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策劃”

邵艷云

菊香阿婆今年七十有二，是個“樂天派”。阿婆的老伴走得早，由她一手帶大的孫子這幾天也要到外省去上大學了。把孫子送上火車的當天，阿婆就宣布了一個消息：“大孫子出發了，我也打算去旅游一趟！”

一周后，菊香阿婆穿著兒媳婦給自己買的防曬衣，背著雙肩包，拖著旅行箱，上了旅游大巴。

她是最后一個上車的，其他游客都已經坐好了。一上車，菊香阿婆就熱情地和大家打招呼。說也奇怪，除了司機和導游回應她外，其他人竟然好似沒聽到一般。出發啦！導游起身拿起話筒，車廂里立刻響起她熱情洋溢的聲音：“叔叔阿姨們，大家好！我是本次行程的導游小雅，這位是我們的司機王師傅。在未來的四天里，將由我和王師傅一起為大家服務。希望各位可以把安心交給王師傅，把放心交給小雅，我們會一起努力把開心還給您！”

“說得好！小雅姑娘，我們現在就開心起來吧，你給大家唱首歌唄！”菊香阿婆站起來大聲說。

小雅立刻響應，落落大方地唱了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小雅唱完，菊香阿婆自告奮勇接過話筒，來了一首《咱們工人有力量》。

“叔叔阿姨們，大姐唱得好不好啊？”見沒人回應，小雅又說：“哪個叔叔阿姨也來表演一個唄？”還是沒人回應……

菊香阿婆見這情景，轉過身笑瞇瞇地和后面的一對正在低聲聊天的老夫妻說：“大哥大姐，兩個人聊天有什么意思啊，給我們來個《夫妻雙雙把家還》吧？”

沒想到，他們倆竟然瞪大眼睛，擺擺手，異口同聲地說：“不來不來，搞得開演唱會一樣，吵都吵死了！”

“是的呀，在家就討厭樓上那家的小孩子一下跳繩，一下彈琴的。好容易出來了，還不消停……”后面坐著的一個大姐也抬起頭冷冷地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好幾個游客都接了腔，這個說：“我們隔壁那戶，可喜歡八卦了。那天我就是和老頭說話聲音大了點，她竟然和別人說我們夫妻關系很差，一天到晚吵架……”那個講：“你們這個還算好了。前兩個禮拜，我的小孫子出生了，多高興的事啊！我們老兩口包裹都準備好了，打算他們出院了就搬過去，好好表現一下。沒想到，兒媳婦說，出院后直接住到月子中心去，那里照顧得更專業。我們怎么不專業了？兒子就是我一手帶大的，培養成浙大生嘞。月子中心，一個月毛三萬塊啊！好像我兒子賺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唉，眼不見為凈，出來旅游透透氣……”

好端端的一場“音樂會”，生生變成了“牢騷會”、“控訴大會”……

大巴開了一個多小時，有人提議想“方便方便”，王師傅把車駛到了就近的服務區。菊香阿婆去完廁所，站在路邊活動筋骨。小雅走到她身邊，說有事和她商量。原來這次旅行，菊香阿婆報的是老年散客團，游客們大多數是夫妻倆參加的，車上就她和一個叫蘭英的大姐是一個人。所以，小雅建議，這次旅行讓她倆住一個房間，一方面可以節省點費用，另一方面，兩個人還可以互相照應。這么一舉兩得的好事，菊香阿婆當然答應了。

“姑娘，想當年我們出來旅游，一上車就唱歌、唱戲、講笑話，開心得很。這些人咋回事啊？”菊香阿婆說。

“阿婆，你說的，我懂，也能理解，只是……”小雅苦笑著吐起了苦水……

第二天上車后，小雅拿起話筒，照例問候大家，照例只有菊香阿婆熱烈響應。

“估計有幾個叔叔阿姨還沒怎么睡醒，那我們做個晨間運動清醒一下吧！來來來，伸出你們尊貴的雙手，摸摸脖子，項鏈在不？摸摸耳朵，耳環在不？左手摸摸右手，手鐲、手表、手鏈、戒指，看看都在不……”在小雅問、大家答的過程中，車上的氛圍慢慢好了一點。

“叔叔阿姨真棒，自己的個人物品都管理得很好，到目的地還需要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大家檢查一下安全帶，先睡個回籠覺。”小雅說完，菊香阿婆突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對小雅說：“姑娘，車子能不能掉個頭啊。我一個東西落在酒店了，要回去取一下。”

“啊，什么東西？”小雅忙問。

“是……我的一條短褲。”菊香阿婆輕聲說。

“短褲？哎呀，阿婆，要不算了吧！”小雅安慰道。

王師傅聽見她們的對話，說：“是的呀，我們已經上高速了，現在如果掉頭回酒店，可要繞一個大圈子呢。這一來一回的，可以給您買一打短褲了！”

“不是……我……我那可是一萬塊錢的短褲。”菊香阿婆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這下，所有的游客都精神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一萬塊的短褲，這也太稀奇了。這短褲有啥功能嗎？能紫外線消毒？”“是什么特殊布料，納米材料？”

這時，菊香阿婆才說明，不是大家以為的那樣，而是她的短褲里放了一萬塊錢！

一萬塊錢！那干嗎放短褲里呀？大家面面相覷，更奇怪了。

“說來話長，出發前幾天，我要去銀行取錢。兒媳婦一聽，笑話我太老土了，現在誰出門還帶現金呀，都是手機支付。她要微信轉給我，我呢，當然不要。想當年，兒子上大學，我就是這么把錢縫到他大衣里的。兒媳婦聽了，就提議我倆打個賭，她給我一萬塊現金，看能花掉多少。還說‘不要到時候，一分沒花，丟嘍！那會兒，我想，‘我吃過的鹽，可比你吃過的飯還多呢。必須給她上一課！我為保險起見，就縫在了短褲里。記得我昨天晚上把短褲拿出來過的……”

小雅拿出手機，問明白菊香阿婆住的是幾號房間，趕緊聯系酒店，讓工作人員去看下。

過了一會兒，酒店那邊來電話了。大致意思是，1806房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連床墊都掀起來檢查了三遍，就是沒有菊香阿婆說的那條“萬元短褲”。

立刻，車上嘩然一片。

菊香阿婆聽到消息，萬分沮喪：“唉……還真給兒媳婦說著了，我這老臉這回丟大了！”

到目的地已是中午，大家到飯店用午餐。飯桌上，菊香阿婆精神萎靡，一手托著頭，一手拿著筷子在飯碗里扒拉著，室友蘭英給她夾了塊雞肉，勸她說：“大姐，人是鐵飯是鋼，不管怎么樣，飯還是要吃的。這個雞肉挺不錯的，你嘗嘗。”

“妹子呀，我沒心情，也沒胃口。別給我夾了，我吃不下……”菊香阿婆皺著眉頭，苦著臉，邊說邊扯了一下防曬衣的帽子。

哎……帽子被啥勾住了？有點沉。菊香阿婆又扯了一下。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噌”一下站了起來，三下五除二就脫下了防曬衣，一抖，“啪嗒”一聲，一個東西從帽子里掉了出來！

菊香阿婆彎腰拿起一看，激動地大叫起來：“我的短褲！在這里！”

小雅聽了，快步走了過來，也跟著歡呼起來，“找到了！太好了，太好了！”

其他人聽說菊香阿婆的“萬元短褲”找到了，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阿婆，兒媳婦那邊能交代得過去了，你現在可以安心吃飯嘍！”

別說，這么一折騰，菊香阿婆還真感覺餓了，她把東西往背包里一塞，夾起碗里的雞肉就往嘴里塞。

飯后上車，大家從菊香阿婆身邊經過，都不約而同地朝她或點點頭，或饒有趣味地笑笑。有個大姐還湊過來叮囑她說，短褲這種貼身穿的東西，可不敢亂放哦……

這一天的行程結束了。回到酒店，大家剛打算下車，隔壁座位的大叔故作嚴肅地走到菊香阿婆身邊，說：“大妹子，今天晚上你的‘萬元短褲可千萬要放好哦，明天我們又要換地方了……”

“大哥放心，那一萬元我已經讓小雅姑娘陪我去銀行存上了。看樣子，我們這種老觀念是要改改了。兒媳婦說得沒錯，還是要與時俱進啊！”菊香阿婆紅著臉說。

第三天早上，大家來到景點門口，小雅提醒大家，這里的行程有點長，而且不走回頭路，建議大家去入口的廁所“方便”一下，再輕松出發。

車子開出不久，“哎呀……”菊香阿婆又大叫起來。“呀，是不是你的‘萬元短褲又不見了？！”后座一個阿姨站起身問。“不是不是，這次是……是我的手鐲，手鐲不見了。”菊香阿婆輕聲說。

“阿婆，你再好好看看，手鐲會不會放背包里了。”小雅提醒她。

菊香阿婆連忙拿過背包，七七八八的東西都倒了出來，一通翻過后，沮喪地說：“沒有……早上在車里做操的時候還在的，估計是在景點丟了。”

“應該不會吧。我和你一起上廁所，洗手的時候，你不是拿下來放在洗漱臺上了，我記得提醒你戴上的。”蘭英大姐說。

“對哦，那……會在哪兒呢？”菊香阿婆的眉頭都打結了，“估計這鐲子和我沒緣分。就是太對不住樓上李大姐女兒的一番好意了。當時我就說，我這人馬大哈，戴不了這金貴玩意……”

原來，菊香阿婆的鐲子是樓上鄰居的女兒送的，所以她非常看重。這下，車里的人們紛紛議論起來，都夸贊菊香阿婆的鄰里關系處得好。

“哪里啊，剛開始，我們樓上樓下關系也不好的。這個李大姐超級愛干凈，每周都要洗床單，還喜歡手洗，晾在陽臺上，好幾次把我曬在外面的衣服都打濕了。我兒媳婦上去說，還被李大姐罵了一頓。那次，看天氣好，我把幾床蠶絲被拿出去曬曬，她竟然又把床單濕漉漉地掛出來了，搞得我家的蠶絲被都濕了。兒子忍不住，抱起被子沖上去，打算拿給他們看。敲他們的門，不開門不說，還說和他們沒關系。就這樣，關系更僵了。”

大家一聽，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追問后來發生了什么。

“大家樓上樓下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們自己小心一點嘍，平時盡量不打交道。不過，一天晚上，我們正在客廳看電視，只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看是李大姐。原來，她老頭洗完澡，走出衛生間時，不小心摔倒起不來了。她家女兒又在外省上班，所以想讓我們幫忙送下去醫院。人命關天的事，兒媳婦二話不說，拿起車鑰匙下樓開車，兒子上樓背她家老頭。送到了醫院，一查是右腿粉碎性骨折。她家女兒趕來后，買了好多東西來感謝我們，還特意送了我這個鐲子。現在，我們兩家處得和一家似的。這次鐲子丟了，真是對不住姑娘的好意啊！”菊香阿婆拍拍腦袋，惋惜地說。

回到酒店，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大家辦好入住，就急匆匆地回房休息去了。

突然，旅游群里發了一條信息，點開一看，只見圖片上一只手臂，仔細一看，手臂上還套著一個玉鐲子。再看是誰發的，“菊香阿婆！”接著，群里發來一條語音：“哈哈哈，我的鐲子找到了。今天早上，蘭英提醒我的時候，我就把鐲子戴上了，擼到了手臂上，衣服穿好忘記放下來了，剛剛脫衣服的時候才發現。笑死我了。哈哈哈……”

群里炸鍋了一般，好不熱鬧……有人還提議，明天要回去了，大家一大早集體到菊香阿婆房間里，幫她整理東西！

菊香阿婆嘻嘻哈哈地挨個回復，群里很是熱鬧了一陣子。

第二天，大家吃好早飯，陸續提著行李到酒店門口集合。見到菊香阿婆，大家異口同聲地提醒她東西拿齊了，不要再掉了什么才好！

“哎呀，都拿齊了！”菊香阿婆癟著小嘴說。

幾天相處下來，蘭英大姐和菊香阿婆已經成了好朋友，為了聊天方便兩人坐在一起。蘭英大姐拿出一盒蜜餞，正想遞給菊香阿婆，忽然驚奇地發現，眼前的菊香阿婆變樣子了！再一細看，是她的假牙不見了！

“哎呀……要命了，我早飯吃好，回房間漱了下口，把假牙放酒店了。”菊香阿婆一捂嘴巴，尷尬地說。

“那趕緊問下酒店吧！”蘭英急切地說。

菊香阿婆擺擺手，說家里還有一副，反正吃東西也不是很受影響。

“那怎么行？假牙可不便宜，我來安排吧。”小雅轉過頭說。

車子在高速上行進著，突然莫名震動了幾下。王師傅打起了雙跳，開到就近的服務區停下來檢查。原來是火花塞出了問題，需要馬上維修。小雅向大家做了解釋，招呼一行人在服務區大廳里休息。直到下午三點多，大家才坐上回程的大巴。

剛坐定，菊香阿婆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下手機，來電話的是兒子，說家里怎么寄來一副假牙？母親沒出什么事吧？

“小雅姑娘，太感謝嘍！你還真把我的假牙寄回家了！”菊香阿婆放下電話，感激地對小雅說。小雅笑笑：“不客氣，應該的應該的。”

“哎喲，人未到，假牙先到，是不是把你家人嚇得半死啊？”身旁的一個大叔說道。

后座一個大姐也說菊香阿婆太好玩了，這次出來旅游四天，天天有她的突發狀況，都要回家了，還鬧這么一出。也有人忍俊不禁地說，這次旅游回家，有好幾個笑話可以和鄰居說了。

“咱們要感謝菊香大妹子嘍，讓我們每天有樂子！就是以后出門可要多個心眼，老這么丟三落四的，可不好啊。哈哈……”坐在后排的一個大伯說。

大家越說話越多，車上的氣氛熱得一塌糊涂。

“是的呀，我們倆本來就是剛和兒媳婦鬧完矛盾，出來散散心的。這幾天，我們也想通了，不要一味地覺得自己肯定比年輕人厲害，還是要多溝通多交流。”一對旅行中一直沉默的老夫妻說。

“還有鄰里之間，也要相互包容，古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哦！年紀大了，把自己活成老頑固就不好玩了。菊香阿婆說的鄰居之間的事，我也遇到過，她處理得就比我有智慧。”另一位大叔感慨地說。

“是呀，我提議，這個旅游群先不要解散。以后有活動，我們還一起，特別是‘氣氛擔當菊香妹子！”

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

菊香阿婆見狀，拿起話筒，說：“大家都誤會我了！其實啊，我沒有那么慌手慌腳呢。這幾天發生的事，除了‘萬元短褲那次，其余的都來自一個‘精心策劃！”

啊？策劃？什么策劃？

“我哪有策劃的本事啊，都是小雅姑娘的功勞！第一天上車，她就發現大家好像心情都不怎么好，為了能讓我們開開心心旅游，她就特意策劃了‘每天一樂，找到我幫忙配合。我呢，覺得這樣也蠻好的，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更應該懂得快樂的重要性呢！我就照做了……這次出來，我們遇到了一個好導游！她不光帶我們游覽大好風光，還給大家解除了心理疙瘩！”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師傅說：“嘿，小雅可是我們旅行社的金牌導游，貨真價實！”

小雅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車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