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靜
人到中年,生命中最美好的畫面,時常會停駐在年輕時或童年時某個溫馨時刻。因為人到中年好思古,好懷舊。
流沙懷念他人生中最美好的畫面,是十三歲一個初夏的春天,他躺在老屋的竹榻上,看一本閑書,然后就睡著了。書掉在竹榻下,榻下的黃狗呆呆地看著他,母親坐在堂屋前,在陽光下仔細地分揀著莧菜和一大堆南瓜藤,葉兒之間發出窸窣聲,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耳膜。木柵子窗里,滿眼翠綠,幾只雀兒停在正瘋長著的葡萄葉莖上,麻利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時光就這樣停止了。后來,他總是想起那時的美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
我有一個朋友,他有一個被訂過娃娃親的青梅竹馬,他倆的名字經常被村里人喊叫著取笑。每一次都是十分窘迫難堪。其中喊叫最兇的是女孩的妹妹,他在她肆無忌憚的喊叫里,羞澀地漲紅了臉,不敢抬起頭。女孩的表情十分嚴肅,對妹妹報以激烈的訓罵。每一次懷念到那個孩童時倍覺尷尬的場面,他都會忍不住笑了。原來,那個畫面,在他記憶中是那般清純美好。
是啊,人的記憶里,總會有最美好的畫面停駐。
秦二世元年,曾經叱咤風云的一代名相李斯被腰斬,滅三族。行刑時,李斯父族,母族,妻族,近千人黑壓壓跪成一片,咸陽城萬人空巷。李氏一門,今日絕矣,何等慘烈。劊子手問李斯臨死還有何話講,他看向跪在身邊的兒子,強笑著說出他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的最后一句臺詞:“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言畢,父子二人相擁痛哭。
懷璧,錦衣,美色,無辜惹禍,如象以齒焚身。一切事情的發生,只因曾被功名富貴“誘惑”。在生命最后時刻,浮現在李斯腦海里的,不是他一生中所做出的那些豐功偉績和富貴利祿,也不是某一日宴請賓客于豪宅,而是突然想到老師荀卿告誡“物忌太盛”的剎那。他由一個平民百姓做到威赫一時的丞相,可謂富貴到極點。物盛則衰,李斯當時應該并沒有完全陶醉于高官厚祿之中,只是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什么樣的結局。現在,人之將死,那些細節已經對他毫無意義,他只想到年輕時簡單而純粹的快樂——他和兒子一起,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在野外追逐狡兔。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的開頭寫道:“許多年后,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奇怪的是,在這最后的寶貴時刻,他既沒有想他那些數不清的艷遇和女人,也沒有想他那17個從天而降的兒子,而是想到了童年時最美好純潔的一刻。可見人在最脆弱的時候,難有心思向前看,而是本能地回頭,定格生命中最美好的畫面。
《亂世佳人》中,斯嘉麗回到劫后的家園,眼前頹廢的景象,房間里熟悉的陳設,喚醒的她人生中最美好的畫面,是母親當年給她的愛與親情。《姥姥的餃子館》中有一個很不招人待見的角色馬文然,他一心鉆營,拋妻棄子,到頭來也是一場空。他得了肺癌,臨終前想到生活中最美好的畫面,便是面前擺放著妻子為他精心夾好的核桃,他用英語深情地為她朗誦一首《致橡樹》……
人生中最美好的畫面,那段時光,似沙上的印、風中的歌,細細密密,如影隨形。那些美好,似光中的影、夜里的星,閃閃爍爍,忽暗忽明。那就是我們最美好的青蔥歲月,它停留在記憶里,永遠閃著耀眼的光芒。懷念,可以溫馨歲月,可以溫暖孤寂。
然而,那些最美好的畫面,終是回不去了。瓊樓玉宇與海市蜃樓其實只在一念之間,起執念的人除了懊悔,什么也留不住。李斯是一個不惜一切代價而想得到功名的政客。牽犬東門,豈可得乎?唯有真正覺悟的人才能在疾馳的生活列車中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有驀然回首,才會在人生中最美好的畫面中略作逗留,笑面年少時那雙澄澈的眼睛。懂得天意的人,在春去春又來的曠野里坐看花開花落,既不為花開欣喜,亦不會為花落嘆息,眉宇之間有簡單的寂寞與快樂。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