一會兒,又狠心叫醒邵瑾,問今天有沒有接觸什么別的人,在養老院有沒有戴口罩。”身處非常時期,因為新冠疫情的突出表征之一就是發燒,所以范松波才會產生如此一種本能的聯想和疑問。同樣的道理,也是因為身處非常時期,所以,邵瑾才會在服用了感冒沖劑之后,專門叮囑范松波:“要是明天一早,我還不退燒,你去報告社區好了?!北M管她如此一種建議丈夫去主動“告密”的說法遭到了范松波的嚴詞拒絕,但無法否認的一點是,在那個剛剛成為過去時的疫情時代,這種帶有某種大義滅親性質的“舉報”或“告密”行徑的存在,卻是不容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等到第二天早上范松波再次鄭重強調她看上去的確是罹患了感冒而已的時候:“她心里掠過一個念頭,還好那病毒殺傷力不大,‘倘若……不過一轉眼,她就趕緊拋開了這個想法,覺得這種猜想對松波不公平,一個教師以學生為重,她也是贊許的。再說,極端恐懼的情況下,人人都無法預料,誰都不是圣人,自己也說不好會怎樣呢?!笔前?,最扎心的其實是最后一句話。在一種極端恐懼的情況下,任是誰恐怕都無法保證自己不做出一些甚至連自己都無法容忍的不堪行為。從根本上說,這不是某一個體的問題,而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人性問題。當艾瑪在《觀相山》中把自己的疫情書寫干脆上升到普遍人性層面進行深刻反思的時候,一種批判性意義和價值的具備當然毋庸置疑。
關鍵的問題是,艾瑪的《觀相山》盡管事關疫情,但卻不能僅僅被看作是一部疫情小說,與疫情的書寫相比較,同樣重要的,是作家關于普通民眾艱難日常生存境況的真切書寫。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在范松波和邵瑾這一對夫妻身上。范松波是一所中學里教學水平很高的數學老師,邵瑾雖然是社科院主辦的雜志《半島社科論壇》的副主編,但因為主編由社科院院長掛名,所以她實際上可以被看作是這家雜志的掌門人。一個是優秀的中學數學老師,一個是雜志社的副主編,而且也都還正當盛年,照理說他們的日常生活已經應該不再艱難,但實際的情況卻并非如此。“范松波還有十年才能退休,邵瑾至少還有十二三年,她還沒想過退休后要做什么,無暇去想。”不是不愿意去想,而是根本就沒有時間去展開相關的未來遐想。雖然邵瑾一直期盼著能夠有一天哪怕是開著家里這輛老舊的轎車攜同范松波一起去天南海北地自駕游,但她卻又特別明白,由于日常生活中經濟負擔過重的緣故,所有的這些其實是難以實現的人生夢想:“不過,邵瑾心里也清楚,即使再過十年,這樣的旅行對她和松波來說也是不現實的。他們身上背著兩套房子的貸款,一是他們自己住的這套,觀相山北坡三居室,還款期限是三十年,已經供了十一年,還有十九年。一套是松波的女兒得慧在新都心商業中心附近的小公寓,才供了兩年。邵瑾沒問松波,得慧那套房帶了多少款,每個月他要出多少。她只知道,這些年來,每個周末,還有寒暑假,松波都在給高中生補習功課。范松波是高中數學老師?!睌底值牧_列是枯燥的,但也只有借助于這些看似枯燥的數字才能強有力地凸顯出現實生存的殘酷。關鍵在于,因為一些事件的突發,即使是這樣的一種境況竟然也無法得到維持。先是某一天,結婚后從未張口要過錢的范松波,突然出乎意料地要求邵瑾倒一點錢給他用:“松波說了個數。邵瑾沒說什么,這差不多就是這些年兩個人共同賬戶上積攢的那些?!睕]想到,多年的積攢也仍然還是不夠數,邵瑾只好被迫向閨蜜程凌云開口借了兩萬塊錢。到后來,邵瑾才從范松波那里了解到,他之所以破天荒地張口要錢,乃是為了支付兒子范得安為了給姐姐得慧報仇而闖禍后維修汽車的費用。然后是國家對教培業的嚴厲打擊。盡管身為教師的范松波內心深處也不希望有各種課外的教培班存在,因為如此高強度的學習狀況毫無疑問會嚴重影響學生身心的健康成長,但反過來說,國家對教培業的嚴厲打擊卻會使自己失去一部分經濟收入:“他抽著煙,計算著可能失去的收入和可能增加的收入。如果沒了補課的收入,每個月還完兩套房子的貸款就所剩無幾了,日常生活就完全要依靠邵瑾的收入了?!边€有,就是由李阿姨和爺爺的突然分手而導致的小叔范守義的浮出水面。爺爺實際上是范松波的父親,邵瑾總是習慣于隨同兒子范得安稱呼為爺爺。大約十年前,爺爺和李阿姨在簽訂一份“合作養老合同”后走到了一起。沒想到的是,由于李阿姨的前老公突然被查出來癌癥晚期,她只能被迫離開爺爺回家去履行照顧病人的職責。也只有在爺爺一個人準備搬家的這個時候,他才道出了小叔范守義的某種真相。從根本上說,爺爺之所以被迫道出真相,也是出于面臨經濟困境的緣故。卻原來,已經入住養老院的小叔,由于脾氣特別糟糕,養老院必須額外雇一個人來照顧他:“這錢,不能讓人家養老院出。今天找你們來,也是為這事,我原本也沒打算找你們,這不,你李阿姨回了自己家,這房租便落到了我一個人頭上……”面對著邵瑾“需要多少”的疑問,“爺爺再次低了頭,兩眼看著身旁的地面,說:‘兩千多點一個月,應該就夠了。不過,爺爺抬起頭,看看松波,又看看邵瑾,‘等我搬回青澗村,每月房租便可省出不少,到時你們貼補個千把塊錢就可以了?!睜敔數牡皖^看向地面這一舉動,所首先說明的,就是其內心深處一種充滿羞愧的恥感。這一高貴品質在當下時代的日益稀罕,已然是無法否認的不爭事實。正是為了盡可能地節省開支,內心里擁有恥感的爺爺,方才主動提出一定要搬遷到青澗村去居住。毫無疑問,正是由于生計日益窘迫,也才有了范松波和邵瑾夫婦關于經濟收入的進一步溝通與討論:“范松波終于跟邵瑾說到了補習班的事。邵瑾很平靜,她在心里計算了一番后,問道:‘以后我每個月給你六千,房貸,加給小叔的,夠不夠?”“范松波說:‘夠了,年底如果我的中教特級教師能評上的話,我們就沒這么緊張了。”正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只有在范松波與邵瑾看似繁瑣無聊的各種家庭用度算計的過程中,我們才能夠強烈感受到他們所面臨的嚴峻生存困境。人都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事實上,范松波那種不由自主的生存艱難感慨,也正建立在他們溝通算計的基礎上:“范松波知道邵瑾一直在努力存錢,想著退休后也去旅行一下,想著將來得安上學、找工作、結婚成家時能幫一下。以后,許多事可能沒法繼續了。想到錢,他的心情便變得有些沉重?!北M管說人的生存困境可能會表現在很多個方面,但經濟維度卻毫無疑問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作家艾瑪能夠從家庭日常用度日益窘迫的角度切入對范松波和邵瑾他們生存困境,其藝術表現力度之強,的確令人印象深刻。我們注意到,第13節的末尾處,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敘事話語:“兩人說著,都笑起來。這晚他們終于懷著愉快的心情進入了夢鄉?!焙靡粋€“終于”!很大程度上,正是借助于“終于”一詞,艾瑪成功寫出了范松波和邵瑾他們日常生計的特別艱難。若非特別艱難,他們又怎么可能總是耿耿難眠,以至于特別珍惜這個“終于”可以懷著愉悅的心情入眠的夜晚。難能可貴之處在于,身為優秀高中教師的范松波,竟然還能夠由己及人地從一己的生存困境而進一步聯想到周邊更為廣大的人群:“范松波開著車,不時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和邵瑾,一個教師,一個編輯,收入都很穩定;邵瑾副編審,他中教一級,工資也都不算低,可他們還過得這么累,那些收入不穩定、又受疫情影響嚴重的家庭,比如蓬頭一家,比如藥店女導購一家,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呢?”真的是很難為作家艾瑪,能夠從范松波一個家庭的境況而巧妙推想至更廣大人群的嚴峻生存狀況,所說明的,正是作家某種非同尋常藝術智慧的存在。很大程度上,范松波這一段由己及人的聯想,能夠促使我們進一步聯想到詩圣杜甫那首千古名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對自家的茅屋一夜之間被怒號的秋風所破的境況進行了一番真切生動的描寫之后,到了詩作的臨近結尾處,杜甫的筆觸突然轉向了更為廣大的眾多寒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個人的一己悲歡,固然是文學創作應該關注的一個重要內容,但如果能夠如同杜甫或者艾瑪這樣,由一己悲歡的表現而進一步拓展到更為廣大的人群,去關注思考更多人所可能面臨的艱難生存困境,其思想藝術境界之闊大高遠,自然無可置疑。
經濟狀況的窘迫之外,關于當下時代現實社會思想與精神領域的緊縮情況,艾瑪也更多地借助于暗示性手法的運用而有所關注與表現。這一方面,有以下一些細節特別耐人尋味。其一,是邵瑾在編刊過程中的一次特別遭遇:“那年他(濱海大學一個年輕的講師)寫了篇關于波普爾、加繆和奧威爾的文章,四處投稿不中,退而求其次,投到她這兒。二戰結束那年,有人想撮合波普爾、加繆和奧威爾合寫一本書,未成。那篇文章就是關于這本沒寫出來的書的,邵瑾讀完非常喜歡。那時她還只是一名小編輯,就編輯部副主任、主任、副主編、主編一路爭取過去,后來這篇文章發在了他們雜志的‘外國哲學家欄目里。”身為思想家的波普爾,以對絕對真理也即決定論的顛覆而著稱于世。既是作家,也是存在主義哲學家的加繆,非常深刻地揭示了人類的荒誕處境。奧威爾,以具有突出反烏托邦色彩的《一九八四》而精準預言表達了極權主義狀況下人類無法逃脫的悲劇命運。以他們三位為探討對象的文章之所以“放在如今”不再可能,應該與他們三位的基本思想底色有關。其二,是邵瑾和好友程凌云在談論另外一部反烏托邦作品——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的時候,曾經出現過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敘事話語:“邵瑾‘嗯了一聲,又問你有沒覺得,以前那些令人頭疼的書,哈耶克也好凱恩斯也好,如今讀著都好像變得好懂了?程凌云說,那當然,有生活做注解了嘛,要不這些年豈不是白活?!惫?,是二十世紀具有極大影響的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在代表作《通往奴役之路》中,他認為,極權主義獨裁者的崛起,是由于政府對市場進行了太多的干預和管制,造成政治和公民自由的喪失而導致的。同樣是一位影響極大的經濟學家,凱恩斯的主張恰好與哈耶克背道而馳,他的核心觀點是,市場中不存在一個能把私人利益轉化為社會利益的看不見的手,經濟危機和失業不可能消除,只有依靠看得見的手即政府對經濟的全面干預,才能擺脫經濟蕭條和失業問題。很大程度上,正因為邵瑾和程凌云她們,對相對自由的市場經濟和政府強勢干預的計劃經濟都有著極其真切的親身體驗,所以她們才會特別強調現實生活已經給哈耶克與凱恩斯的相關理論做了相應的注解。其三,在籌備設計《半島社科論壇》創刊三十周年慶典伴手禮布袋的時候,圍繞布袋上的字樣,院長師兄和邵瑾的意見出現了明顯分歧。邵瑾他們原來的設計是英文的“認識你自己”,之所以會是這句名言,乃因為它出自古希臘偉大的哲學家蘇格拉底。而院長師兄的主張卻有所不同。院長說:“那就改印馬克思那句‘思考一切吧,我們是研究科學社會主義的中文期刊嘛!”接著又說,“也別英文了,漢字,下面加拼音,也蠻好看;再說,我們又沒有外賓。”更進一步,針對辦公室主任“不好好認識自己,又如何能思考一切呢”的質疑,邵瑾給出的回應則是:“我看也就我們需要好好認識自己,不夠格思考一切的……”從英文到漢字再加拼音,從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到馬克思的“思考一切”,這變化看似微小,其深刻內涵卻絕對不容小覷。也因此,雖然絕對是暗示性的點到為止,但只要把以上三方面的細節聯系在一起,并進一步聯系小說中的范松波和邵瑾他們以及身為讀者的我們各自的艱難現實生存處境,作家那樣一種“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事關現實社會思想與精神領域緊縮情況的書寫題旨,在明眼人那里無論如何都難逃法眼。
盡管說以上的生存境況描寫已經足夠驚心動魄,但相比較而言,《觀相山》中更令人驚艷的,其實是掩映于生存苦境之下的精神暗傷書寫。這一點,集中地體現在邵瑾和范松濤他們兩位身上。首先,是他們那帶有突出陰差陽錯色彩的情感與婚姻遭際。范松濤和范松波屬堂兄弟關系,他的父親是爺爺(其實是范松波的父親)的嫡親兄弟。而邵瑾,原本是范松濤情投意合的女友,但在與男友因小觀的問題(精神病患者小觀是范松濤的密友,為了照顧小觀的日常生活起居,范松濤全然不顧邵瑾的感受,決定搬到小觀家去,和小觀娘一起照顧小觀)而發生嚴重誤解,進而產生不可調和的尖銳沖突之后,斷然決定分手。關鍵問題在于,這個時候的邵瑾已經有孕在身。在獲知邵瑾懷孕的情況后,身為大伯哥的范松波十分關切地給出了兩條建議。一條是明確告訴已經分手的范松濤,因為他肯定不會推卸責任。再一條則是勸她趁早打胎。沒想到的是,兩條建議均被邵瑾拒絕。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范松波只好再次建議:“如果她愿意,他們可以假結婚,等孩子上完戶口,再離婚?!狈端刹ㄖ杂匈Y格提出這一建議,主要因為他這個時候與前妻老曹已經處于離異的狀態。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邵瑾只好接受了這一建議。想不到的是,由于彼此心性投契的緣故,到最后,他們倆竟然真的弄假成真,由最初的假結婚變成了真夫妻:“當時真的只是權宜之計,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后來他們卻一直就這樣過了下來。”自身處于離異狀態的堂兄,竟然與堂弟的前女友以婚姻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如此一種看似極不正常的境況,不僅會引起周邊人眾的各種流言蜚語,甚至連家人都難免會冷嘲熱諷:“盡管周圍的人誰也沒當著他們的面說什么,但彌漫在他們四周的尷尬,簡直觸手可及,尤其是周末難過?!边@其中,反應最為激烈的,應該就是范松波和老曹的女兒得慧。雖然得慧也深知母親老曹是一個什么貨色,但擁有極度自尊心的她,從感情的角度卻還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了以繼母角色出現的邵瑾。一方面,她可以和并非嫡親的弟弟得安結下深厚的姐弟情誼,以至于,得安為了維護姐姐的權益,即使違背軍紀,也要大打出手。但在另一方面,盡管很多年已經過去了,她卻仍然不愿意接受邵瑾的存在,盡可能回避與邵瑾面對面相處。身為離異者的范松波甘愿冒犯世俗的成見,不無勇毅地和堂弟的前女友生活在一起倒也罷了,關鍵的問題是,就在他們走到一起之后過了大約不過六七年時間的時候,卻不期然地傳來了范松濤在遙遠的青海祁連縣自殺棄世的不幸消息。如此一個事件的突發,遂使得原本沒有任何精神負擔的邵瑾一下子墜入到了某種自責的精神深淵中而難以自拔。難道說,范松濤毫無征兆的突然棄世,會是因為六七年前的那一場分手嗎?盡管肯定找不到確切的答案,但邵瑾的因范松濤意外棄世而背上沉重的精神包袱,或者說形成難以療愈的精神暗傷,卻是不容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尤其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到小說中的主體故事情節開始的時候,邵瑾如此一種難以釋懷的精神暗傷的形成已經延續了長達十年之久的時間。其具體的表征,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任何時候,邵瑾似乎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范松濤來。“今天是松濤的忌日,邵瑾當然不會忘記?!闭驗闊o法忘記,所以她才會在內心里唯恐打擾餓了范松濤一般地輕輕問一聲:“一別十年,你可還好?”“松濤辭世十年,她開始長白發了。這讓邵瑾感到了一絲傷感。她希望自己盡可能地看上去精神,她不能接受的,是一種垮掉的感覺。垮掉會讓她覺得不體面。而松濤會介意她的不體面?!笔紫葢摽吹?,邵瑾的以上這些聯想,都是在不經意間生成的。其次,由頭上長白發這一情形不經意地聯想到松濤,而不是松波,并進一步強調日常生活中的松濤特別介意她的不體面,所充分說明的,正是范松濤在邵瑾精神無意識中的根深蒂固。還有就是:“游泳時,邵瑾總是把頭埋在海水里,閉著眼往前游,幻想能聽到身邊傳來松濤劃動海水的聲音……曾經是松濤幫助他克服了對大海的恐懼。那時她總是安心地跟著他往前游,前面有什么,她絲毫也不曾擔心?!睂τ谏钤诖蠛_叺纳坭獊碚f,游泳自然是日常生活中一件不可忽略的重要功課。雖然艾瑪也給出了邵瑾總會在游泳時想起松濤的具體理由乃是一種安全感的獲得,但她對松濤的念念不忘卻終歸還是無法被否認的文本事實。
事實上,也正因為有邵瑾對范松濤的念念不忘,所以她才會在松濤辭世后長達十年之久的時間里,總是試圖一門心思地搞明白他到底為什么一定要自殺棄世:“邵瑾一直不明白的是,這個九月里聲稱要成為‘最好的自己的人,為何到了十月便不肯放過自己。最后妙一送回家的,只是小觀。”“這么多年以來,她一直想著有天見了他,要問問他,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會讓松濤在一個他覺得仙境一樣的地方了結自己。”這里的他,不是別人,正是身在自殺現場的那位先出家后還俗的佛教徒妙一。因為只有置身現場的妙一,才有可能知道范松濤棄世的真相。但其實,也只有在松濤的忌日過后不久,只有在范松波和邵瑾夫婦從爺爺那里獲知范松濤的部分身世真相的情況之后,邵瑾方才基本上觸摸到了范松濤辭世的根本原因所在。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曾經困擾范松濤一生的精神暗傷,也正與他的不堪身世緊密相關。在范松波的記憶中,堂弟范松濤來到島城的時間,是年僅五歲的時候:“他們雖然是堂兄弟,但長得卻極像。松波那時上小學三年級了,但他對松濤為何來他家生活卻是不甚明了的。他知道父親的老家是一個叫沙坡彎的小山村,松濤原本和父母都生活在那里。有一年,父親回了一趟老家,帶來了松濤。至于松濤的父母,范松波隱約記得被告知過,好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雙雙亡故?!比欢?,只有到了后來的疫情期間,在爺爺生計窘迫,被迫向兒子兒媳求助的時候,范松波和邵瑾才從爺爺那里了解到了松濤的部分身世真相。卻原來,年僅五歲的范松濤,之所以要到范松波家來生活,并不是因為父母雙雙亡故,而是由于他們雙雙坐牢的緣故。問題在于,好端端的一對農民夫妻,又為什么會雙雙坐牢呢?從根本上說,肯定還是由于家境的過于貧窮與生存的極度艱難,也就是所謂都是貧窮惹的禍。用爺爺的話來說,就是“沙坡彎這個地方在三省交界地,偏遠,路不好走。路不好,又偏遠的地方,都窮。沙坡彎,就窮,窮得了不得,窮得都不知該怎么說了?!毕氩坏降氖?,由于國家把沙坡彎跟前的那條路鋪了柏油,經常有大卡車拖著東西跑來跑去的緣故,范松濤的父親范守義竟然找到了一條意外的生財之道。那就是,從翻倒的卡車上“撿拾”各種物品。什么磚瓦啦,化肥啦,毛巾啦,橘子啦,等等,全都在他們“撿拾”的范圍之內。在爺爺其實有所保留的描述中,事情最終敗露在一次“撿”單車的時候。那一次,由于村民們過于貪婪,居然把單車“撿拾”殆盡,驚動了警察后,因為范守義的責任最大,所以就被抓了起來。而范守義的妻子,坐牢的原因則是因為她的悍然襲警。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單車全都被警方帶走,早已被貧窮扭曲了人性的她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于是,在“警察把單車推走的時候,她拿著把鐮刀沖上去,把一個警察的頭給砍破了,那警察當場就倒在了地上,在醫院躺了好些日子才好。”盡管說警察的生命無虞,但從法理的層面上說,襲警卻是一個嚴重的罪行。既如此,那范守義妻子的鋃鐺入獄也就是必然的結果。雖然爺爺的敘述已經有所保留,但他所講述的這一切,卻令范松波和邵瑾他們倍感震驚。事實上,也只有在了解到以上的這些情況之后,范松波才對范松濤那深埋于內心深處的精神暗傷有了真切的了解:“原來,從一開始,松濤的一生就注定是艱難的?!薄八麖牟恢浪膼圩o對松濤來說是如此重要?,F在回頭看,小小的松濤就像植物需要水一樣需要家人的愛。即使是在他扮演一個大哥的角色厲聲訓斥他的時候,他眼里對他的信賴與依戀也不曾減少半分?!闭窃诔浞值伢w會到范松濤內心世界里曾經經歷過的那些痛苦之后,范松波方才對不盡合理的命運發出了無奈的感慨:“想到松濤暗地里不知有過多少不為人知的掙扎,范松波的心里泛起一股苦澀的滋味。命運如此強大,一個人咬緊牙,頑強地活著,就像孫猴子那樣使出渾身解數,一筋斗翻出去十萬八千里,再尿一泡,到頭來,卻發現不過還是在五指山下,且動彈不得?!?/p>
然而,范松波和邵瑾他們在爺爺那里所了解到的,卻并非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到后來,虧得有身為律師的程凌云這樣一位貼心閨蜜,邵瑾才進一步了解到了范守義那個案件的全部真相。其一,范守義妻子的離奇命運。沒有名字的她,不僅是一個被撿來的啞巴,而且連年齡和籍貫都處于缺失的狀態。其二,范守義他們的“撿拾”行為一開始確實屬于意外之舉,但到了后來就不是了。為了獲取更多的意外之財,范守義他們就開始不斷地故意制造大卡車的“翻車”事件。只要遠遠地看到有大卡車開過來,范守義就會讓自己的孩子和狗,“突然公路這邊跑向那邊,有時是孩子和狗,有時只是孩子?!奔热挥泻⒆雍凸窌蝗淮┰今R路,那司機的本能就一定是緊急剎車。而在沙坡彎那樣特定道路狀況下,緊急剎車的結果差不多全都是車翻人傷這樣的必然后果:“兩年,十多起,比較嚴重的有七起。好在當場沒有死人,要是死了人,那結果可能就不會是那樣了。有幾位司機致殘,其中一位高位截癱,因此妻離子散,事發兩年后一個人凄慘地死在自家床上?!倍莻€孩子當時還很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是個機靈的孩子,那孩子當時還很小,一直以為是一個游戲,對發生了什么,渾然不覺?!标P鍵處在于,這孩子不是別人,正是不幸的范松濤。正因為當事的孩子是范松濤,所以在了解到事情的殘酷真相后,邵瑾才會本能地詢問程凌云:“人多大開始有記憶?我不太記得五歲以前的事?!睂Υ?,程凌云給出的回答是,只要是“特別開心和特別可怕的事,都會留下很深的印記吧?!边@一方面一個突出的例證,就是年僅一歲多一點的程凌云自己,一直都牢記著醉酒后的爸爸毆打媽媽時的恐怖場景。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前提下,邵瑾才最終認定,命運遭際異??部赖姆端蓾?,內心深處一直深潛著曾經的童年往事:“是啊,三歲到五歲的事……他可能都記得的,只是,后來不愿想起罷了?!倍塘柙频呐袛鄤t是:“嗯,他應該是把那段記憶封存起來了,畢竟年幼,隨著年齡增長,新的記憶覆蓋舊的,漸漸就像是忘了一樣。”然而,既然是曾經的歷史,那就永遠都不可能被真正遺忘。到后來,應該是父親范守義的那封帶有懇求色彩的獄中來信,在喚醒范松濤痛苦童年記憶的同時,也更是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他的心性:“看落款日期,那時他們正在戀愛,五月,松濤去溫泉鎮寫生,還帶了她去……而松濤的父親要出獄了。這時她突然有些明白了,為何從溫泉鎮回來沒多久,松濤突然就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搬到小觀家,他辭職,他出走,他寧愿毀掉自己。那時她還以為松濤是為了小觀和小觀娘……原來他躲著她是因為……不,不,他不是為了躲她,應該是為了躲他即將出獄的父親,還有那個他無法接受的過去。”實際上,在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原本就對范松濤念念不忘的邵瑾,就更是陷入到了一種難以自拔的自我譴責狀態中:“她把松濤弄丟了。從鳳臺村回來后,她夢見過松濤幾次,每次都是他遠遠地走來,見到她,便低了頭;而她,壓抑著心里的痛苦,面無表情地任由他擦肩而過?;鼗囟际沁@樣。在夢里,她也未曾放下自尊,不曾伸手抓住他,大聲地問出那句她一直想問、卻從未出口的‘為什么……是她丟下了松濤,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丟下了他。”到這個時候,原本就對范松濤的自殺心存內疚的邵瑾,更是感到自己愧對那個小小年紀便被迫遠離父母、遠離親情的敏感男孩:“邵瑾著實心疼那個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每晚睡前都要因為想念父母想念家鄉哭一場的小男孩?!睆母旧险f,也只有在通過程凌云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后,邵瑾才最終確認,范松濤之所以會自殺棄世的主要原因,乃是因為他“很厭惡他自己”。但這就是邵瑾所苦苦求索的終極答案嗎?情況恐怕并沒有那么簡單。實際的情形或許正如邵瑾在面對多年未見的小觀時所突然感悟的那樣,生活在很多時候其實并沒有邏輯,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也并不都能夠在理性的層面上獲得圓滿的答案。又或者,所謂的答案,可能也正潛藏在問題的求索過程之中。
從藝術結構的角度來說,整部《觀相山》可以說由相互交叉的三條結構線索編織而成。如果說邵瑾與范松波和范松濤他們堂兄弟倆的情感糾葛以及相關的家庭故事是結構主線,那么,小觀和小觀娘,程凌云、飛飛與文老師的故事就可以被看作是兩條次要的結構線索。先來看小觀和小觀娘這條線索。首先,是關于小觀娘的一個外貌描寫:“小觀娘那年不到五十,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氣,長著一雙好看的丹鳳眼,薄妝淺黛,風韻猶存?!贝蠹s正因為小觀娘留給了邵瑾以風韻猶存的印象,所以,等到范松濤執意要搬到小觀家去和小觀娘一起照顧小觀的時候,邵瑾才會生出一種事關男女關系的無端猜測。但其實,小說中這位剛出場時風韻猶存的小觀娘,乃是三重的被侮辱和被損害者。具體來說,她的第一重被損害,來自罹患精神病的小兒子小觀;第二重被損害,來自大兒子大觀醉酒后的不幸因車禍而喪生;第三重被損害,則很可能與小觀的舅舅緊密相關。因為小說中的相關描寫特別隱晦,所以我們也只能給出一種猜測性的分析。相關細節有三。其一,小觀和小觀娘一起居住在一棟部隊的家屬樓里。其二,雖然說他們能居住在部隊的家屬樓里,明顯與小觀的那位軍人舅舅有關,但小觀娘和舅舅之間卻又似乎有著難以調和的矛盾沖突。其三,當邵瑾假裝指責松濤是個壞蛋的時候,小觀娘不僅曾經強調:“松濤才不是壞蛋,你們都不是,你們都是好孩子,我才是……”,而且還進一步指著小觀罵道:“你能有今日,靠了誰呢?就都不給我喝一口,往后啊,王政委來也好,劉團長來也好……”“哼!往后啊,可別指望我喝了,拿我當妹子,還是當……”雖然這個時候的小觀娘已經略有糊涂,但只要把她的這些話語連綴在一起,我們就不難斷定其中某種性侵害問題的存在。然后是程凌云、飛飛和文老師的故事。程凌云原本是文老師兒子飛飛的女朋友,沒想到的是,有一年夏天飛飛中途下了火車后,卻再也沒有回來,就此而徹底失蹤。既如此,年事已高的文老師入住養老院之后,被迫承擔看護責任的,也就只能是飛飛曾經的戀人程凌云了。由以上分析可見,無論是主要線索中的范松濤、邵瑾、范松波,甚至那個看上去看是讓人厭惡的老曹,還是次要線索中的小觀、小觀娘、大觀、文老師、飛飛他們幾位,都因其生存狀況的難稱樂觀而可以被看作是五蘊皆苦。而五蘊皆苦,自然也就與小說中那位曾經一度出家的佛教徒妙一發生了關聯。當邵瑾詢問妙一到底應該如何看待殺生這一現象的時候,妙一給出的回答是:“眾生皆苦,止殺心自祥?!比缓?,“邵瑾不再說什么,她只覺得難過。”“她把目光挪開,一時更加難過起來。她不知為何難過,但這難過是屬于她自己的,這點她是清楚的。”邵瑾不知道自己“為何難過”,但身為讀者的我們卻知道,正如同她曾經的那一次無端嚎哭一樣,邵瑾在這里其實是為包括自己在內的蕓蕓眾生的五蘊皆苦而悲憫難過。由此而進一步生發開去,作家艾瑪之所以把自己的這部作品命名為“觀相山”,恐怕也與佛教中的五蘊皆苦有關。查閱百度百科,青島的確有一座被寫為觀象的山。將現實生活中的“觀象山”改為“觀相山”,看似一字之差,卻使得小說具有了某種佛教意義上實相或者虛相層面上“相”的意味。既然現實生活中的蕓蕓眾生都處于遍布精神暗傷的五蘊皆苦狀態之中,那作家艾瑪也就只能依靠她這部高度濃縮的長篇小說而“觀相”了。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茅盾文學獎與‘國家文學構建”(批準號:23BZW14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