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傳說之文化記憶構建

【摘要】孟姜女故事作為中國四大傳說之一，一直是民間文學研究的熱點。顧頡剛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提出孟姜女原型為杞梁妻，考證厘定孟姜女故事起源及其流變。顧老采用歷史地理研究法對其進行橫縱向研究，曾搜集來自全國各地的孟姜女故事軼聞。本文試圖厘清筆者家鄉流傳的孟姜女故事流變，增補異文的同時，從主客位不同視角探究孟姜女故事在該地區的文化記憶留存，分析在其進入地方知識語境之時人們如何講述，為何如此敘事。

【關鍵詞】孟姜女故事；孟姜女河；文化記憶

【中圖分類號】I207.7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7-009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7.031

孟姜女故事在河南省新鄉市家喻戶曉，柳田國男提出傳說流傳必有傳說核，一條孟姜女河東西兩段貫穿新鄉市全域，兩河由西南向東北流，東北經延津至衛輝市匯入衛河。與此同時，孟姜女橋、孟姜女游園等都印證著該傳說留存于新鄉市人民的文化記憶之中。2022年6月，孟姜女傳說正式列入新鄉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民間文學類。

一、新鄉市孟姜女故事及其傳說核

新鄉市流傳的孟姜女故事一直與貫穿全境的孟姜女河相關聯。在孟姜女河兩岸居住的居民口中流傳著不同版本的孟姜女故事，新鄉市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通過走訪傾聽，整理出來了一版經官方認定的孟姜女故事——《孟姜女三哭長城》。

在秦朝時期，孟員外的家人孟興隨手扔了幾個冬瓜籽。不久之后，莊園的角落里冒出來了一簇嫩綠的冬瓜苗。漸漸地，冬瓜的藤蔓沿著墻爬到鄰居姜家，結出了一個碩大的冬瓜。

孟興看到冬瓜已經成熟，便攀墻欲上房摘瓜。然而，姜婆卻堅決不讓他摘。兩家各執己見，難以決斷。最終他們決定把瓜一分為二。孟興正準備切瓜時，突然聽到了嬰兒的哭聲，發現哭聲是從瓜中傳出來的。他立刻將瓜切開一看，發現里面坐著一個眉目可愛的小女孩。大家商量之后，決定由孟興收養這個女孩，姜婆則搬進孟府照顧她，并由孟家供養姜婆的衣食，直至她年老。

孟家和姜家給她取名為孟姜女。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孟姜女長大成了一個美麗、溫柔善良的大姑娘。一天，她在蘇州遇到了書生范喜良，兩人一見鐘情，深深地相愛。不久后，他們在孟家莊園完婚。

然而命運多舛，孟姜女剛結婚不到三天，丈夫范喜良被官府抓去北方修筑長城，半年過去了仍無音信。孟姜女思念丈夫，尤其是冬天將至，她決定親自前往北方給丈夫送去一件厚棉衣。她整理行裝，告別家人，踏上北方的旅途。

孟姜女不知走了多遠，最終來到了新鄉地面。她聽說修長城傷亡了成千上萬的人，于是四處打聽丈夫的消息。有人告訴她，不久前一批民工由于反抗殘暴的筑城監管被埋在了長城里，其中就有一個名叫范喜良的人。

孟姜女急忙上前詢問，聽完后感到十分傷心痛苦。她面向北方，哭了整整幾天幾夜，雙目淚流不止。漸漸地，在孟姜女為丈夫痛哭和眼淚流過的地方，出現了兩條河流，分別是東孟姜女河和西孟姜女河。

無論版本異同，從人民質樸的講述中都可以得出一個消息“孟姜女河是孟姜女哭出來的”。但孟姜女河的名稱由來與孟姜女傳說是否有直接聯系，并沒有找到明確的證實。經查閱《新鄉縣續志》以及相關的水利志，均未發現孟姜女傳說與新鄉孟姜女河的必然聯系。成書于清代的《看河紀程》中說：“沁河故道俗名孟姜女河，自武陟縣經今延津境，北行與汲縣相接。”這里所說的沁河故道的流經，顯然是指現在的東孟姜女河。譚其驤在《海河水系的形成與發展》一文中說：“清代前期有一條孟姜女河，起新鄉西南，東北經延津至汲縣入衛河，每當天雨時有水，否則僅有其形。”《延津縣地名志》也記載：“距離小店以西2.5公里的馬村，明初從山西遷居于此時，以姓名村，因在孟姜女河以西，俗稱西馬村，后簡化為馬村，黃河未南徙之前，此地為通沁河之渡口，故亦稱馬村渡。”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原來的沁河故道在現在的新鄉市境內就是經原延津縣的馬村向北進入汲縣而后注入衛河的。這些文獻都提到了孟姜女河，但并未提及孟姜女傳說。1903年截斷了孟姜女河之后，才有了東、西孟姜女河的說法，而西孟姜女河如今在新鄉市境內的流經則是1903年以后、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興建引黃濟衛工程時才逐漸形成的。孟姜女河東西兩段也流傳著不同的孟姜女故事。

二、文化記憶

（一）東孟姜女河及其傳說

東孟姜女河在新鄉縣的東南部，沿故黃河堤下，東北行經關堤，南辛莊到呂公堂入衛河，是縣境內較大河流之一。該河源于新鄉縣小河村西，自西南向東北穿過朗公廟、關堤、洪門、小店等四個鄉鎮后，在東聶莊東北入衛輝市境內，在衛輝市城西入衛河。河道全長40公里，其中縣境內長17.86公里[1]。在源頭處朗公廟鎮小河橋村有一座孟姜女橋，筆者在此訪談到一位老者，講述了源頭處孟姜女的故事。

孟姜女才結婚丈夫就被抓走修長城了。孟姜女哭了三天三夜，她的眼淚匯成了一條河，呼啦啦向長城涌去，剛剛堆起的城基被沖垮了一個大缺口。據說，后來這里再也堆不起土，一堆就塌，長城只好在這里拐了個彎。孟姜女的哭聲傳到官兵耳朵里，幾個官兵跑過來，說孟姜女要謀反，動手要抓她。范喜良聽著孟姜女的哭泣，又傷心又憤怒。上去攔住那些官兵，叫孟姜女快跑。范喜良天天受刑，受過刑還得干活，沒幾天，就死了。真是晴天霹靂，孟姜女聽說范喜良死的消息，發瘋般地跑到長城邊。等她來到，官兵們早把范喜良扔到死人堆埋了，埋到哪兒了，誰也說不清，說不準。咱這兒的橋就是為了紀念孟姜女這種精神嘛。

留存于東孟姜女河的故事中，詳細描述了孟姜女反抗官兵的故事。當人們再次提起孟姜女時，她以一種悲壯的情形留存于人們的記憶之中，民眾總以這種喃喃細語發出極其隱晦的反抗的聲音。這種文化記憶是因為新鄉人與所有中國古代受封建壓迫的勞動人民一樣，具有“反抗壓迫，同情弱者”的思想意識。所以就有可能自覺地將孟姜女哭長城傳說與天然形成的河流融為一體，并冠之以名。

（二）西孟姜女河及其傳說

西孟姜女河在新鄉縣西部，是縣境內較大河流之一。該河始于武陟縣城郊蓮花池，沿古黃河漢堤北側背河洼地，經獲嘉縣韓小營入新鄉縣西崔莊，至絡絲潭村東入新鄉市郊區，在西高村入衛河。河道全長70余公里，其中縣境內長12公里。

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嘛。孟姜女她丈夫是咱們衛輝人，好像叫那個范喜良吧。咱們這兒不是有個長城，戰國時期修的，魏國那時候修長城抓壯丁嘛，抓到孟姜女她丈夫了。范喜良勞累死了，埋到長城嘞下面。孟姜女哭著找她丈夫，到（衛輝）咱池山這段長城，感動天地，哭塌了長城，找到范喜良的尸體了。你看山上那個淚滴石，就是證據啊。孟姜女的眼淚最后化成了咱這兒的孟姜女河。

這是筆者在衛輝市池山鄉歪腦村聽到的孟姜女故事。這里的人民將孟姜女河、長城連在了一起，并且認為孟姜女其是衛輝人，死在了衛輝池州魏國古長城。在訪談中，老者不斷強調“她多可憐哎，老天爺都覺得她可憐。”被訪談者會拉二胡，一群老人演奏了一首孟姜女的小調，音樂之悲切透露出對于孟姜女的關懷。在此地文化記憶中，透露著人民“反抗壓迫，同情弱者，關懷女性”的道德品質。

2013年，西孟姜女河受到了工長排污的污染，變成紅色血河。當人們再次演繹孟姜女故事的時候就會如此講述：“孟姜女血淚成河，看來她是夠傷心的！”甚至有人寫了一首七言絕句：綠枝紅水兩分明，別樣風光八里營。好似蒼天流血淚，又如姜女哭長城。故事的講說與傳說的演變中蘊含著人民群眾無聲的不滿與抵抗。

德國學者揚·阿斯曼在《文化記憶》一書中提出：“文化記憶是每個社會和每個時代所特有的重新使用的全部文字材料、圖片和禮儀儀式……的總合。通過對它們的‘呵護’，每個社會和每個時代鞏固和傳達著自己的自我形象。它是一種集體使用的，主要涉及過去的知識，一個群體的認同性和獨特性的意識就依靠這種知識。”[2]新鄉人民有著對于孟姜女的集體記憶，不斷建構自身與孟姜女形象的勾連，并用孟姜女的故事為自己發聲。在不斷地講述中孟姜女精神早已內化為地方知識，進入到地方敘事中去，隱藏于文化記憶中。

三、城市空間記憶與孟姜女傳說構建

揚·阿斯曼在《交往記憶與文化記憶》一文中提到，“人類的自我是一種‘歷時性的認同’，是由‘時間的素材’構成的”[3]。從時空交匯的維度出發，記憶被擠壓成一個坐標軸。這條坐標軸上有三個維度：個體記憶、社會記憶和文化記憶。個體記憶與個人內在的時間相關，反映了個人的經歷和體驗。社會記憶則與社會的時間相關，指向交往記憶。文化記憶超越了個體和社會，面向人類文明，諸如孟姜女故事的傳說與歷史。這些記憶交織相互作用，形成我們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認知和理解。因此，它們共同構成了歷史指涉、政治認同和文化延續的自然排布。這種線性的時間記憶固然可以鏈接過去與現在的文化記憶，但空間構建的記憶顯然更加強勢。

阿萊達·阿斯曼在《回憶空間》的“導言”中提到：“我們今天面臨的不是記憶難題的消解，而是它的強化。”[4]在其看來，我們必須將經驗記憶轉化為后代的文化記憶，如此這般時代證人的經驗記憶才不會隨著死亡而被帶進墳墓。在這個轉化過程中，鮮活的記憶將讓位于媒介支撐的記憶，或者說其依賴于博物館、紀念碑等這樣空間性的事物來保持文化記憶的活態傳承。新鄉市孟姜女傳說的演變與文化記憶構建正依托于城市空間景觀的構建。

（一）主題公園

新鄉市建立了中國第一個以孟姜女傳說為主題的公園——平原公園，公園里矗立著孟姜女像，四處墻壁鐫刻著孟姜女傳說。這里的孟姜女傳說追溯到了學界公認的“杞梁妻”形象，在展示城市形象之時開始與外部文化記憶接軌。同時，該主題公園主要樹立孟姜女忠貞不渝、敢于反抗的婦女形象，這也代表著新鄉市人民對于這種精神的追求與宣揚。平原公園作為一個文化空間，就是一個傳說和歷史的在場。一旦人們進入其中，也同時融入了歷史和傳說之中。由于紀念物所呈現的視覺生動感，其感染力遠勝過民間傳說。或者說，當人們沉浸于巨大的建筑物之中時，更容易產生一種時空頓挫感，在“迷失”自身的同時感受到傳說本身的震撼力。因此，這種空間記憶更加深刻地留存于人們的文化記憶之中。

平原公園在展示本地流傳的孟姜女傳說的同時，公園內的孟姜女傳說追溯到了學界公認的“杞梁妻”形象。不僅出于一種建構自身科學性的目的，這也表明其在展示城市形象之時開始與外部文化記憶接軌，即與外部公認的孟姜女形象相對接。

（二）孟姜女路

20世紀70年代，政府決定將孟姜女河留為暗渠，繼續發揮排水功能，河面經棚架后修為水泥路面。工程的順利實施不僅有效地改善了孟姜女河沿岸的環境，還為市區開辟了一條新路。范玉生老人回憶說，棚架起來的水泥地面本來算不上一條路，可走的人多了，就形成了一條路，因為地下有孟姜女河暗渠，所以大家都稱這段路為孟姜女路。口耳相傳的孟姜女路逐漸得到了官方認可。1988年，市委、市政府組織編寫《新鄉地名志》將此路名收錄于志書中，起始于鐵路西涵洞，延伸至今天的勝利路口。再次，孟姜女傳說記憶與孟姜女路發生了聯系。

（三）孟姜女游園

2013年，衛輝市在開發西孟姜女河之時，依河建起了孟姜女游園。孟姜女游園一方面為衛輝市綠地生態建設作出貢獻，另一方面為衛輝市旅游業提供經濟價值。筆者在孟姜女游園中訪談了一群附近居住的老人，他們普遍認為“孟姜女哭長城都是瞎說的，秦始皇修建的秦長城和咱衛輝的魏長城都沒關系。”可以看出，孟姜女游園加強了民眾關于孟姜女傳說的記憶，即使傳說不再具有可信度，但該傳說依然留存于民眾的文化記憶深處，伴隨著民眾的不斷講述，形成文化延續。

四、結語

新鄉市各地區流傳著不盡相同的孟姜女傳說，為何同一地區也能生發出如此多的傳說異文？孟姜女河東西兩段貫穿整個新鄉市，沿河兩岸的不同村落都流傳著相關傳說。孟姜女傳說在村落中廣泛流傳，這是由于當地的傳承力和影響力促進了其萌芽和發展。隨著時間的推移，孟姜女傳說不斷演變，并吸收了許多不同地區的文化傳統和本土特色，因此形成了多種異文版本。在詳細闡述過人們如何講述之后，我們應該明白為何當地人民如此敘事，緣何敘事？全國各地流傳著孟姜女故事，其中不乏孟姜女起源傳說，爭相講述孟姜女或其丈夫為當地人，以傳說名人增加當地的傳奇色彩，是民間口頭文學的常見敘事策略，其中想必也蘊含著人民群眾尋求身份認同的意愿。

無論是主題公園，還是游園和孟姜女路，這些城市景觀作為文化符號從各個維度講述著孟姜女的故事，不僅體現著人民的社會生活與文化狀況，展現新鄉市文化的卷軸，還體現著這些文化符號對人民文化精神的建構與社會意義的維系。依據洛特曼的文化空間理論，符號的存在造就了文本的產生，而文本則構成了文化的基石。文化的形成不僅僅是個體符號的堆砌，更是一種符號圈的形成。在符號圈中，各種各樣的符號雖然相互獨立，但并非孤立存在。這些多樣化的符號在時間和空間上相互關聯，并與其他文化相互融合、共同生存，從而形成了一個動態而緊密聯系的文化符號圈。孟姜女傳說在這個范圍內通過依賴一些具體的、可見的事物不斷流傳、擴散和傳承。除此之外，紀念物的講述也使得孟姜女傳說具有了更強的真實性。即使時間流逝，這些建筑和景觀也能喚起不同時代人們的記憶，從而為傳說注入生命力。這些關于孟姜女的城市景觀承載著不同的傳說文化，形成相互聯系的文化符號圈，與整個城市文化空間相融共生，形成一種獨特的傳說記憶，鑲嵌于人們的文化記憶之中。

在當今各種文化交融的沖擊下，傳說與地方記憶景觀如何相互聯系，并構建起長久的記憶，成為一個值得人們思考的問題。在現代社會追求“快速”和“新穎”的背景下，神話和傳說逐漸失去了它們存在的空間，這使得我們更需要思考它們在當代社會的意義。人們的日常生活被混雜的信息所充斥沖擊，每天只能接收到被新聞媒體過濾的信息，自身判斷力被剝奪都尚且不知。但也正因為后現代所攜帶的破壞力與顛覆性，人們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記憶”。民間傳說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存續，并表達了他們樸素的生活情感。然而，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經濟的發展，傳統的鄉土社會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導致民間文學流傳的傳統語境逐漸消失。當文化記憶斷裂導致與過去脫節，新鄉市孟姜女傳說的演變與構建正是民眾擺脫身份認同危機的一種出路。

參考文獻：

[1]新鄉縣水利志編纂辦公室，編.新鄉縣水利志[Z].香港：新風出版社，2002：246.

[2]哈拉爾德·韋爾策，編.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M].季斌，王立君，白錫堃，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3.

[3]阿斯特莉特·埃爾，安斯加爾·紐寧，主編.文化記憶研究指南[M].李恭忠，李霞，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137-142.

[4]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M].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6.

[5]王靜.上王莊村孟姜女故事調查研究[D].昆明：云南民族大學，2010.

作者簡介：

王雨銘（1999.12-），女，漢族，河南新鄉人，在讀碩士研究生，遼寧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非物質文化遺產、民俗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