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托比·萊斯特
15世紀90年代,在一張比現代標準信紙略大的畫紙上,達·芬奇極其嚴謹細致地畫下了一個充滿神秘隱喻的圖像——一個卷發赤裸的男子展開四肢,站在重疊的方形和圓形中間,這就是《維特魯威人》。彼時,他正全神貫注于研究個體的靈魂。
達·芬奇將“宇宙縮影理論”付諸畫筆,透過《維特魯威人》傳達一種隱秘希望——或許我們能夠理解自身如何存在于這宏大的萬物體系之中。
在1489 年初,他鋸開了一顆頭顱。
那真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務。
剛開始,列奧納多·達·芬奇肯定感受到了各種情緒,好奇、厭惡、興奮、驚奇、恐怖。不過任何情緒都不會讓他感到奇怪。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可能是在做了一個鮮明的夢之后,他通過一則寓言故事記錄下面對巨大發現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復雜情緒。
“我被一種熱切的欲望驅使著,急于一窺大自然這造物者創造出的各種奇怪形狀。”他寫道,“在突出的巖石間走過一段距離后,我來到了一個巨大的洞穴入口前,我稍作停頓,倍感驚奇,因為我從未想過會遇見這樣的事物。我俯下身去,左手放在膝蓋附近,右手搭在瞇起的眼睛上以便看清前物。我的身體以這樣的姿勢往前傾,盡管里面一片漆黑,我還是試圖看清里面是否有東西。保持這樣的姿勢一段時間后,我突然產生了兩種感覺:恐懼和欲望。對黑暗險惡的洞穴的恐懼,但同時又迫切想要看見其中是否存在某些不可思議的事物。”
至少在1489 年,欲望贏過了恐懼。基于列奧納多的解剖結果,一系列令人震撼的頭骨素描誕生了,這在藝術史或科學史上都史無前例。受到他和其他人在繪制建筑和工程圖時用到的剖面圖的啟發,列奧納多用極富想象力的新的視覺方式呈現這些頭顱,它們清晰、準確、優美,躍然紙上,哪怕是現代人也會為之吸引,可以算是今天的解剖示意圖甚至放射透視圖的前驅。
按照順序研究過這些頭顱后,你可以想象列奧納多是如何一步步操作的。從正視圖開始,我們能看到他對人臉比例研究的諸多成果,他在圖里描繪出前額皮膚下那跳動的血管。
然后他剝去所有的血肉,只剩下顱骨,他把畫面一分為二,這樣他可以通過怪異的美從兩個不同的深度展示人臉的結構。這項在當時具有突破性的技術沿用至今。
其中許多結構特征以前從未被人畫過或描述過。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們確實和過去截然不同。然而,盡管它們看起來非常新鮮現代,列奧納多的頭骨素描事實上反映了一個非常基本的中世紀概念——在頭腦的某處能夠找到人類靈魂的具體位置。“眼眶處的洞,臉頰骨的洞,”他在一分為二的頭骨圖旁寫道,“以及鼻子和嘴的洞都有著相同的深度,它們位于常識(sensus communis)之下,與之有著相同的垂直距離。”
位于……什么之下?
今天,我們認為常識是一種思維能力,一種難以界定的判斷力。然而,對于列奧納多而言,所謂“sensus communis”,或者說常識,是人體結構中的一個實際存在的部位。與他同時代的哲學家和中世紀學術權威認同一種名為“單元說”的理論,他們認為人腦的力量都在大腦中心三個或者更多相互連接的單元里。這樣的單元現在被稱為腦室,它們確實存在。數世紀以來,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它們是思維活動發生的場所。那些活動當然不會發生在腦室旁邊那些呈糊狀的無用灰色物質里。
數世紀以來,歐洲和阿拉伯學者在這個主題上已經提出了許多不同觀點,但蒙迪努斯在他的《解剖學》里總結了最基本的版本,大意如此:sensus communis 位于最前面的腦室,是一種重要的處理單元,它與身體其他感覺器官相連。“所有與感官有關的部位都在這里終結,”蒙迪努斯解釋道,“就像流水在源頭終結。”想象力位于此處,因此它不僅接收感覺信息,還基于那些信息創造思想。接著是中間的腦室,這個部位處理人腦在思考sensus communis 時可能會傳達出來的感覺和想法。最后是位于末端的第三個腦室,那里創造并且儲藏記憶。
列奧納多非常熟悉單元說。在一些簡陋示意圖的幫助下,他閱讀并且收藏了許多描述這個理論的著作。
但是列奧納多做的不僅是閱讀。他被那些示意圖的粗糙程度所震驚,因此決定自己來畫。比如,在1490 年,他畫了人腦的平面圖和立面圖,其中剖面圖和他同一時期繪制的建筑圖紙類似,以驚人的準確度畫出了腦室的內在位置。
當他在1489 年開始研究人的頭顱時,他的大腦已經深深被這些想法占據。“靈魂,”他推測道,“似乎存在于判斷力之中;而判斷力似乎存在于感官相遇的地方;那便是sensus communis。”哲學家和醫生們數世紀以來一直都在滔滔不絕地提出有關人體和靈魂本質的理論,但列奧納多覺得他可以比他們做得更好。畢竟,僅僅兩年之前,在研究青蛙的簡單結構時,他已經能夠發現其活動和生命的來源。那為什么他不能再進一步去確定人類靈魂的位置呢?通過這個方法,他終于能證明藝術家也可以是一流的自然哲學家——他一直以來都迫切希望向米蘭宮廷里蔑視他的學者們證明這一點。
于是他開始行動,從頂部鋸開頭顱,翻開它,取出大腦。他沒有在筆記里記錄下一步做了什么,但是蒙迪努斯給他指明了道路。
“現在,小心地從大腦中間切開,”蒙迪努斯寫道,他正把他的讀者引向sensus communis,“直到你遇見最前面的腦室。”接下的一切就簡單多了。通過忠實地引用阿維森納、亞里士多德、蓋倫等權威的話,蒙迪努斯解釋道,只要朝著大腦的后部切去,你就能看見并且仔細研究另外兩個腦室。
這簡直是胡說八道,列奧納多在解剖動物時已經遇見了類似的情況。從其外殼中取出并且被切開后,主要由膠狀物質構成的大腦失去了其結構的完整性,腦室就變成了人肝上的五瓣肝葉一樣難辨。
但這并沒有阻止列奧納多,他現在把注意力從大腦轉移到了裝載大腦的顱骨內部。他仔細觀察了顱骨,并且在中世紀大腦理論框架下思考觀察到的一切,于是他繪制了一系列美得驚人的圖畫。
最能打動今天的讀者的是這些素描對結構細節的關注和其精美程度。但事實上,這些素描主要出于形而上學目的。具有建筑師和工程師對準確度的自信,列奧納多想象出了顱骨的內部剖面圖,然后冷靜地提出了人類靈魂所在的位置。“AM 線和CB線交界處,”他指著自己添加在下半部分頭骨上的網格線寫道,“便是所有感官交匯之處。”
這是驚人的一刻。這是一種視覺上的推測,而這種推測把藝術、現代科學、中世紀哲學都融合在一起,擁有無限的研究可能性。人體和靈魂的隱藏比例并非無法觀察。一切皆可知,宇宙縮影可以完全被繪制出來。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達·芬奇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