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苗苗


岐山縣位于渭水之濱、秦嶺北麓,有著“兩山夾一川,兩水分三塬”的地勢特征。《國語·周語上》記載,“周之興也,鸑鷟(yuè zhuó)鳴于岐山”。鸑鷟是鳳凰的別名,相傳周朝將興之前,岐山有鳳凰棲息鳴叫,人們認為鳳凰是因周文王的德政而來,是周朝興盛的吉兆。岐山位于商朝國都朝歌的西面,《封神演義》便將這里稱為西岐。相比于“岐山”,有些人更愿意用“西岐”這個古意盎然且富有神秘色彩的名字來稱呼她,承載著厚重的周文化。
周文化是岐山人引以為傲的歷史記憶,與此同時,他們樂于與外地游人分享的,還有一個傳奇人物在岐山五丈原的隕落。
大本營漢中的經營
公元228年,蜀漢后主劉禪建興六年,漢中之戰(zhàn)結束近9年,劉備入川已有14年,距“隆中對”更是有21年之久,蜀漢在經歷一系列發(fā)展后,迎來了相對強盛的時期。平定南中后,蜀漢大后方得到進一步穩(wěn)定,也積攢不少戰(zhàn)略資源。
此時,最強大的曹魏剛迎來新主明帝曹叡,“適疲于西,又務于東,兵法乘勞”,曹魏一方面在關中以西的遼闊地域頗受拖累,另一方面又在與東吳作戰(zhàn)。對于諸葛亮來說,這也許是北伐進攻曹魏,實現“圖中原、成霸業(yè)、興漢室”政治理想的最佳時機。
關于諸葛亮北伐的得與失,歷代文人學者都爭論不休。在諸葛亮早期的設想中,北伐的前提是跨有荊、益二州,并且“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隨后才可以伺機讓“荊州之軍以向宛、洛”“益州之眾出于秦川”,形成“鉗形攻勢”。然而,當諸葛亮真正北伐之時,唯有秦川一路。在這條戰(zhàn)略線上,漢中為咽喉要道。
漢中之戰(zhàn)后,曹操撤退時遷走了大量百姓,幾乎將漢中“掏空”。漢中市文史學者、漢中市檔案局原局長孫啟祥認為,魏延在接手漢中后,為恢復漢中做出了不小貢獻,從漢中之戰(zhàn)結束的次年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到建興六年(228年)諸葛亮率軍駐扎漢中的8年間,魏延在漢中做到了“閉關息民”,既發(fā)展地方經濟,也沒有停止訓練士卒。“魏延在漢中采取了‘實兵諸圍的做法,也就是在漢中北邊的山險要道上如興勢等地建‘圍,駐扎守軍,像長城一樣抵御敵人。”孫啟祥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介紹,魏延在漢中修建了大量的“圍”,陽平關、黃金戍、興勢圍等防御工事構成了堅固的防守體系,可以有效地抵御魏軍的進攻。
魏延對“實兵諸圍”頗為自信,他曾霸氣地對劉備放出豪言“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眾至,請為大王吞之”,不過,他在世時并沒有機會檢驗“實兵諸圍”的成效。在魏延去世后第十年,也就是244年,曹爽突然率步騎十萬進攻漢中,此時漢中的守兵還不足三萬。曾經一舉將魏延之亂平定的蜀漢后期名將王平,便是在如此危急的形勢下,在興勢憑圍阻擊,利用魏延留下的防御工事大敗曹爽,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魏延的戰(zhàn)略設想。《蜀書》記載:“魏延鎮(zhèn)漢中,皆實兵諸圍以御外敵……興勢之役,王平捍拒曹爽,皆承其制。”
漢中之地是蜀漢生存、發(fā)展、積累力量和進行戰(zhàn)爭的依托,孫啟祥認為,盡管史書沒有記載北伐前后漢中的人口、經濟狀況,但根據歷史邏輯和常理的推斷,此時的漢中在魏延數年的經營下,至少在人員和糧草方面都能為北伐提供一定的支撐。
關于諸葛亮北伐的目的,歷代史家議論紛紛,主要有“以攻為守”說和“廣拓境土,徐圖中原”說。明代思想家王夫之認為,“夫公(指諸葛亮)固有全局于胸中,知魏之不可旦夕亡,而后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復也。其出師以北伐,攻也,特以為守焉耳”,北伐是諸葛亮的“保蜀之計”。而有的學者則認為,以攻為守只是兩軍決戰(zhàn)中的戰(zhàn)術運用,“而決不可用為以弱抗強的基本國策”,諸葛亮駐屯漢中開啟北伐,采取的是進攻的策略,目的是逐步蠶食涼州、雍州,實現“興復漢室,還于舊都”的愿望。
回望歷史,有人根據諸葛亮數次北伐的失敗結果反推,認為諸葛亮決意北伐完全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理性的戰(zhàn)略考量,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赴義之舉,將既成的歷史事實附著上了強烈的悲壯意味。在后人偽作的《后出師表》中,就有一句“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yè)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意思是劉備與諸葛亮都深知,蜀漢遠遠不敵曹魏,但打也會亡,不打也會亡,為什么要坐以待斃而不去主動征伐呢?孫啟祥認為,其實諸葛亮做出北伐的決定,應該是認為有成功的機會的,“不可能一舉消滅曹魏,但能取得一些局部的勝利應當是諸葛亮預想過的”。
諸葛亮的最后八年
建興六年(228年)春首次北伐,諸葛亮采取正兵與奇兵相結合的戰(zhàn)術,命趙云、鄧芝作為疑兵,由褒城北上,據箕谷,而諸葛亮則率大軍從漢中向西出祁山,進攻隴右地區(qū)。
不少學者認為,第一次北伐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由于蜀漢與曹魏之間許久未發(fā)生戰(zhàn)事,曹魏上下認為“(劉)備既死,數歲寂然無聲,是以略無備預”,所以當諸葛亮突然出兵,曹魏“卒聞亮出,朝野恐懼”,南安、天水、安定三郡都叛魏應亮,“關中響震”。然而在天水與安定之間的廣魏郡,蜀軍遭遇魏將張郃的有力阻擊,馬謖失街亭后,戰(zhàn)局發(fā)生了逆轉,叛魏的三郡也很快被魏收復。在箕谷的趙云、鄧芝也因兵弱敵強失利,好在“斂眾固守”,不至于將戰(zhàn)火延引至漢中。隨著“(諸葛)亮拔西縣千余家,還于漢中”,并“揮淚斬馬謖”,蜀漢第一次北伐宣告失敗。
很快,同年八月,曹魏大司馬曹休在石亭被東吳將領陸遜打敗,還被繳獲全部輜重,諸葛亮認為此時關中兵力空虛,是再次伐魏的好時機,便于冬天出散關,包圍雍涼之沖的陳倉城。此前,曹魏大將郝昭加強了陳倉防守,雙方晝夜攻守,相持二十余天,其間諸葛亮兩次勸降郝昭都被拒絕。陳倉久攻不下,魏軍援兵已至,蜀軍糧草斷絕,只好退兵。第二次北伐草草結束,蜀軍唯一的收獲也許就是在回師漢中時,將追擊的魏將王雙斬殺。不過,也有觀點認為,第二次北伐的目的本就是為東吳聲援,同時為出奇兵攻占武都、陰平做準備,沒有寄予太多期望。
次年春,諸葛亮改變進攻方向,派遣陳式進攻武都、陰平,曹魏雍州刺史郭淮領兵來救,諸葛亮則率軍至建威,牽制郭淮,郭淮被迫退走,蜀軍得以占武都、陰平兩郡。隨后,諸葛亮回駐漢中,增筑漢城、樂城,加強對漢中的防守,并發(fā)展生產,屯田積糧,加強士兵訓練,為下一次北伐積極準備。
有人認為,第三次北伐其實是第二次北伐的延續(xù),而且從地理位置上看,漢中、武都、陰平呈現的是從東往西的“一”字,與其說是北伐,不如說是“西征”。這次戰(zhàn)斗規(guī)模不大,但稱得上成功,它使蜀漢北部防線連成一體,也為之后再出祁山、攻擊隴右打通了道路。
“前三次北伐時間間隔得很緊,可能當時是認為一鼓作氣就能夠取得一定的勝利。第三次后,北伐間隔的時間都相對較長。蜀漢一方面是在積攢糧草等戰(zhàn)備物資,一方面是在等待曹魏內部出現問題,或者在東線被戰(zhàn)事牽制。”孫啟祥向記者介紹。同時也有學者認為,每次北伐前諸葛亮都會與東吳聯(lián)絡,這已經形成一種慣例,東吳也會盡可能地展開一些行動予以配合,只是呈現效果不一。
第四次北伐時,已是建興九年(231年),負責與蜀漢交戰(zhàn)的曹魏大司馬曹真去世,繼任者司馬懿剛剛上任,而東邊的曹魏揚州刺史王凌陷于孫權又一次的詐降計中,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東線戰(zhàn)場上,正是諸葛亮進攻的機會。于是,諸葛亮選擇從隴右攻圍祁山,在此期間留下了“木牛流馬”運輸糧草的故事。很快,司馬懿馳援祁山,雙方展開了漫長的拉鋸對峙。然而,拖得越久,對蜀漢軍隊就越不利,諸葛亮再次“糧盡退軍”,并在撤退過程中射殺張郃。
第五次北伐距離第四次北伐過去了近3年,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生息,建興十二年(234年)二月,諸葛亮率兵十萬經褒斜古道出,駐扎在渭河南岸的五丈原,與渭河北岸的司馬懿遙遙相望。
“原”指廣闊而平坦的地面,由流水沖刷而成。如今的五丈原位于岐山縣城南,背倚秦嶺,游人需要乘車經盤山公路上原。站在原上,如果天氣狀況良好,可清晰看見渭河對面的另一個原,兩原之間有大片的農田,還有高鐵時而呼嘯而過。五丈原諸葛亮廟博物館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以前渭河比現在寬得多,軍隊過河不易,加上五丈原地勢陡峭,有天然的壕塹,適合扎營防守。
這一次兩軍對壘,司馬懿依然選擇“拖”,避戰(zhàn)不出,相持時間長達數月。諸葛亮在五丈原駐扎了一百多天,迎來了秋天。秋風蕭瑟中,積勞成疾的諸葛亮一病不起,難以再支撐,最終卒于軍帳之中,年僅54歲。隨著諸葛亮的去世,第五次北伐戛然而止,楊儀、姜維按照諸葛亮臨終的部署,秘不發(fā)喪,整頓軍馬撤退。
“云何西風至,忽已落大星。”史書記載,諸葛亮去世那夜,“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向西南投于亮營,三投,再還,往大,還小,俄而亮卒”。現在的五丈原諸葛亮廟中,還有一顆落星石,相傳就是諸葛亮逝世時從天上隕落的一顆將星。此石表面突兀不平,形狀上小下大中間較窄,令人稱奇的是它的形狀跟五丈原的地形相似,頗有天命安排的意味。
魂歸定軍山
在從岐山縣城到五丈原時,出租車司機王師傅十分熱情地與記者聊起諸葛亮。他五六歲時祖父就帶他去諸葛亮廟,在他的記憶中,諸葛亮廟二三十年來幾乎沒有變化,若要說有什么感受不同,就是近些年來從全國各地前來拜謁的游客更多了,“尤其是前段時間諸葛亮廟會和清明節(jié),不少外地來的年輕人從縣城買了花,一路捧上原,就獻在諸葛亮衣冠冢前。”
諸葛亮廟博物館工作人員也介紹,每年農歷二月十九日至二月二十九日是五丈原諸葛亮廟古廟會,這項活動從明清時期延續(xù)至今,是當地民間為紀念諸葛亮而自發(fā)組織的。
諸葛亮去世前留有遺言,“葬漢中定軍山,因山為墳,冢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在勉縣定軍山下的諸葛亮墓前,記者同樣看到了來自各地的游客所獻的鮮花,大多數還附上了卡片,寫滿了追思。勉縣武侯墓博物館副館長陳曉莉向記者介紹,清明節(jié)前后鮮花已經撤過幾波了,但仍有源源不斷的游客自發(fā)地通過這一形式表達對諸葛亮的敬仰之情。
至于為什么諸葛亮特意要求將自己葬在定軍山,陳曉莉表示:“首先是因為漢中軍事地位的重要性。漢中是蜀漢北方的屏障,自219年定軍山之戰(zhàn)劉備取得漢中后,漢中一直是蜀漢重要的軍事重鎮(zhèn),自古都說‘若無漢中則無蜀矣,因此,諸葛亮要求將自己葬在這里,是表明他生死護蜀的決心。其次,從諸葛亮一生的經歷來說,他自27歲出山,到54歲病故于五丈原,在27年政治軍事生涯當中,漢中就是他最后近八年北伐的大本營根據地。北伐沒有成功,葬在北伐的根據地,也是激勵蜀漢將士不忘北伐大業(yè)。”
三國以后,定軍山成為歷代官員、百姓憑吊、祭祀諸葛亮的“圣地”,也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學意象,蘊含了對諸葛亮政治品格、人格魅力的追慕景仰之情。這種綿長的感情延續(xù)千年,依然深刻影響著今人。漢中、勉縣、岐山之行,幾乎每一個采訪對象都提到了諸葛亮遺命中的“冢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意思是冢墓只要能容得下棺木就好,穿去世時的衣服入殮,不需要其他器物陪葬。在他們看來,這是諸葛亮鞠躬盡瘁、克己奉公的高尚品格的最后呈現。
在三國這個群英薈萃的時代,英雄與英雄之間的殊死較量精彩絕倫,而他們惺惺相惜,更是為這個時代增添了不少魅力。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這話不假,但像諸葛亮這樣的人物,會跨越立場而被尊重、銘記。263年秋,曹魏以鐘會為主帥,率舉國之兵南下伐蜀,“至漢川,祭(諸葛)亮之廟,令軍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芻、牧、樵、采”。鐘會的行為,就是最好的證明。此后,這一禁令被世代傳承,嘉慶年間的漢中知府趙洵有感而發(fā),寫下對聯(lián)“水咽波聲,一江天漢英雄淚;山無樵采,十里定軍草木香”。
后人對諸葛亮北伐重新敘事、演繹、評價,產生許多不同的觀點。有人為北伐賦予了悲壯的色彩,凸顯了諸葛亮的忠與義;有人將北伐演繹為巨大勝利,將諸葛亮神化,稱他“多智而近妖”;也有人給諸葛亮祛魅,指出其在軍事戰(zhàn)略上、用人策略上的不足……歷史的真相、得失的評判難以一言以蔽,如今,我們重走蜀漢北伐之路,感悟其間的種種精神,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