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贛地的鄉野,在我心里一直有陶潛的隱逸之氣。癸卯仲夏,我走進贛東北的金雞村,那里果然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
山中夏日長。村里請來橫峰鎮牛橋村莞草池的紫鴻班來演木偶戲,戲詞被風帶著,在村里到處走:“恨蒼天,害得我雙眼失明……”演的是一個孝道倫常的故事,木偶戲把行孝的因果仔仔細細演繹出來讓世人看。
戲中的不孝媳鮑氏被丈夫打了一頓,負氣回娘家,途經關帝廟,神靈見這女子是如此一個惡人,就把她變成一條狗。丈夫向關帝百般求情后,鮑氏才變回了人形。此后,鮑氏再也不敢苛待公婆了。
世事滄桑,才有了戲。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成了戲。蕓蕓眾生皆是戲中人。木偶戲與真人戲是戲曲古藤上的雙生花。木偶戲被稱為“戲曲之祖”,妙在模仿人,妙在各種機巧中閃爍著靈性。
那提線老旦的是一位男子,40歲開外,七尺身軀,面色黧黑,眉宇間卻有一股戲文浸潤出來的書生氣。提線小旦的女子,粗樸中有細膩,似山野間的紫薇。他們右手操線盤,左手手指把八九根細長的線鉤來引去,臺上的木偶隨之舉手、投足、撲倒,再爬起、坐下、站立,仿佛真人表演。觀者近在咫尺,卻看不明白其中的機關所在,唯望而贊嘆。
贛地的木偶戲唱的是贛劇。“老旦”一開口,那嗓子渾厚滄桑,仿佛被江流沖刷過。“小旦”演的是惡媳,音色中有一種霜凝寒枝的凜冽刺骨。這贛劇的聲腔里流淌著一條大河,沿岸的村落、田園、紅壤、丹山都可以被細細品味出來。
村人這邊圍著看戲,那邊圍著做燈盞粿。大人小孩忙活著把搗好的糕團捏成一個個燈盞的模樣,然后在盞心里填入南瓜、肉絲、豆芽、辣椒做的餡,再上籠屜蒸過,撒上蔥花,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一口咬下去,美食落入腹中,田野的芬芳久久不散。戲聲裹著米粿的香氣,何嘗不是信江兩岸日出日落的滋味呢?
木偶戲靈活輕便,適宜在山區表演。橫峰多山地,也就多木偶戲班,當地人叫“吊戲”。真是鄉語生動見風情。
據說,橫峰木偶戲從鄰近的玉山傳入。玉山在浙贛交界處,是江西與浙江的陸上交通要道。舊日,從玉山轉陸路80里可至浙江常山,而后進入錢塘江水系。南宋城破之際,臨安勾欄里的諸色伎藝人散入贛地,他們是花瓣也是種子,幾度春秋,又會長成一棵花樹。元代詩人貝瓊曾見過它繁花似錦的氣象。
大概是元末明初的一天,貝瓊到玉山游玩。這位浙江桐鄉人從常山走山路進入玉山。在玉山,貝瓊看了一場窟儡戲,還寫下一首《玉山窟儡歌》:“玉山窟儡天下絕,起伏進退皆天機。巧如驚猿木杪墜,輊如快鵑峰尖飛……”簡直是對戲的現場直播。那場戲演的是漢高祖平城之圍,是一部歷史大劇。能擔當如此大戲、能有這么高的演藝水平的,應是臨安來的伎藝人或是他們的后裔子弟。
紫鴻班供奉著“杭州風火院鐵板橋頭二十四位老郎先師”的牌位,與贛劇的戲祖同一來處。這二十四位先師應是最早從浙江進入江西的伎藝人。他們擔著戲箱跋山涉水,來到相對繁榮穩定的江西討生活,帶來贛地戲曲文化的繁榮。
莞草池自古就是個“戲窩子”。清時有七個木偶戲班,紫鴻班是其中一個,也叫“老七班”。莞草池這個地名不由讓人想起《詩經》里那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地方。“莞”是水蔥一樣的植物,可以編草席。戲也恰有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
一路上青山連綿回環,仿佛試圖阻擋外人進入,路邊的狗尾巴草卻像舊家的小狗迎著人來。莞草池所在的牛橋村的文化禮堂在一片開著紫薇花的山坡地上,正是紫鴻班的駐地。周就鋒是紫鴻班的團長,周就云是那天在金雞村表演老旦的男子。他們給我看祖傳的木偶——十幾個木偶落滿時間的塵垢,斑斑駁駁的。“他們”在櫥窗里笑著、皺眉頭、怒目、調皮眨眼……表情的鮮活與外表的陳舊,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時空交錯感。
這些清代的木偶,身形比現代的木偶高大,雕刻手法稚拙粗樸,勾描技巧如童子筆意,五官與神態更接近生活中的人。這些木偶沒有現代木偶已經程式化了的藝術臉,想來是按著真人戲中某個角色的扮相來制作的,這也是當時藝人們唯一可以參照的對象。
我還意外地看到二十多張紙糊的戲劇面具,每張只有手掌般大小,白底,紅、褐、黑三色勾描,有大花臉、小花臉、陰陽臉、狐貍臉、猴子臉等等,涂畫隨意粗陋,能想象它們是出自一雙怎樣的手。周就鋒說,木偶不夠才用面具來代替。
紫鴻班還保存著多部手抄劇本,有《龍鳳閣》《龍鳳配》《拾福天官》等,筆跡各異,字跡也不端正,文中可見許多錯別字,一看就是出自民間藝人的手。這些密密麻麻的戲詞里,藏著古老的戲音。
穿過一條花草鮮美的鄉道,看到綠樹濃蔭中的莞草池。溪流穿村而過。風里滿是稻花的香氣。再過幾個月,谷子就可以收割了。從前,秋收后稻茬干凈了、落了霜,戲班子就會進村來,戲文在村子里傳播開來。咿咿呀呀的唱腔,無論高亢還是綿長,都讓人的血氣涌動不似平常日子。
據《橫峰縣志》載:紫鴻班于清光緒元年(公元1875年)由莞草池人周添興創辦,后來傳到周就云的曾祖父周德標、祖父周春芳以及外公嚴邦茂那里,他們帶著那些木偶、面具和劇本,一次次從莞草池走出去,走過千山萬水,歷經世事滄桑,人與戲最終都藏進了莞草池的時光深處。
傳統如干燥的種子,遇上適宜的雨水總會發芽。2015年,周就鋒打開了周家封存了半個世紀的戲箱。第二年暮春,他找了村里8個志同道合者重新組建紫鴻班,是為第六代傳人。那時,他93歲的外公、曾經的優秀鼓手在一旁看著他們排練。第二年,老人就走了。
周就鋒和周就云給我們表演了《西游記》中《豬八戒背媳婦》的一段,安靜的村子頓時鑼鼓喧天。回去的路上,想起周就鋒說的話:“現在木偶戲已不是一個行業,賺不來飯吃了,更多的是傳承,是情懷。”他眼中的無奈一閃而過。但也正是民間藝人在困境中的堅守,讓傳統文化的根脈源遠流長。
(源自《解放日報》)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