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假鈔

張吉強

李亮在東山市場租了一個水果攤，售賣各種時令水果。這天上午，天空飄起了細雨，偌大的市場上沒幾個顧客，李亮坐在攤位后，身披一件薄襖，正昏昏欲睡呢，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叔叔，我買兩個梨。”

李亮趕忙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小男孩站在他的攤位前。

小男孩有八九歲的樣子，頭發像野草一樣凌亂，身上穿著單薄的外套，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李亮站起身，伸手扯過一個環保袋遞給小男孩，嘴里說道：“地道的黃金梨，三塊錢一斤，不甜不要錢！”

小男孩接過環保袋，沖李亮羞澀地笑了一下，然后隨便撿了兩個梨裝進袋子里，遞給李亮。李亮熟練地過了秤，對小男孩說：“一共兩塊一，你給兩塊吧！”

小男孩點點頭，把手伸進褲兜，掏出來一張百元大鈔。

李亮接過錢，先拿在手里晃了晃，又拿出驗鈔器驗了驗，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分明是張假鈔！

李亮掏出手機準備報警，這張假鈔不能再交還給小男孩，只能交給警察處理。

可就在電話即將撥出去的那一刻，他停下了動作。他看到那個小男孩正用清澈的眼神看著他，目光中充滿天真和無邪。

他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怎么會出來騙人呢？是不是家長在背后搗鬼？想到這里，李亮不由得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對，其中肯定有鬼，一個小孩兒，拿著一張百元大鈔只買兩個梨，這不正是把假鈔換成真錢的套路嗎？

李亮瞥了小男孩一眼，決定盤問他一下。

李亮把手機放回口袋，一邊佯裝找零錢，一邊和顏悅色地問小男孩：“小朋友，是誰叫你來買梨的啊？為什么只買兩個，夠吃嗎？”

小男孩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回答：“是我自己要來的。我爺爺又咳嗽了，記得以前他犯病時，只要吃上一個梨，咳嗽就會好很多。我就勸他出來買梨，可爺爺舍不得花錢，不肯來。于是我就趁他不注意，偷偷打開他的提包，從那沓錢里拿了一張來買梨。叔叔，這件事兒，你可得替我保密啊！”

小男孩臉上滿是真誠，不像是在撒謊的樣子。他的爺爺為何有假鈔？除了這張外，那沓錢里還有假鈔嗎？那些假鈔從哪里來的？這祖孫倆又經歷了什么？李亮的腦子里寫滿了問號。此時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那個“光棍”爺爺。

李亮很小的時候父母出車禍去世了，親戚朋友們沒人愿意收養他，村里一個“光棍”爺爺看他可憐，就把他領回了家。

在村里人的幫助下，“光棍”爺爺歷盡艱辛終于把他養育成人。成家立業后，李亮始終懷揣一顆感恩的心，他給“光棍”爺爺養了老送了終，村里誰家有困難，他也樂意伸手幫一把。

到城里來創業后，他依舊不改初心，這些年來幫扶救助過不少人。像今天這件事，擱在別人身上，可能早就把那個小男孩轟走了。可李亮卻動了惻隱之心，他決定搞清真相揭開謎團，如果真能幫到這祖孫倆，自己受點損失又算啥？

想到這里，李亮麻利地找好零錢遞給小男孩。小男孩接過錢裝進口袋，拎著梨興高采烈地走了。

目送小男孩走遠，李亮把水果攤交給老婆照看，然后自己偷偷跟了上去。

小男孩七拐八繞，最后走進了一棟居民樓的地下儲物室。李亮悄悄跟上去，聽到一陣咳嗽聲從一間儲物室里傳出來。咳嗽聲停下后，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這孩子，又亂花錢。爺爺不吃梨，你吃吧！”

只聽小男孩回答：“爺爺，我又不咳嗽，我不吃。你快吃吧，等你吃了梨不咳嗽了，咱們就回家！”

確定是剛才那個小男孩后，李亮伸手敲了敲那間儲物室的鐵皮門。那個小男孩打開門，認出來是李亮，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李亮趕緊解釋：“小朋友，是這么回事兒，我有個朋友住在這個單元的三樓，前段時間他喜得貴子，我今天來向他賀喜，但出門時走得急，到了這里才發現份子錢還差一百塊。我兜里的零錢倒是夠了，但給人家的紅包里總不能裝零錢啊。于是我就過來碰碰運氣，看看你們能幫我把這一百塊零錢換成一張百元大鈔嗎？”

這段話，李亮在來時的路上就已經編好了。他是想借換錢之機，探查一下小男孩他爺爺那沓錢里是否還有假鈔。

李亮話音剛落，那個蒼老的聲音就從儲物室里傳出來：“進來吧，我可以給你換錢！”聽爺爺這么說，小男孩趕緊閃到一旁，把李亮讓進來。

儲物室不大，約有五六平方的樣子，靠墻放著一張單人床，床上坐著一個老人。老人看上去十分蒼老，臉上布滿了皺紋，頭發幾乎全白了，下巴上掛著凌亂的胡子。老人從墻角摸過一個黑色提包，打開，從里面掏出一沓百元大鈔，哆哆嗦嗦地抽出一張遞給李亮。

李亮接過來，借著昏黃的燈光仔細一辨認，發現這張鈔票也是假的！他略一沉吟，不動聲色地把自己那一百塊零錢遞給老人。老人接過去數了數，然后小心翼翼地裝進提包里。

李亮在床沿上坐下來，和老人拉起了家常。他問老人為啥和孩子住在這黑暗潮濕的儲物室？老人嘆了口氣，跟李亮講了自己的遭遇。

老人叫孫鐵柱，今年六十八歲，家住惜平鎮孫家莊，小男孩叫凱凱，今年九歲，是他的孫子。

老人的兒子幾年前去水庫游泳淹死了，兒媳婦受不了打擊離家出走，從那時起他就和孫子兩個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十分清苦。

為了能讓孫子生活得好一些，今年他把自己的兩畝地全都種上了大白菜。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大白菜獲得了豐收。他把一些白菜賣給鄉親們，剩下的經人介紹全都賣給了一個叫王春發的菜販子。王春發派車把白菜拉走后，卻始終沒給錢。

老人去找介紹人，介紹人給了他王春發的家庭住址和電話，讓他自己去城里找王春發要。老人沒上過學，不認識字，活到現在還從沒出過惜平鎮，讓他獨自到城里來要賬還真打怵。無奈之下，他就去孫子學校給孫子請了假，讓孫子陪他一起來城里找王春發。

他們坐長途車來到城里后，按照介紹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王春發，王春發說那批白菜剛批發出去，錢還沒收回來，讓他兩天后再來拿錢。他本打算帶孫子先回家去，到時候再坐長途車來一趟，可由于孫子暈車暈得厲害，他只好打消了念頭。

他想找個小旅館對付兩晚上，哪承想，接連問了四家旅館，住宿費一家比一家貴，他來時帶的錢根本就不夠。

正發愁時，一個好心人聽說了他的情況后，說他家地下儲物室有張床，可以住宿，如果他們愿意，可以低價租給他們。就這樣，他和孫子在這間儲物室里一住就是七八天，其間往王春發家跑了好幾趟，最后總算把錢給要回來了。

本來呢，他們打算明天就坐長途車回去的，可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原以為睡一夜后會有所緩解，誰知今早起床后咳嗽得更厲害了。他聽說城里的藥貴，沒舍得去買，打算挨一挨，等回家后再找村里的大夫給開點藥。

講到這里，孫鐵柱無奈地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本來打算今天帶凱凱去動物園轉轉的，這孩子跟我出來一趟不容易，遭了不少罪。可我這一咳嗽，動物園也去不成了。唉，人老了不中用啦！”

聽爺爺這么說，凱凱懂事地說：“爺爺，我不去動物園，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李亮贊許地摸了摸凱凱的頭，安慰了孫鐵柱幾句，然后又問孫鐵柱：“那個王春發下巴上是不是長著一顆指甲大小的黑痣？”

“對對對！”孫鐵柱好奇地看著李亮，說道，“你認識他？如果你認識他，可以給他捎個話，告訴他做生意得講誠信，不講誠信，啥生意早晚也得黃！”

李亮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后就起身告辭了。

他來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然后對著手機怒斥了一通。掛斷電話后，他又來到附近一個藥店，買了兩盒治咳嗽的藥。

從藥店出來后，李亮蹲在路邊點燃了一支煙。

煙剛吸了一半，就見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胳膊下夾著個皮包從遠處跑過來。

見到李亮，中年男子觍著臉埋怨他：“哥，你和那個孫鐵柱是啥關系？咋這種閑事你也管！”

李亮站起身，伸出手指在中年男子的額頭上點了一下，怒道：“昧良心的事人人都可以管！”說完，見中年男子不吭聲，又說，“今天這事兒算你走運，碰上了我，不然的話，你就等著進局子吧！”

這個中年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王春發。

六年前，李亮剛開始在東山市場賣水果的時候，王春發就在他的旁邊賣蔬菜。

有一次，有個顧客嫌王春發賣的菜貴，抱怨了幾句，這下可把王春發給惹火了，他沖上去給了那個顧客兩拳。那個顧客也沒和他計較，一聲不吭地走了。

到了晚上收攤的時候，突然從遠處跑來幾個小混混，圍住王春發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王春發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李亮見狀不妙，趕緊沖上前，把王春發護在身下。剛好那時一個小混混拔出水果刀要捅王春發，結果那一刀捅在了李亮的大腿上。小混混們見捅錯了人，一哄而散。

李亮被送進醫院住了好幾天。由于替王春發擋了一刀，王春發對李亮感激涕零。李亮剛出院，王春發就迫不及待地和他成了拜把子兄弟。

李亮把手里的半截煙掐滅扔進垃圾桶，板著臉對王春發說：“到底咋回事，老實交代吧！”

王春發說，他從孫鐵柱那里一共收購了四千斤白菜，按市場價應付給他兩千元錢。本來呢，他沒打算給假鈔，可最近他的生意遇到了點問題，資金都被套進去了，實在拿不出錢來，加上孫鐵柱幾次三番地往他家跑，讓他煩不勝煩。剛好去年他妻子讓人給騙了，收回的貨款中夾帶著兩千多假鈔，一直放在家沒銷毀，于是他就用那些假鈔把孫鐵柱給打發了。

聽完王春發的話，李亮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人家騙了你，你就再騙別人啊？！你看看那個孫鐵柱，靠種白菜掙倆錢拉扯孫子容易嗎？你怎么好意思下得去手！”

“唉，都怪我一時糊涂！”王春發小聲解釋道，“不過說實話，我要真想用那些假鈔去騙人，也不會等到現在。我現在是真的一分錢也拿不出來啊！”

李亮嘆了口氣，說道：“兄弟，你知道哥哥的為人，這么多年來，哥哥從來沒干過一件虧心事。所以，哥哥也希望我的家人、親戚、朋友也都能像我一樣，光明磊落地做人，合法依規地掙錢。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哥哥真心不希望自己朋友圈里的人會做出這種令人鄙夷的事情！你明白嗎？”

王春發聽罷羞愧地低下了頭。

李亮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沖他晃了晃：“我卡里有錢，先提出來給你用！”

兩個人先去銀行取了錢，然后找到孫鐵柱。

孫鐵柱看到王春發又來給他送錢，驚得嘴巴半天沒合上。王春發把來龍去脈跟他講了一遍，最后說：“孫大爺，我對不住你，你報警讓警察把我抓起來吧！”

孫鐵柱嗔道：“抓你干啥？人的一生誰敢保證不犯錯誤？有錯就改，就很好嘛！”

王春發更加愧疚難當，他拿過那些假鈔，一張一張地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