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南南 張任遠
內容提要:《海上書》是王月鵬近年來散文創作的合集,作家以山東半島的海洋文化和煙臺地方文化為觀照對象,以“深描”的方式對地方性知識進行有深度的開掘,在地方歷史文化的文學呈現中實現膠東海洋文化和煙臺地方品格的形塑,顯示了新時代山東散文在地方文化表達上取得的新突破。
關鍵詞:《海上書》 海洋文化 地方寫作
《海上書》是山東作家王月鵬近年創作散文的合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甫一出版就引起各界的廣泛關注,翌年獲魯迅文學獎提名,作品顯示了作家一貫的穩健文風,標志著新時代山東散文在地方文化的表達上所達到的新高度。在這部散文集中,作家以山東半島的遼闊海域和煙臺地方的歷史文化為背景,以“深描”的方式對地方性知識進行了有深度的開掘,展示了黃渤海區域壯闊神奇的自然、滄桑古樸的漁家文化以及煙臺前世今生的種種傳奇,書寫了這方水土之上漁民鄉親的生存狀態和生命形態,飽含作家對煙臺地方歷史文化的深刻思考和對故鄉人事的深厚情感,在地方風物、風貌、風情,乃至于風氣、風尚的呈現中,實現了海洋文化和地方品格的傳神刻畫,在書寫地方的同時對鄉土中國的文化傳統展開整體觀照,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海上書》是一段從煙臺看取山東,從海上抵達中國的傳奇旅程。
一、海洋景觀與文學地理空間的建構
在人文地理學的認知框架中,“地方”往往被定義為感知的中心或社會與文化意義的載體,《海上書》中,作家以海洋景觀為中心展開地方書寫,以作家對地方的強烈情感認同為紐帶,建構起文學地理的獨特空間,字里行間既洋溢著海洋景觀的獨特美感又浸潤著地方文化的厚重歷史感。
多年來王月鵬的文字一直扎根煙臺,堅持在地書寫,他的創作始終直面膠東鄉土,堅持從各種地方性知識中提煉地方文化精神和歷史意義,《海上書》亦是如此。在《海上書》中,海洋是煙臺地方文化表達的基礎,海洋景觀是地方書寫的核心,整部散文集圍著對海洋的全息呈現徐徐展開。置身中國文學的整體視野內考察,我們不難發現海洋一直很難成為中國文學表達的重點,“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海洋更多是作為農耕社會現實人生的邊界出現的,所以海洋從來是陌生遙遠而又難以抵達的所在,以至于會有李白“??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的詩句。所以在漢語書寫中海洋書寫并不充分,有關海洋的表達幾乎都是在陸地的邊緣將海洋作為觀照對象遠遠眺望,從未真正進入海洋的腹地。人與海洋的關系,其實質仍然是“人與土地”的關系。
在王月鵬的《海上書》中,海洋真正成為本體性的存在,有真實的海洋視角和扎實的海洋生活體驗,作者沒有面對大??辗旱厥闱椋且砸环N擺脫“陸地”限制的方式完成海洋景觀的建構,實現了海洋的具體化、立體化。在《海上書》中海洋無處不在,作家把向海而生的鄉民由海而來的喜怒哀樂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無論是豐富的漁業資源帶來的財富和希望,海山海上風暴帶來的恐懼和忐忑,無論是漁民在茫茫海上拿命相賭悲壯,還是勞動者目睹海上奇觀的喜悅贊嘆,甚至深夜里的燈塔、一百零八種打法的繩結……海在王月鵬筆下落地生根,從詩人站在海岸圍觀的對象變成膠東這一方水土、一個城市的精魂。在《老人與海及其他》中,作家寫出了老船長與大海的對話和搏斗,寫出了海的豐饒與恐怖,以及人在面對不可違逆的巨大自然物象時的敬畏。在《另一種橋》《羽翼風暴》等文中,孤島、燈塔、飛蛤、石帆、漁村、魚市、被叫做“老爺子”的海龜,它們和大海共同建構了一個獨特的文學地理空間——作者在這里生活,在這里思考,在海邊的小屋眺望遠方的葡萄園展開文思,在各種海邊的故人舊事中提煉地方記憶和文化心理,也在海浪的潮汐中醞釀《海上書》的情感內涵和文本氣質,海洋不僅僅構成作品書寫的對象和背景,構成了作家實現心靈成長、精神蛻變的棲居地,也構成了《海上書》的美學風格和想象空間。
“涉及地方性的書寫,最容易帶來的,是進行奇風異俗的展示,淪為被觀看的‘他者;可我們要意識到,文學之所以是文學,就在于它能提供某種能與他人交流、引起共情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說,寫作者最不應該提供的,便是‘獵奇式的展示。”a《海上書》的作者是真正將海洋作為觸發思考的對象,在海洋景觀和各種地方性知識的挖掘中賦予海洋以意義內涵,以海洋的角度接續了齊魯大地的鄉土文化傳統,并在從陸地到海洋的過渡中完成對煙臺的個性化建構和深情表達。
二、地方書寫與現代鄉土精神人格的形塑
批評家李一鳴認為“《海上書》是王月鵬文學生命中一個里程碑式的作品。他將目光投向自然界變化莫測的海洋,更指向紛雜浩茫的‘人海。他志在以散文方式探究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深入發掘和展現世界的深邃”。在《海上書》里,作家在海洋書寫中建構地方想象,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書寫中,依托海洋展開“海洋—城市”“地方—中心”的雙重二元想象,在黃渤海的遼闊海域,實現了中國鄉土社會精神人格的考察與思考。
中國文學的整體性特征,往往是在眾多地方性寫作不斷融匯、對話、呼應的基礎上生成的,地方性豐富了中國性的內涵,也為中國性的建構提供了不同的層次和維度。《海上書》也不例外,它的海洋書寫在地方之外,存在一種普遍性問題的討論。不同于沈從文的湘西“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b,《海上書》中的海洋作為地方性元素無法在時間、歷史與意義之外而擁有自足的價值,作為山東半島渡海闖關東的必經之地,煙臺早早就被納入中國鄉土社會變遷和農民移民遷徙的整個版圖,負載著“對這個社會的價值和意義”,作為地方,煙臺是與中心相對、向中心敞開的“地方”!
正是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海上書》從地方性知識挖掘到地方精神的提煉,是以黃渤海這樣的“邊緣處”為起點,字里行間不斷向“山東半島”乃至“中心”進發,從一個地方角落出發書寫完整的“中國”。作者少年時生活在鄉下,成年后來到城市向海而居,這種個人經驗成就了《海上書》地方書寫的獨特角度。少年時代作家用鄉村孩子的身份向往大海、向往城市、向往更加開闊光明的未來;成年后又用城市知識分子的眼光回望村落,觀察鄉土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衰落和變遷,這構成《海上書》地方性書寫的一個起點。在《海上書》中,海洋構成了煙臺地方文化特殊性的標識,但在海洋和漁業的基礎這種地方文化仍然具備中國社會的普遍性元素,城市化進程與鄉土社會的裂變與現代化潮流中的其他地方境遇高度吻合,煙臺鄉土風貌、人情倫理、變遷歷程儼然可以作為中國的縮影,所以從地方一隅到整個中國的延伸與發散,作家筆下的“?!笨梢灾脫Q為廣袤國土中的任何一座山或者一條河流,甚至可以是我們在當代文學閱讀中早已熟知的“商州”“太行”或者“葛川江”……《海上書》中的老船長、漁民或者木匠,甚至是作為鄉間的文化人、每每在各種致富信息中尋找出路的父親,這些形象也可以生活在煙臺以外的任何一處,《海上書》的地方書寫不僅濃縮了膠東鄉村父老鄉親的生命體驗,同時也展示了一個時代中國人的心路歷程和精神特質。
無論是《點燈的人》《打纜》,還是《網里往外的海》和《匠心與規矩》,這些文章中作家立足于自己熟悉的煙臺,圍繞海洋進行了全方位多維度的地方生活和生存常態的講述,那些鄉土中國經典的人與事,艱辛與喜悅,是成為“木匠”還是“瓦匠”的人生規劃,都超越了煙臺地域的界限,昭示著鄉土社會的共同信仰和人生痕跡,整體性的“中國”就這樣在煙臺的地方書寫之上悄然成型。細節的豐富和人物的生動讓《海上書》主題變得豐饒厚重,地方書寫也因此溢出了煙臺的疆界,成為觀照中國社會現代鄉土精神人格的合適領域。《海上書》中,作家不斷叩問人性和人的命運,勘探這個時代、這方水土的生存、文化和精神地圖,尤其是《在半島》中,作家對個人心路歷程和精神地圖的自我勘探,隨著“我像一條河流向?!?,作者在這里寫出了自己的深情,也道出了困惑,更是以海洋為參照勾勒出自我的成長軌跡。所以,《海上書》的地方書寫,不僅還原了地方自然地理、地方的風俗歷史,同樣還原了這方水土上棲居的人們的精神世界,寫出了在山與海之間、傳統文化與海洋文化共同哺育的煙臺鄉民,他們的超脫與豁達、機敏與樸拙、良知與仁義。《海上書》借煙臺地方性知識的文學呈現,在為新時代的讀者提供了煙臺精神肖像的同時,也實現了中國社會發展進程中現代鄉村精神人格的形塑。
加拿大人文地理學家愛德華·雷爾夫(Edward Relph)認為“地方,既是經驗性的概念,也是經驗性的現象,我們每個人如何與世界相連,以及世界如何與每個人相連,地方則是一個親近的且特定的基礎?!眂《海上書》為我們書寫了這樣一方海域,也為我們打造了這樣一個與世界相連的“親近且特定的基礎”。煙臺作為非典型的地方樣態,作者依靠充滿個性細節的煙臺書寫為“山東故事”“中國故事”在地方性內容上的空缺進行有價值的補充,又在地方性與中國性的對話中,不斷叩問現代中國人的精神人格,在反思和建構中激活地方性敘事的能量和張力,讓《海上書》煙臺書寫的地方性不斷推演,很好地表達了“中國故事”的中國性。
三、地方品格與歷史文化摹寫
“這是一方神奇的土地。作為地理意義上的半島,更像是一個精神空間,三面環海,與周邊世界始終保持了一段距離。在半島,適于扎根生長,也適于揚帆遠航。這個地方與世界的關系,就是不斷走近、不斷抵達、不斷融入的關系?!眃這是王月鵬的另一部力作《煙臺傳》的開頭,這一段表述顯示了作家對城市的自然地理與歷史實現整體把握的野心和嘗試,煙臺地處膠東,獨特的地理位置讓這個三面環海、一面環山的海角與大陸彼此相依又互相獨立,煙臺人在山海之間輾轉謀生,又借地腳之利大興商業,在不斷地出發與抵達、不斷的告別又融入之間,用動態的生活方式締造了獨特的文化品格——像海洋一樣包容開放的格局和心胸。《海上書》在海洋書寫中聚焦這一地方品格,在地域歷史文化的反復摹寫品讀中,讓煙臺的海有了人間煙火的熱度,有了歷史人文的深度,也有了宏觀歷史視野中地方文化表達的力度。
《海上書》關于煙臺歷史的呈現是從三神山展開的——“在膠東一帶,古時有三神山的傳說,認為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三神山的傳說,包含一種拓展了的對于世界的認知,他們覺得大海的彼岸還有很大的疆土,屬于另一個同樣的現實世界。關于方丈和瀛洲的具體記載很少,人們談到仙境,更多的是指‘蓬萊?!眅三神山是傳說中的神仙福地,蓬萊更是在中國古典詩詞的吟詠中凝成唯美樂章,“問蓬萊何處,風月依然,萬里江清”“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等等都是這中間的佳作。在這樣的坐標系中,《海上書》在歷代詩人的蓬萊想象中展開了地方歷史畫卷。無論是蓬萊的詩情畫意還是海市蜃樓的光怪陸離,都只是《海上書》書寫徐福的背景。作為最早探索海洋的人,“徐福以尋仙求藥為由,率三千童男童女,加上百工和弓箭手,大約要在萬人以上,浩浩蕩蕩名正言順地從秦始皇眼皮底下出走了”f在作者看來徐福出海既是對秦始皇暴政的抗爭也是對大海的探索,所以這種“不甘心把生命囿于一處”精神,這種在“在行走的過程中,建構與世界的聯系,同時也完成了對于道路的發現和拓展”是以徐福為代表的古代探索者留給煙臺的精神財富和文化品格,以至于作家每當“看大海,我總會看到徐福的背影。”在這種對徐福的深情回望中,《海上書》勾勒出煙臺地方歷史文化的最初的輪廓。
蓬萊之后,登州是煙臺的有一張城市名片:“登州與明州(寧波)、泉州和揚州,并稱中國四大古港。登州的特殊性,與廟島群島有很大關系。廟島群島距離蓬萊的最近距離不足四海里,距遼東半島的大連老鐵山也就二十二海里若干個散落海中的島嶼,像一條鏈狀橋梁,把兩個半島聯系起來,也把海路分割成了若干段,在航海技術尚不發達的年代,這讓最初的遠航成為可能。”g從蓬萊到登州,《海上書》借史實再現了煙臺地方發展的迂回軌跡,又借天然的地理和交通條件的交待,讓歷史和當下得以勾連,煙臺地方文化的另一面也因此出現在《食與味》的深情摹寫中。
“煙臺有道菜叫‘魚鍋片片。所謂‘片片就是我們鄉下的玉米餅子,魚燜在鍋里,周圍的片片剛好跟燜魚的湯接觸,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我喜歡這道菜,因為我所熟悉的玉米餅子與并不熟悉的海鮮組合在一起,就像大山與大海的約會一樣,兩種不同的氣息相互交融,讓人滋生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県“魚鍋片片”儼然成為煙臺文化的象征,群山與海洋的共生,海洋文化與農耕文化的碰撞,包容、開放、不斷吸納又不斷融合,作家借一道菜實現了煙臺地方文化品格的廓形。無獨有偶,除了魚鍋片片,煙臺還有另一道形神畢肖的菜——杠子頭?!袄蠠熍_人是知道的,丹桂街曾是煙臺最繁華的地段,店鋪一個挨著一個,街上有各種式樣的膠東小吃,整日說唱聲、鼓樂聲不斷,入夜更是燈火通明,連小販的扁擔上都掛著一盞小馬燈。這條街被譽為煙臺飲食的清明上河圖。丹桂街上有家火燒鋪,杠子頭火燒最好,外皮酥脆,內穰松軟,當時從煙臺乘船去東北的旅客,都到這里買一串杠子頭火燒,用鐵絲一穿,套在脖子上,再買些咸菜,一路的飯食就算是備好了?!眎這是關于這座城市的又一段歷史,煙火繁盛的丹桂街、漂洋過海討生活的徐福后人,尤其是這“杠子頭”,作者后面意味深長地交待——“我曾接待過一位臺灣學者,他說杠子頭是他童年的味道……特意買了一箱送他。過安檢的時候,機場年輕的工作人員頗是猶疑了一陣子,這么硬的食品,在當下已經很少見了”,j如此堅硬罕見的杠子頭,是一段歷史歲月的標識,是粗糲艱苦生活的隱喻,也是一種對抗命運的強悍姿態:在困境中的昂然不屈,在苦難中的超越跋涉,杠子頭的背后是煙臺人的品格,是煙臺的地方品格。
在《匠心與木匠》中,作者曾經交待過自己在創作上的雄心——“想要建筑屬于自己的文學大廈……而我所建造的‘房屋,無論是否宏偉,是否有效,除了可以棲息我自己的靈魂,也希望能夠安撫他人的心靈?!眐《海上書》正是作者為我們建造的文學大廈,自然地理、地方文化、個體生命經驗和獨屬于煙臺的生活方式交織到一起,以凝視的姿態書寫煙臺,書寫海洋,讓文學性的地方成為血肉豐滿的精神領地,在作家的重構和再闡釋中擁有文學與文化的雙重意蘊。
“在這個追求舒適和甜度的時代,王月鵬的寫作醒目和不合群。他悲憫蒼生、關注疾苦,他的大海連著人海,他的海底住著村莊、農舍、野草,燈火通明,”正如著名散文家王開嶺的評價,《海上書》用大海鏈接人海,在地方體驗的基礎上建構起以海洋景觀和地方品格為核心的文本世界,還原了群山與海洋的別樣風致,也凸顯了地方文化的內核與傳統。在這種對自然地理與人文歷史的多重觀照中,《海上書》憑借新穎深刻的地方表達建構了煙臺散文的精神世界與地方美學,用切實的創作形塑著山東文學地方書寫中更為遼遠的疆域、更為誠懇的態度以及更具開放性的寫作姿態。
注釋:
a林森:《蓬勃的陌生》,《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b沈從文:《箱子巖》,《沈從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80頁。
c轉引自張一川:《地方書寫的“主體性”》,《十月·長篇小說》2023年第4期。
d王月鵬:《煙臺傳:半島的此在與彼在》,新星出版社 2021年版,第1頁。
ef王月鵬:《徐福東渡》,《海上書》,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75頁,第79頁。
ghi王月鵬:《食與味》,《海上書》,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98頁,第203頁,第203頁。
j王月鵬:《匠心與規矩》,《海上書》,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210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劃項目“新時代山東文學‘講好中國故事經驗研究”(項目號23CZWJ12);山東省社科聯人文社會科學課題“新世紀山東文學中國故事書寫研究”(項目號2023-WHLC-00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