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尊貴的閣下:
您已經看多了那些自稱能夠做出戰爭機器的杰出發明家,但其實他們的發明無異于普通的武器。我并沒有任何偏見,但盡力地向最杰出的閣下您揭露我的秘密,若您方便的話,我將告訴您我能夠設計制造的對象。
——列奧納多·達·芬奇,1484年
1484年,列奧納多·達·芬奇寫了一封求職信給米蘭公爵路多維科·斯弗札,為了在米蘭宮廷謀求一職,達·芬奇列舉十項他能夠制造的對象,其中包含:輕巧又堅固的橋梁、在圍城戰時所需的設備、摧毀巖石上堡壘的轟炸技術、易攜帶的迫擊炮、挖掘密道的方法、堅不可摧的戰車、美觀又實用的大炮、投石器、各式防衛或進攻型武器、可攻可守的戰艦,而在和平時期,他能設計各式建筑;列舉這十點事項后,達·芬奇寫道他也擅長使用青銅、赤陶等材料制造雕像,最后才輕描淡寫地寫道,他也像其他畫家一樣會畫畫。
這封信可能跟我們想象中達·芬奇與他的才能差非常多,那個被稱為文藝復興三杰之首的達·芬奇在求職寫自傳的時候,好像只把畫畫當作附加事項一般放在信的最后面;但或許我們能夠循著文藝復興的宮廷這個主題,就能了解這位著名的藝術家為什么會如此寫他的履歷信。
宮廷藝術家(或是宮廷畫家)這樣的稱號并不存在于文藝復興的宮廷中,藝術家(特別是畫家)在北歐宮廷中的頭銜通常是貼身仆從(valet de chambre),在意大利宮廷則是王室家臣(familiaris),從這兩個頭銜皆能看出這項職務在宮廷生活中,與他們的主子是多么的貼近;而正是因為這份貼近感,使得畫家在這個時期得到與其他工匠不同的地位。
當我們現在打開求職網站或App時,我們會在意的是工作內容以及薪資,文藝復興及其之前的王公貴族(和他們的財務長)會根據一位藝術家的才華與名氣給薪,也因此宮廷畫師的起薪差異范圍非常廣,例如皮薩內羅(Pisanello,1380/1390-1450/1455年)在拿坡里宮廷任職時年薪約400達克特(ducat),而卡西摩·圖拉(Cosimo Tura,1430-1495年)在費拉拉宮廷時的年薪約60達克特。有趣的是,宮廷畫師的月薪并不包含他待在宮廷時所畫的作品,也就是說,藝術家所服務的這位王公貴族必須另外花錢請他畫畫,而貴族付給他的月薪買的并不是他在宮廷內做的作品,而是能供貴族隨時使用藝術家的能力。至于待遇的部分,從現代的眼光看來真的是非常地優異,由于藝術家是貴族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幾乎是貴族家庭的一分子,因此這份工作是包含三餐以及住宿的,每年還能夠得到一件新衣;另外,藝術家也可以得到免費的健康保險,也就是生病時可以免費看醫生;最后,若藝術家不幸往生,他的遺族能夠繼續得到相同的待遇。
至于工作內容的部分,宮廷藝術家所需要做的工作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基本上,一旦王公貴族有任何跟圖畫設計相關的需求時,這類的工作都會落到宮廷藝術家頭上;除了偶爾幫貴族畫些肖像畫外,他們更常做跟室內設計相關的工作,例如設計壁畫、壁毯、椅套跟各種餐具,在重要的節日與慶典時,他們也負責美術設計的工作,比方各式旗幟、慶典服飾、放在馬匹上的裝飾、拱門、馬上長矛比武的裝備、糕點設計還有所有可以想象到的裝飾,都是由宮廷藝術家與他的專業團隊負責制作。沒錯,宮廷藝術家在慶典時就是個導演兼制作人。
而在達·芬奇的信中,除了上述工作內容外,達·芬奇亦多描述能夠擔任武器設計與工程師的角色,這說明了米蘭宮廷的一大特色:強大的軍事能力。米蘭宮廷自中世紀以來就以強盛的軍隊聞名,這也就是為什么達·芬奇在信中對于武器制作與各式戰爭工程描述得更加巨細靡遺,因為他深知比起能夠畫出漂亮的畫作,米蘭公爵可能更需要軍事方面的人才,這也和我們現在寫履歷的方式相似,求職者往往得了解一間公司對于職位的需求,再修改履歷。
此外,雖然達·芬奇并不以雕塑聞名,但是在信中他將創作雕像的技能列在繪畫之前是有其原因的,因為米蘭公爵最初是為了找一個能夠制作大型騎馬雕像的藝術家,才會開出這個職缺的,而這件騎馬像對米蘭宮廷來說是個鞏固政權的視覺證明:斯弗札并不是傳統的米蘭統治家族,由于原來統治此地的維斯康蒂家族(Visconti)未能留下有合法血統的男性繼承人,在一番爭斗后,斯弗札家族透過婚姻的方式得到米蘭的統治權,也因此斯弗札家族在他們委托的藝術作品中,也就經常性地強調斯弗札與維斯康蒂之間的聯系;基于相同的理由,路多維科·斯弗札希望能夠找到一位擅長青銅雕塑的藝術家,為斯弗札的第一代米蘭公爵法蘭切絲科·斯弗札(Francesco I Sforza, 1401-1466年)制作青銅騎馬像,因此路多維科便向為米蘭提供資金的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詢問有沒有合適的藝術家;抵達米蘭后的達·芬奇確實做足功課準備這尊雕像,然而,最后原來要用來制作這座騎馬像的青銅,被調去給費拉拉的艾斯特家族(Este of Ferrara)制作加農炮。
當達·芬奇來到米蘭時,他還是位年輕藝術家,雖然我們并不清楚最終達·芬奇是否真的有制作信中描述的那些武器,但藝術史學者知道的是,達·芬奇在米蘭完成的第一件畫作并不是為路多維科·斯弗札而做,而是為當地的宗教團體創作的祭壇畫,而這也帶到了一項宮廷藝術家的特權,也就是能夠在當地接洽委托。
從中世紀以來,藝術家能夠接受委托的范圍是有限的。歐洲的行會(guild,近似于現代的同業公會)系統便相當發達,每一個城市的行會都會對當地的相關產業做出一系列的法律規范,其中最常見的就是為了要保護當地產業,而禁止外國或其他城市的商人與工匠在自己的城市販賣產品,而在藝術家的例子里,非本地出身或未在當地注冊的藝術家是禁止招攬生意的,但這卻有一個例外,也就是當地的貴族所雇用的外來藝術家。
在宮廷里生活的藝術家們享受的并不只是固定薪資以及各種優渥待遇,由于這項職位是由貴族們給的,宮廷藝術家有著脫離當地階級制度的可能性,正如達·芬奇的例子中,身為一介外人的達·芬奇能夠在米蘭當地為其他人畫畫,都是因為這項特權;有趣的是,米蘭宮廷傳統上其實更喜歡用米蘭當地的藝術家作畫以及設計,但深受佛羅倫薩影響的路多維科比起他的前輩們更愿意嘗試其他藝術風格, 另一方面,達·芬奇與他的佛羅倫薩風格確實在米蘭刮起一陣旋風,對當地的藝術家而言,這位外來的宮廷藝術家的來到正是讓他們能夠學習新的繪畫技術的機會。
由于米蘭面對逐日強大的法國威脅,達·芬奇最終于1499年離開米蘭,除了《巖間圣母》外,他也為米蘭公爵贊助的圣瑪麗亞感恩教堂(Santa Manria della Grazie)繪制了大家熟知的《最后的晚餐》,而在這件大型壁畫之上,達·芬奇繪制了米蘭公爵斯弗札的家徽。從達·芬奇的信件中,能夠討論的不僅止于文藝復興時期的宮廷藝術家的生活環境,從達·芬奇的例子當中,我們更可以感受到贊助者的角色在藝術作品創作中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其他藝術家如何從一位外來的藝術家的作品中吸取不同的風格,最后體現在當地藝術家的作品中,了解宮廷藝術家并不只是為了了解當時的政治與經濟脈絡,由于藝術贊助者很大程度地影響藝術作品最終的模樣,透過藝術家與贊助者/宮廷的互動,更能了解藝術史的不同面向。
(摘自微信公眾號“少年不戴花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