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個老爸不是又慫又猛

閆紅

我爸有個朋友，是那種智商過剩人士，具體表現為不愛好好說話，總是語帶三分譏誚。十有九人堪白眼，天子呼來不上船，仿佛他是那種傳說中的高士，早已將世事看穿。

然而某個七月的晚上，他來找我爸，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急切焦慮。他說他女兒這次高考估分不高，估計考不上理想的學校，現在閨女情緒很低落，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問我爸有沒有辦法。

他說這些的時候，背對著正在寫作業的我，我看到他的肩背已經佝僂，稀疏的頭發白了大半。這發現讓我震驚，原來，心高氣傲如他，也有這么弱的角度，只有他的女兒，能讓他的這個角度呈現。不過，他能夠低下身段，放棄日常人設，為了女兒低聲向我爸請教，這又是做父親的一種猛。

說起來哪一個老爸不是又慫又猛，我爸也是。

我小時候最怕坐我爸的自行車，他騎得慢，還三步一停，過馬路要停下來，碰到個坎兒也要停下來，我跟我媽投訴，我媽說，那是他怕把你們給摔了，他自己騎車時不這樣。好吧，我，心領了。

我爸還特別愛搜集報紙上的天災人禍，帶回來，念給我們聽，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小心啊千萬要小心啊。害得我打小就對“人有旦夕禍福”這六個字理解得相當深刻。

當然，我爸這種謹小慎微也是我們的福利。比如說他給我零花錢特別大方，怕我像新聞里的女孩那樣，為仨瓜倆棗上了人家的當；我弟有時跟他慪氣，摔門而去，我爸也是第一時間追過去，生怕他想不開干出點什么事。總之，我爸從不高估他家孩子的智商與理性，他這爹當得就有點慫。

但我爸也干過特別猛的事。

一次是跟他們領導的夫人硬杠。那時我們住在單位大院，我爸有個領導，養了條狗，不拴，那狗成天在巷子里亂竄，有次把我弟弟給咬了。

我爸帶著我弟去敲門理論，領導老婆開的門，翻著冷冷的三白眼，說：“被咬肯定是你撩它了，什么東西都到我這來找事。”我爸氣得要揍她，那領導這才出來，跟我爸賠禮道歉，那狗后來也拴起來了。但我爸從此在單位就被邊緣了，坐了很久的冷板凳。

許多年后說起這件事，我爸說不后悔，那個時候，當爸爸的如果不出頭，孩子就有可能窩囊一輩子，其他的事，跟這個比起來都是小事。

另外一件事我以前也寫過，我讀高中的時候成績不好并且熱愛寫作，高二時候，不想再讀下去，我爸居然就同意了。然后他把我送到不發學歷的復旦大學作家班，在異常擁擠的車廂里，跟我說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你放棄高考，就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又說，凡有所成者，都必然歷經波折，否則你思維的深度就達不到。不過，人生的價值，并不在于一定要有所成，而在于你是不是認真地活過……

聽說這件事的人，都說你爸真猛。許多年后老爸才肯道出他心中的不安，說他其實比我更害怕，因為他知道這條路有多么難，只是，我既然非要這樣，他就只能陪我冒險。

所以他跟我談宏大樂觀的話題，是給我也是給他自己鼓勁。聽起來是不是不像我以為的那么大無畏？但是，建立在恐懼之上的勇敢，才是真正的勇敢。慫與猛，是做父親的一體兩面，為了孩子，他們低得下去又站得起來，能夠在一米四和兩米八之間無縫切換。

最近在浙江衛視追《帶著爸爸去留學》，就因為這個劇里孫紅雷就演活了這樣一個又慫又猛的老爸黃成棟。

印象中孫紅雷丑帥丑帥的，小眼睛，透著點蔫壞，還挺迷人。他當年在《浮華背后》里演一個黑幫老大，舉手投足間氣場十足，雖然是個反面角色，還是讓我相當不正確地心馳神往。

很難想象他去演一個爹，而且是頂著他那標志性的齊劉海演一個爹。

待到他一出場，我就發現，他真的很像一個爹，我們最熟悉的那種爹。

他是個小人物，沒什么能耐，也沒錢。送兒子來美國留學，他時時記著一比六的匯率，兒子扔掉他那幾十塊錢買的假金鏈子，他心疼得齜牙咧嘴。

偏偏他對豪車有著紙上談兵的精通，坐到人家車上開始吹牛，好像所有的豪車他都曾過手。人家問他開什么車，他說，我手中無車，心中有車，人車合一，我就是車。哈哈哈，這一段孫紅雷老師演得太有神采了，既沒皮沒臉，又有一點娛人娛己的灑脫。

但曾舜晞演的兒子黃小棟聽不下去了，青春期的娃，自尊心強，受不了他爹這么丟人現眼。看到這里是不是覺得很熟悉？朱自清的《背影》里說：“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誰沒有過百般看不上老爸的時候？

但曾舜晞的氣性也忒大了點，當即要求下車。在異國他鄉的深夜，那個娃居然就那樣單衣薄衫地，負氣甩掉他爹走了……

孫紅雷一下子就慫了，他臉上的紋路肉眼可見地往下走，臊眉耷眼的，連并沒有什么肉的兩腮都墜了下去，再加上那個讓他顯得格外苦楚的毛線帽子，真是好慘一男的。

好容易將這兒子找回，曾舜晞又開始早戀，又開始失戀。在青春期的娃面前，孫紅雷這個當爹的真的是沒脾氣，要迎著兒子的不屑，各種低聲下氣，認低服軟，實在是不能更慫一點了。

然而從慫到猛只要一瞬間。兒子失戀了，他幫兒子去圍堵情敵，氣急敗壞，目眥盡裂，但是一點都不馬景濤，又好笑又動人；遇到恐怖分子，他能夠直沖向歹徒，子彈就從他耳邊擦過，耳朵一下子就糊了，差點沒命，但他惦記的，依然是兒子的安全。

他對兒子說，你要是出點什么事，我跟你媽就沒法活了，活著，也等于死了。

他的聲音干巴巴的，聽得我鼻子一酸。他說出了所有父母的心聲，一個父親的慫與猛，都出于對兒子無限的愛。

養育孩子，就像手捧琉璃盞走鋼絲，一方面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有所閃失，另一方面，你又恨不得有參孫那般徒手擊殺雄獅的神武，可以為孩子打出一個最安全的天地。

太辛苦了是不是？給予孩子信任和祝福，才是為人父母者真正的勇猛啊。孫紅雷接下來會這樣做嗎？我覺得應該會，這是真愛的必然走向。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此刻的陪伴，不過是希望離別時候，你的腳步更加矯健。

涂巖松演的另一個爹說：“誰陪孩子都不能陪一輩子，或長或短，也就能陪一陣子，為了這一陣子，耗上一輩子。”這話說得有點傷感，內中未必沒有歡喜。為了孩子，他們愿意耗上一輩子，以瞻前顧后的忐忑，以只身赴險的勇敢。

“只要你回頭，爸肯定在。”孫紅雷脫口而出的這句臺詞，其實是多少父親銘記于心的誓言。

（張秋偉摘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