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小全懷孕八個月的時候,與所有小夫妻一樣,家里開始討論由小全的媽媽還是婆婆來帶孩子。小全丈夫還沒有說什么,小全立刻拿定注意——要請婆婆來帶孩子。她知道,婆婆伺候公公30多年,公公有點大男子主義,脾氣還硬,這些年沒少給婆婆氣受。小全估量,婆婆不離開,公公也難有機會切身體會到妻子這么多年的付出,有多么不容易,他就永遠不會有反省,有悔悟;而婆婆,若一直生活在湖北農村,也就不會意識到,女人在更廣闊的天地里,也許會有另一種生活。
小全丈夫既感動于妻子的善意,又有點顧慮:人家都盼親媽來帶孩子,你倒不怕我媽來了,跟你有代溝,婆媳會吵架? 我媽有鄉音,普通話都說不利索;小學畢業就回家干農活,認的字都有限,看報要查新華字典,可不比你媽媽有文化。你要有思想準備。
小全淡淡地說:拼音、漢字、智能手機上的各種功能怎么使,在大城市怎么乘地鐵,怎么打車,怎么預約去美術館、博物館和公園,我產假期間會好好教媽媽。我一直替媽媽抱不平,你爸明明一輩子過日子依賴媽媽,憑什么跟媽媽講話時,態度就那么傲慢,那么居高臨下?我就是要讓咱們媽媽有機會長見識、有本事,讓老爸以后不能小看她。
小全丈夫無可奈何地笑了:“我就沒見過像你這樣偏袒婆婆的媳婦。”
我再次見到朋友小全,是在去年秋天,那時小全的女兒剛上幼兒園不久,而小全婆婆來北京帶娃也有三年半了。婆婆是一個國字臉的老媽媽,不事修飾,天天扎著一個獨辮子,臉上蕩漾著和藹純真的笑意。我們去的那天,正巧,小全因女兒的過失,蹲在小姑娘面前,不顧孩子滿臉淚痕,正溫和又嚴厲地跟孩子講道理。
我分明看到,小全婆婆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就在我以為婆婆要出言相勸時,就見小全婆婆把我和另一位朋友的衣襟悄悄一拉,我們便會意了,馬上跟著她去了客廳盡頭的陽臺,那里,豁然開朗,落地玻璃映襯著滿眼的綠植,一邊是地臺上的茶幾和坐墊,一邊是畫架與一張方凳,方凳旁還有小圓凳,小圓凳上放著顏料和調色盤。
小全婆婆關上陽臺的推拉門,招呼我們坐下,給我們斟茶,笑道:“這茶葉是我家老頭子春天的時候,閑來無事,去山上采的野山茶,自己在大鐵鍋里殺青、炒制的。你們喝喝看,可還喝得慣。”
茶味很醇厚,不過,我也很好奇:“阿姨,你們婆媳就沒有為帶娃的事兒吵過嘴?”
小全婆婆說:“剛來就跟媳婦講過,帶娃要有分工,我照料娃娃的衣食,教育的事兒交給小兩口。媳婦批評孫女,孫女哭得梨花帶雨的,我看了也心疼呀,但我曉得,這孩子鬼精著呢,只要我心腸一軟,她就會撲來抱著我的腿告饒,媳婦講道理講半天,就全白費了。我要是經常拆媳婦的臺,媳婦還能跟我一條心?”
后來,小全婆婆琢磨出來,媳婦教育孩子時,她怎么裝聾作啞,同時心里又不擱著一根刺呢,不如轉身到陽臺,關上推拉門,自己澆花、沖茶、畫畫。
這一說,我和朋友都驚嘆:“畫架上的畫是你畫的啊!天哪,有點畢加索馬蒂斯的味道啊!”
小全婆婆驚訝地說:“老馬是誰?我就是想到那兒畫哪兒……”她在陽臺的一個大紙箱里,把她積攢的幾十張畫拿出來給我們觀賞:貓、鴿子、在拴馬樁旁打盹的狗,北京老建筑的飛檐翹角,檐角上的風鈴;桃花、春柳、公園里唱戲的人,還有放風箏的孩子。反正,在她的畫里,可以見到一個58歲的女人在帶孫之余,欣欣然張開眼睛,張望全新的生活。這些畫,有的像她的喃喃自語,有的像她的朋友圈,有的像她的日記,總之,這帶娃的三年多,小全的婆婆終于有了“生命的記錄”:之前,她是一個鄉下女人,生活被種地、家務和打零工占滿了,她只是熬過日子,如今,她終于看到了不同日子的顏色,光影,還有毛茸茸的細節。

變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原來,婆婆有記賬的習慣,小全曾經把單位印多了的會議材料,反過來釘成本子,給婆婆記賬,一次偶然的機會,小全發現,婆婆在記賬本的空白處,畫了孩子的撥浪鼓,孩子的童車,還畫了家里的茄子和青椒,都是再平常不過的簡筆畫,可是,就在那寥寥幾筆中,小全發現了婆婆的某種天賦,這天賦,之前隱藏在婆婆繡花、剪窗花的巧手下,現在,它們就像青磚縫里發芽的種子一樣,正在探頭。
小全開始鼓勵婆婆畫畫,給她買紙,買畫架子,買毛筆,買顏料。她也從此落下了毛病:出去開會,賓館有配送的、做會議記錄的鉛筆,開完會,嘉賓們都去吃自助餐了,她去一根根收起來,還有那些丟下來的白紙,每一張,在她眼里都是寶貝。到了每年六月,清華美院的畢業生擺攤,把用了一半的顏料,用過的顏料刷子、調色盤子,以極低的價格賣掉,小全聽聞消息,馬上去淘寶。聽說她是替業余愛畫畫的婆婆找顏料,學生們都把那些已經擠掉一大半的顏料送給她。果然,婆婆看了很歡喜——這些顏料管子就像小牙膏,哪怕戴蓋子的這頭已經擠不出了,另一頭用剪刀剪開,擠出來的濕漉漉的顏料還夠再畫一次的。天空、麥田,麥田里的稻草人,還有停在稻草人胳膊上的一只翠鳥,慢慢地,小全婆婆的畫,不僅是她結結實實的生活,她的畫就像感知的觸須,在溫暖的春日迅速伸展,抵達她的少女時代,抵達她的童年,抵達她的夢境。
小全對婆婆,從不吝嗇贊美。“我媽真是一個配色天才。”“瞧我媽這畫,周杰倫看了能寫新歌詞,陶冶見了能創作現代舞。”
這個春天,小全正在四處張羅,準備為婆婆舉辦一次小型的個人畫展。她跟婆婆討論過舉辦畫展的地點:咖啡館、茶社、圖書館的共享空間,還有經常舉辦文創市集的綜合藝術中心,這些地點都被婆婆否定,倒不是心疼場地的租賃費,而是覺得“那些地方,像我一樣的帶娃老人去得少”。最后,小全決定與社區聯絡,把婆婆的畫展安排在社區的老年閱覽室、書畫室與活動中心,那是一聯排三間大房子,平時都是退休老人云集的地方,很多外面社區的伯伯和阿姨,也會應邀來打牌,或者打乒乓球。
選畫、掛畫、做海報、拍畫展的宣傳單,小全忙得熱火朝天,連她丈夫也有點不解——這種畫展,純屬自娛自樂,也沒有任何商業價值,為何妻子還要為老媽去張羅。
小全說:我就是想讓那些為丈夫、兒孫操持了一輩子的家庭主婦們,看見自己可能被埋沒的天分,看到另一條生活道路。哪怕三五個人看過有觸動,知道能為自己爭取一點精神生活,我媽這畫展,就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