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智榮
塵封發黃的白紙袋內藏著一張剪紙,狀似滿臉滄桑的奶奶。剪紙是奶奶留下的手藝,也是她老人家留給我的念想。
小時候,古城每天總有五花八門的手藝人吆喝著轉悠到我老家門前:磨剪子、戧菜刀的,補鍋、補碗的,染衫、染褲、染布的,閹豬、閹雞的,還有篾匠、木匠、箍桶匠、油漆匠、彈花匠、剃頭匠……各有特色,又都聲嘶力竭,吵擾得原本食不果腹的我更加饑腸轆轆了。我忍不住會對他們抱怨出聲,那就難免惹怒自家的一位手藝人,也就是平時慈祥和藹的奶奶。她往往會擱下手頭的活兒,板起面孔,瞪我一眼,隨即沒完沒了地唉聲嘆氣,“唉—人家靠手藝討生活,卻討得你這小孩子的厭惡。唉,做手藝人難啊!唉……”非得等我乖乖上前,一面認錯,一面替她揉肩捶背,再說上一大堆好話,奶奶才會止住唉聲嘆氣,重做裁剪縫制的細活兒。
奶奶的一雙小手特別靈巧!她年輕時就在娘家夯實了女紅基礎,出嫁后便靠一手針線活兒掙些現錢,貼補家用,時間一長,手藝越來越好。她的手工藝品價廉物美,聲名遠播,以至四面八方的顧客都會上門來選購或訂貨。奶奶最拿手的是做鞋,什么鞋好賣就做什么鞋,前期專門做繡花鞋,后期主要做普通布鞋和嬰幼兒老虎鞋,生意一直不錯。
在奶奶或舉剪操錐,或飛針走線,變化多端的手藝中,最吸引我眼球,也最令我難忘的是她那手剪紙的絕活兒!
有一回我正在自家堂前喝著臘八粥,但見奶奶坐在古舊的八仙桌前,手勢嫻熟地將四張裁得均勻整齊的方形紅紙逐張折疊那么幾下,都折成了與我平時玩兒的尖頭紙飛機差不多的三角形狀。然后,奶奶拿起鉛筆逐個在紙上描畫一番,隨即操起剪刀照著上面的圖紋去剪,剪完便一一展開,呈現在我眼前的便是四朵樣式各異,卻都鮮艷漂亮的團花。那時年幼無知的我,還以為奶奶在耍魔術呢!就在我驚喜不已之時,她已將“魔術成果”分別張貼在四扇窗上。后來我長大了一些才明白:那是剪紙窗花。
在我的印象中,那時的古城會剪紙的手藝人不在少數,光是我家住所附近的老街坊便有能剪“諸色花樣”的張家婆婆,會剪“諸家書字”的徐家奶奶,專攻“剪影”的茅家大娘和擅剪“十二生肖”的王家大嬸等好幾位。她們這些“單項冠軍”只因術業有專攻,平時又缺乏交流,所以全都自以為是,誰也瞧不起誰,但她們都與我奶奶交好,一個個常拿作品來我家探討,好像很佩服奶奶似的。其實,與她們相比,奶奶根本沒有一項能與她們互分伯仲的手藝,她只是每項達到中流或中流以上水平罷了。然而,恰恰是憑借各項均衡發展的“全能”表現,奶奶成了古城剪紙藝人中強勢的存在。
我兒時的鄰居朱阿姨幾次三番上門來懇求拜師學藝,奶奶總是誠惶誠恐地拒絕。她說,自己也沒有專門拜過師,只是早前在娘家時向同一臺門里幾名會剪紙的前輩討教了一些技藝,本身是個野路子,學藝還不精,不敢造次收徒,后來見軟磨硬泡的朱阿姨確實是誠心想學剪紙,奶奶才答應教她,卻再三強調:“只是切磋技藝,不算師徒關系。”也就是單行為師授藝之實,卻放棄了師父的名利。朱阿姨自然感激涕零,要知道,按我們家鄉當時的規制,一個學徒從拜師到滿師理應付出的代價絕不是筆小數目。
奶奶雖沒讀過書,卻很明事理,只是表達水平稍差了些,所以老是一副喋喋不休的口吻。她告訴朱阿姨:“作為一名手藝人,一定要敬畏本門手藝!”為此,她經常講些有關剪紙的史實,曾多次提到:古城早在人們剛有“百戲”可看之時,民間就有了剪紙手藝。后來,我專門考證得知:所謂“百戲”,乃中國古代漢族民間表演藝術的泛稱,產生于漢代。也就在那個時代,古城民間已流行將各色絲織品剪刻成小幡的“剪彩”,而這也正是剪紙的雛形。由此可見,家鄉的剪紙,委實歷史悠久!它早已成為一種特色文化,呼應著古城的民俗,一直以來在婚慶壽喜、殯葬奠祭、迎神賽會、逢年過節中被廣泛應用,目的是討彩頭、避邪氣、圖吉利。
奶奶認為:學藝者既要打實功底,又要博采眾長,因此她在督促朱阿姨勤學苦練剪紙基本功的同時,常邀請張家婆婆、徐家奶奶、茅家大娘、王家大嬸分別上門來“傳經送寶”,借機讓朱阿姨接受“客座教授”的一對一專門指導。記得奶奶和那幾位剪紙高手,雖老眼昏花,但每每剪紙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忘我投入,極其虔誠。而事實上,像她們那樣的剪紙藝人,古往今來就用剪刀,在紙張和約定俗成的紋樣符號里,在陽線相連、陰線相間的非文字化體驗中,感受生命,祈愿祝福,寄托情感。
奶奶還不時告誡朱阿姨:“學無止境,要精益求精!”她的剪紙可分為三部分:一是刺繡剪紙,二是民間婚慶壽喜剪紙,三是道教剪紙。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將每部分剪紙的特點和要領講給朱阿姨聽。記得她教的手藝,不像當今一些剪紙人以刀刻為主,她都是用剪刀剪成,很少用刀刻制。據我觀察,奶奶的剪紙構思多為對稱形的圖案,一般都多層折疊,并用剪刀尖在紙上輕戳,使紙與紙形成針刺狀的紙毛孔而達到無膠水的自然物理黏合。這樣做出的剪紙既黏合牢固,不會移形走樣,易分易拆,又不損花樣,便于一次性剪出多個相同的花樣。奶奶強調:“花樣的剪制,全靠剪紙藝人巧妙的構思,熟練的刀法。”在她手把手的傳授下,朱阿姨終于也能在一疊白紙或彩紙上剪出多姿多樣、千變萬化的花紋圖案,乃至花卉、花鳥圖案,在與文字巧妙結合后,顯得渾然一體、相得益彰。
20世紀70年代后的古城人家辦喪事,雖不再做法事,卻少不了道教剪紙,就是根據以往法事需要,把剪紙花樣裱糊成多種制品。這等業務,是最好做的剪紙生意。受到雇請的奶奶每次帶朱阿姨出場收費后,總是執意將錢與她均分。待到朱阿姨出嫁后,奶奶索性把此類生意全推讓給了她。
記得奶奶最后一次剪紙,剪出了神似她自己的兩張人臉。當時奶奶已經老了,整天笑盈盈的,臉蛋兒上也帶著“嬰兒肥”,笑容間也帶著孩童般的天真。她將一張剪紙給了我,另一張留給了朱阿姨,同時說,手藝要代代相傳,要求朱阿姨早日收徒授藝。當晚,她老人家早早地睡著了。次日,奶奶遲遲沒起床,等我去叫她、推她時,卻發覺一臉安詳的老人家整個身體都是冰冷的,已經發硬了……
葬禮一結束,我就精心糊制了一個白紙袋,將奶奶留下的那張剪紙收藏進去。每每想念她老人家時,我再拿出來端詳一番。
多年后,我才懂得:奶奶傳給朱阿姨的剪紙手藝,是古城滋生的綜合性的文化藝術,也是家鄉人文、民風的現實表現,而且它從不同側面反映了古城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古城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思想境界。這種手藝是完全本土化的、原汁原味的、原生態性質的藝術形式,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濃郁的民俗風情,以及獨特的藝術語言,對豐富民間美術歷史有著相當大的學術作用,同時對研究家鄉古城民間藝術的傳承、演變都具有很高的價值。
隨著時代的進步和年輕人審美價值觀的轉變,人們對這些古老傳統的民間藝術興趣淡然,這影響和制約了古城剪紙的健康發展。一些頗具代表性的剪紙藝人相繼過世,僅存在世的也日漸疏于剪紙創作,而年輕一代的剪紙新秀,對傳統民間藝術語言的理解和運用手法上都難免有所局限,古城剪紙無人繼承,悠久的剪紙技術面臨失傳的危機。
我最近一次回家鄉,在古城一條仿古修復的風情老街上遇見了正在向游客們展示剪紙手藝的朱阿姨。七十多歲的她已日益感到力不從心,至今沒收過一個藝徒。提起這,朱阿姨深感懊悔和無奈:想當初,她唯恐“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所以沒聽我奶奶的臨終囑咐,遲遲不肯收徒,現如今,她一心想收個徒兒將老手藝傳承下去,可惜已經無人肯來拜師學藝了。
眼看著我奶奶傳下的老手藝將要失傳,她帶著一臉的愧疚之色。直至我告別離開時,還聽到她自責地喃喃著:“我只學到手藝,沒學到藝魂……”
回家之后,我立馬將奶奶留下的那張剪紙塑封珍藏起來。它不僅僅是老人家手工制作的一件藝術品,它還凝結著一代靈魂不滅的手藝人的希冀。一張剪紙是一個故事,故事里濃縮時代的歷史,而這條歷史的長河里又匯聚著這些手藝人們創造的一個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