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云南省昆明市中心白塔路與拓東路交叉口,車來人往,繁華與喧囂中,名為真慶觀的古老道場仿佛凝固了一處時空,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中散發著古樸寧靜的氣息。清風徐來、竹林婆娑,茶香撲鼻,市民游客在此品茗、懷古。
據昆明市道教協會會長袁至兌介紹,真慶觀為武當山著名道士宋披云在元代建立,此后作為道教圣地,歷來是昆明古城道教活動的重要場所。道觀選址在此,有著歷史的考量,相傳,其原址為三國時期諸葛亮南征時屯兵居所,觀內現存三眼古井,為諸葛亮安營扎寨時所挖鑿。古井不深,清泉至今涌流不斷。精美的建筑和清幽的草木間,藏著一段被人熟知的演義,而真正的“南中”歷史卻被民間文化掩蓋。
漢代以來,南中(大致范圍為今天的云南、貴州貴陽以西和四川大渡河以南部分)牂柯郡(治所在今貴州凱里西北)、益州郡(治所在今云南晉寧東)、越嶲郡(治所在今四川西昌)、永昌郡(治所在今云南保山隆陽區)四郡統歸益州(治所在今成都市)刺史管轄。公元221年,劉備在益州稱帝,年號章武。兩年后,南中四郡的部分豪強大族,趁劉備病逝的混亂時機叛亂。
兩年后的建興三年(225年),蜀漢稍安國事,諸葛亮率軍分三路南下,以“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的策略,平定南中諸郡。
“諸葛亮南征其實并不是單純地為了南中的戰略資源,更大的意義在于安定后方,鞏固北伐的正面戰場。”今年80歲高齡的林超民先生是中國第一位民族史博士,他先后任云南大學歷史學系主任、云南大學副校長等職,他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講述,當時南中地區有更大的勢力在其中博弈,部分大姓投靠了東吳,但有的依舊擁護蜀漢,諸葛亮出兵南下,是為了安定西南,集中力量北伐,以期達到統一天下的終極目標。
近1800年前的諸葛亮南征,在文化傳播與民族融合上的意義不言而喻,諸葛亮南征的政治智慧千百年來更是為后世治理者留下了取之不盡的文化資源。
打開阻隔空間的“通途”
劉備在成都稱帝當年(221年),蜀漢即揮師東征東吳孫權,試圖奪回失去的荊州。孫權向蜀漢求和不成,一面向曹魏稱臣避免兩線作戰,一面任命陸遜為總指揮率軍應戰。
蜀軍遠征,補給受阻,加之入夏后天氣炎熱,士氣銳氣漸失。兩軍相持七八個月后,東吳軍隊在夷陵火攻蜀漢軍隊,火燒連營,后者損失慘重,劉備率殘軍退回到白帝城。與蜀漢相比,東吳與曹魏的距離更近,為防止坐山觀虎斗的曹魏趁勢進攻東吳,此時孫權再次向劉備求和。而劉備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不佳,加之戰敗積郁,最終病逝于白帝城。
劉備逝世后,諸葛亮以丞相之尊,托孤之重,輔佐后主劉禪。夷陵兵敗讓蜀漢元氣大傷,是蜀漢繼關羽失荊州后又一次重大損失。諸葛亮到達成都后,面臨嚴峻的內憂外患,他派使者前往東吳修繕關系,恢復蜀、吳聯盟,為平定南中補充兵力、休養生息。
出兵南中之前,之前曾擔任了7年越嶲郡太守的馬謖洞悉南中局勢,正是他向諸葛亮諫言,提出了“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的策略。
南征路途漫漫,《三國演義》較為戲劇性地呈現了南征路上的艱險。諸葛亮在地勢險惡的盤蛇谷設下埋伏,引益州建寧(今云南陸良)部族首領孟獲率領的藤甲兵上鉤,隨后借來“天火”,在盤蛇谷內將三萬藤甲兵燒死,并生擒孟獲。
如今,曲靖市有盤蛇谷景區。其實,盤蛇谷在何處還需考證,抑或本身就是小說虛構的地方。滇北滇東地區山勢崢嶸險峻、絕壁陡峭,有專家考證,有的地方火礦石在巨風速流中相互撞擊而起火,加之常年少雨干旱,草木易燃,古人不知其中奧秘,稱為“天火”。總而言之,諸葛亮為穩定大后方,潛心準備兩年,“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他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
林超民綜合各方史料,歸納出諸葛亮南征的大致路線:春天出兵,以僰道(今四川宜賓)為據點,一路由馬忠率領進攻貴州西部,一路由李恢率領南下從今滇東經今昭通、宣威、曲靖等地征伐滇池地區,諸葛亮則率主力軍溯金沙江而上至安上(今四川屏山縣新市鎮),由此至卑水(今四川昭覺)與越夷帥高定元作戰,秋天即戰捷,三軍會師于滇池。之后,諸葛亮帶兵凱旋,由漢陽(今貴州威寧)過昭通至僰道,再沿岷江北上回到成都。
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行軍打仗,不到一年的時間即平定南中,堪稱戰爭史上的奇跡。整個過程中,諸葛亮以儒家文化使者的身份布施仁政,使人臣服,固然起到了歸化人心的作用。但林超民認為,地理空間的“秘密”為南征的勝利打下了基礎,這個“秘密”就是蜀身毒道。
《史記》記載,公元前2世紀,張騫奉漢廷之命出使西域,到達中亞的大夏國(今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西北部地區)。他們來到市場轉悠一番,驚訝地發現,在離蜀地萬里之遠的異域,居然有來自蜀地的竹杖和絲綢。
帶著疑惑回國后,張騫于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向漢武帝匯報說,“我在大夏時見到蜀物,便問他們從哪兒得到了這些東西?大夏國的人說:‘我們的商人從身毒國買回來的。身毒國在大夏東南大約幾千里。他們的習俗是定土而居,和大夏一樣,但地勢低濕暑熱。他們的百姓騎著大象作戰。”身毒國即現在的印度,之后,漢武帝派使團去西南地區考察這條通途。
“張騫在大夏發現的蜀身毒道,顯然早于他首次開通的西域道,這是一條早已存在的道路,只是由于沒有官方參與,完全是由民眾所開通的,所以不見于記錄罷了。”林超民認為,蜀身毒道以成都為起點,西南出僰(宜賓)、邛(西昌)至滇(云南),從滇越(云南騰沖)出緬甸的孰忍乙(太公城)至曼尼坡入印度。在中國西南地區,由五尺道、靈關道和永昌道三條路連接起來。當諸葛亮南征時,軍隊走的路線幾乎與蜀身毒道的前半程重合,因為歷史與地理的黏性、文化的傳承性,這一帶在經濟、人文上早已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
“一千七百多年前,蜀漢之所以能與魏、吳并峙,成為三國之一,仰仗的就是‘寸錦寸金的蜀錦——用蜀錦商貿回來的財力。”成都市作協副主席凸凹認為,諸葛亮將發展蠶桑生產放在十分重要的地位,他在居家住地、后來稱為“葛陌”(今成都雙流區東北)的地方,種桑八百株,號召人民種桑養蠶。成都地區儼然是一座絲綢的庫房,而將這些絲綢外銷變現就靠西南絲綢之路。
《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魚豢的《魏略·西戎傳》,提到羅馬帝國“有水通益州”。當時的西南絲綢之路僅僅是民間商道,諸葛亮平復南中后,商道復通,到唐朝時已是中央王朝維系上下、對外關系的重要政治通道。
扛住時間考驗的“崇拜”
云南省曲靖市白石江公園東門,麒麟北路東側,一組名為《諸葛亮與孟獲》的大型浮雕猶如一塊巨幕鑲嵌在山崖上。浮雕長60米,高4米,由240塊1米正方形墨玉石組成,左側“諸葛亮與孟獲”六個大字由知名雕塑家劉開渠題寫。
浮雕以“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為藍本,用白描手法將諸葛亮、孟獲和農夫、士兵、獵人、歌女、牧童等人耕耘、采桑、割麥、制陶、放牧、狩獵、祝酒等民族團結和睦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勾勒了出來。
“七擒七縱的故事多少有點演義成分,但蜀漢與孟獲等南中大族在曲靖簽下和平條約的歷史事件有歷史材料與遺跡佐證。”曲靖市史志辦原主任范利軍向記者介紹,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使孟獲誠服:“公,天威也,南人不復反矣!”
麒麟路是曲靖的交通大動脈之一,浮雕之下,人來人往,人們感懷歷史,也感恩自然與歷史的施與。曲靖別名麒麟城,相傳遠古時代曲靖城大旱,一名仙女騎著麒麟潑灑甘霖,驅走旱災,此后,人們便以瑞獸為名,稱呼所在的城池。
在干旱少雨的滇東地區,水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曲靖受上天的垂愛,南盤江在曲靖分出一條支流,繞了半個曲靖老城后向東南而逝。十多公里長的小江波瀾不驚,而在古代,這里曾戎馬倥傯、兵刃相接。曲靖東控黔楚,西制全滇,南通粵桂,北接蜀地,素有“滇黔鎖鑰”“云南咽喉”之稱,白石江則是“咽喉之口”。當年蜀漢大軍與雍闿、孟獲軍曾在此交戰。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平定云南,明軍在白石江與忽必烈第五子云南王忽哥赤的后裔梁王把匝剌瓦爾密交戰,發起了著名“白石江戰役”。
令曲靖當地文史研究者疑惑的是,白石江一帶為軍事關隘,應有險要之勢,而較為平緩的土丘卻讓此地不太像關隘通道。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曲靖市區往東南擴建,當時,白石江一帶還屬于農村,當推土機將土壤剝離、清除,被掩埋的“證據”破土見天——石灰巖崖壁如鋒刃聳立于眼前,與對面的山體構成了一處險要的關隘。
據范利軍回憶,幾百米的山崖挖不掉、填不平,當時的市領導詢問時任曲靖市文化館館長的范利軍,范利軍認為諸葛亮與孟獲結盟的故事人盡皆知,各族人民共同開發邊疆的精神仍然值得鏡鑒,于是他建議,將曾經的古戰場用仿漢畫磚浮雕裝飾呈現諸葛亮與孟獲的故事,讓歷史與文化不被如火如荼的城市建設掩蓋。范利軍的意見被采納,如今,帶著古韻的浮雕與城市渾然天成,用藝術向人們講述著民族團結融合的故事。
南征路線上,關于諸葛亮的遺跡與故事數不勝數,從四川宜賓、西昌,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到云南保山、昆明,甚至緬甸、越南地區,諸葛亮的故事與傳說在各民族中口耳相傳,形成扛得住時間考驗的民俗和文化現象——“諸葛亮崇拜”。
貴州榕江縣城有諸葛城,據說為諸葛亮駐兵的地方;在云南基諾族人眼中,他們的祖先是諸葛亮士兵的后裔;傳說諸葛亮用幾根竹棍把他的帽子支起來做樣子,教會了傣族人蓋房,因此現在傣族人的竹樓皆沒有墻腳……據清代云南大理籍學者師范的《滇系·典故》記載:“為營、為寨、為城、為臺、為池、為泉,不僅數十處……公之征南也,往返曾未周歲。”諸葛亮南征不到一年,便在云南留下了諸多傳說與遺跡。
林超民告訴記者,一千多年來,諸葛亮之所以受到南征沿線人們的紀念,主要是因為他采取了“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的寬緩綏撫的政策,促進了文化傳播和民族融合。另外,經濟交流的因素同樣不容忽視。
云南普洱與西雙版納等地,茶農將諸葛亮視為茶神祭祀,這些地區至今還流傳著“武侯遺種”的傳說。林超民經過多方考證,認為普洱茶應該起源于云南思茅、西雙版納。而諸葛亮之所以被尊為茶神,更多的是因為他是國家的“使者”,代表著華夏。對于渴求“大錢糧”的當地茶人和外來茶客,諸葛武侯是鮮亮光耀的牌子,也是大家樂于攀附的對象。
跨越時空的謎題
在昆明真慶觀的清風亭,楹聯“有兩袖清風足矣,無千金產業何妨”道出了諸葛亮率先垂范、儉以養德、遺命薄葬的廉潔思想。
諸葛亮在《誡外甥書》中提出“志當存高遠”的名言,要求后輩樹立遠大志向,“慕先賢,絕情欲”,不為物欲所累。在《誡子書》中,他提出:“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真慶觀的一名道人告訴記者,到觀內品茶、吃齋飯的人絡繹不絕,人們既能感受道場的淡泊寧靜,亦能體味、傳承先賢的精神。
鼎鼎西南半壁,因為諸葛亮的南征,文化與經濟的聯系更為緊密。離昆明直線距離五六百公里的成都武侯祠內,一副“攻心聯”名揚遐邇。這副對聯懸在諸葛亮殿堂前正中,為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云南白族學者趙藩撰書:“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成都武侯祠博物館副研究員梅錚錚表示:“南征,既是一次軍事行動,也是一次民族融合。諸葛亮南征的軍事智慧達到了極高,深入不毛,恩威并施,不濫用武力,更多的是用民族政策感召。”梅錚錚介紹,涼山州發掘出土的不少農具上,刻有“蜀郡”“蜀郡成都”等字樣,這說明諸葛亮的南征不光打擊反叛者,同時還為當地帶來了先進的農耕文明。
“諸葛亮南征的大智慧還表現在善后工作,比如他任用當地大姓入朝為官,籠絡人心,將南中大族首領孟獲調到蜀漢擔任御史中丞,此舉也是在制衡掣肘蜀漢內部的各方勢力,讓與當地大族沒有關系的‘外人來反腐,他可以放開干。”范利軍告訴記者,諸葛亮平定南中后,分四郡為益州、永昌、牂柯、越嶲、云南、興古、朱提七郡,分化勢力,讓當地人或將領統領,采取“不留兵,不運糧”的策略,尊重當地風俗,使民夷皆安。
然而,諸葛亮南征仍然留給后世諸多時間與空間的謎題。比如,他五月渡過金沙江,具體位置在何處至今無定論;諸葛亮究竟何時到過云南哪些地方,紛繁的民間傳說孰真孰假,仍需厘清。跨越時空謎題,南征的文化釋義已經得以延展。
“諸葛武侯的傳說和遺跡,也向傈僳、景頗、傣族等地區傳播。這些都需要我們去搜集、調查、整理。畢竟時間久遠,史實考證需要更為持久精細的工作,但作為民俗與文化現象,關于諸葛武侯的傳說和遺跡仍然值得研究。”大理大學民族文化研究院副院長羅勇向記者舉例說,諸葛亮雖沒到過永昌地區(今云南保山),但他對永昌官民保節為漢的褒獎,舉薦永昌的地方官呂凱、王伉等,使諸葛亮在當地有一定影響。
蜀漢以后的南北朝時期,永昌地區移民的到來使諸葛亮傳說傳播到該地區,甚至滇西地區為其立廟。元代以后,內地移民尤其是四川移民進入該地區,此后,地方文獻所記諸葛亮七擒孟獲多有發生在永昌,明朝不僅有遺跡和傳說,甚至修建廟宇的記錄也多了起來。“這代表了地方與中央的互動,也是永昌地區居民對大一統的認同。”羅勇說。
“諸葛亮南征,以及他在南中實施的一系列政策,體現了中華文明的五大突出特性: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林超民表示,諸葛亮以其高尚的人格魅力與博大的政治智慧,鞏固了中華的天下觀,鑄牢了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