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琦
等待
如果需要等待,我們總愿意選擇一個標志物。或者一只郵筒邊上,或者一盞路燈底下,或者某個銀行門口。那日,我在山門外等記者,選的就是一株木棉樹下。不過,那一樹在半空中燃燒的紅花沒有得到細致的欣賞,地上零星的落花也無人彎腰俯看。賞花這件事,需要閑適的心情,等待中的我顯然并不具備。我只顧著翹首看一輛輛疾馳而來的小車,仔細辨認它們的顏色、車型和車牌號碼,然后一次次失望。時間緩慢流過,一頭名為“焦慮”的小獸似乎正在慢慢長大。
“唉!”幾乎就在我嘆息的同時,一朵花從空中跌落,嘭的一聲重重地砸在地上。我被嚇了一跳,忍不住靠前兩步,蹲下身去,撿起那朵落花。這碩大的木棉花從那么高的地方墜下,竟然毫發無損。這是一朵簡單的花,兩指寬的紅色花瓣,綠色花萼。幾乎所有的落花都能喚起人們心里的嘆惋和憐惜,但木棉花顯然不是。我不止一次看到人們撿它,放在菜籃子里,紅艷艷的一片。也有人用竹簽子把它串起來,串滿了,彎成一圈提在手里,好像提一串活蹦亂跳的魚。人們說,這木棉花可以炒著吃、煲著吃,能祛除身體的濕氣。在南方人眼里,“濕氣”是一個與生俱來的概念,人的一生,就是與體內各種“濕氣”斗爭的一生。
又一朵花嘭地落下,濺起不小的回聲。現在,我有兩朵木棉花了。它們剛離開枝頭,就像魚剛離開水,新鮮得仍然可以聽到浪花的奔流。我端詳這兩朵花,它們一模一樣,一朵是另一朵的鏡像,像是從同一個母體里同時出生的孿生子。它們雖然掉落,但體內依然有生命的力量,不會一下子就萎謝掉。我該拿它們怎么辦呢?好像每一次鮮花在手,都會有這樣的問題在我心里萌發:該拿它們怎么辦呢?不管如何小心妥善地呵護,還是阻止不了一朵花的衰敗、枯萎。但我也不想縱容自己往這個方向繼續想下去,那是林黛玉的方向,不是我的。
虛構的猴子
“禁止投喂、挑逗猴子,以防被抓傷。”
當記者把這句話一字一字地念出來時,我們都笑出了聲。記者說:“這山上還有猴子嗎?”領導說:“有,應該有好幾只。”導游說:“可能只有一只了。”
為了一只猴子鄭重其事地豎立一塊警示牌,這件事顯得有點好笑。當然,作為土生土長的當地人,我是見過這山里的猴群的。那應該是二十年前了,景區剛開發,引進了一群猴子。關在一個并不嚴密的大鐵籠里,游人可以隔著籠子給它們投食。我曾經把花生放在手里,攤開手掌過去,猴子便伸出爪子取食,彼此間完成一次愉快的互動。但就有那種促狹的游人,手里攥著東西遞過去,等猴子要取的時候,卻又縮回來。如此三番,猴子便發怒了,瞅準時機,爪子閃電般出擊,抓傷了游人。此類事件一多,猴子就成了頑劣的代名詞,大家只是遠遠地看著,互相扮鬼臉、怪叫。后來不知是鐵籠銹壞還是疏于管理,猴子走失了。偶爾會見到一只,端坐在高高的樹上,警惕地辨認著樹下的過客,像在尋人,又像在等待。
有好多年我沒在此山中見過猴子了。這山脈據說方圓三十七平方公里,以丹霞地貌為主,赭紅色的山峰有各種陡峭,亦有蒼莽林木。幾只猴子隱入山林,如同魚被放歸茫茫大海,要再尋找,恐怕是很困難的事情了。
如果猴子也像人一樣會懷舊,也許會回到鐵籠附近,緬懷從前的日子。依稀記得當年被我喂過的那只猴子,清亮的眼睛里總是閃爍著不安,抬眼看人時,額頭上就浮現出幾道抬頭紋。那時我很年輕,未為人母,尤其愛看猴媽媽給小猴子捉虱子的樣子。有時它趕著孩子在籠子里玩,有時讓孩子吊在自己的脖子上,抓著籠子頂上的鐵條蕩來蕩去。那小猴子又膽小又愛玩,常常被嚇得吱吱地叫。導游提到的僅剩的那只猴子,是不是我喂過的那只?還是那只總是兇著一張臉的猴王?它有很強的攻擊性,幾乎把所有的男游客都視為潛在的敵人,看見誰都齜牙咧嘴的。據說也是它最先逃出籠子的。那其他的猴子都去哪兒了呢?是在山林里瀟灑快活,還是被人捕捉去了?那也是一個小型的家國啊,也會有相親相愛或者互相傾軋。如今,卻消失得干干凈凈。
二十年前的事情,想起來令人恍惚。每次跟人說喂猴子的經歷,別人都不相信,以為是我編造出來的。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從警示牌下繞行,沿著人工步道往山上的寺廟走時,我對于猴子的存在,也產生了懷疑。也許我們經歷過的一切,都是虛構的。那只虛構出來的猴子,如今正在我想象的樹林里蕩秋千。黑夜來臨,它也將棲身于我想象中的山洞。想象,如同一束微弱的光,其所到處,即使是最黑暗的地方,也會被照亮。
瓦片
瓦片的形狀如同有弧度的書頁,總是以一種整齊排列的方式出現。小時候,我去看過一個制作瓦片的作坊,竹子加油氈布搭蓋的簡易棚子,里面壘著一墻墻的泥瓦。一個人將泥坯子灌到一個圓形模具里,然后用工具使之旋轉起來,多余的泥便被甩出來。脫去模具后,地上就有了一個圓筒形的瓦坯。瓦坯晾干后,那人用一柄木槌輕輕地敲擊它,圓筒就裂成四塊泥坯了。這泥坯還得經過高溫燒制,才能成為一片真正的瓦。
去所有的古鎮旅游,黛瓦粉墻幾乎都是不可缺少的元素。那些瓦片一頁頁排列成屋頂,屋頂便也成了一本向下攤開的書。每一本書,都記載著一幢房子的歷史變遷,記載著房子里的悲歡離合。這樣一想,瓦片作為記憶的鱗片,是不應該被忽視的對象。
瓦片可以算是最早進入我的視野的事物之一。當我還躺在搖籃里的時候,張開眼睛就能看見屋頂上的瓦片。當我尚未認識它的時候,就已經熟悉了它。它們通過巧妙的堆疊,起到了遮風擋雨的效果。那時我還看不清瓦的全貌,如今想來,在屋子里往上看,大梁和桁條構成了骨架,而瓦片則是一環環的肌肉——我們就像是在一條鯨魚的內部生活著,點煤油燈,講飄忽的故事。不過,直到現在,我也并沒有見過真正的鯨魚,一切仍然只是基于想象。
瓦片作為書頁的想象,似乎在山中的寺廟落到了實處。在一間耳房里,我看到了一垛黃色的瓦。那瓦片微微隆起的一面,用毛筆寫著一些字。我彎下腰去讀,佛光普照:某某某闔家,身體健康、學業有成、萬事如意、大吉大利。再讀幾片,內容都差不多。字寫得一般,墨水沒有外溢,幾乎都被瓦片妥善地吸收了。在這樣的“書頁”上,看不到屬于毛筆書法的那種筆鋒、枯筆之類的技術層面的東西。字就是字,簡單、樸素,只為了表達字面意思。
我忍不住問住持:“這些瓦片是用來干嗎的?”
“這是祈福瓦片,準備用來替換大殿上的舊瓦。”
“就這么直接換上嗎?”
“不,外面還要封一層釉。”
我們一路走入寺廟,大殿、偏殿、回廊。這山有很多洞室,各種殿堂依洞室而建,可以節省很多磚瓦用料。抬眼看屋頂,那瓦片的排列跟我們家老屋的幾乎一樣。不同的是,老屋的瓦片是黑色的,這里的瓦片是金黃色的,與整個殿堂里的莊嚴、肅穆相適宜。
每一片瓦上,那層金黃色的釉質后面,就封著那些質樸的愿望。每日,殿堂里佛號聲聲,香煙繚繞。遠道而來的香客在蒲團上跪下、合十,喃喃祝禱。在瓦片上寫著的那些名字和愿望,就這樣日日被這些虔誠和慈悲熏陶著。
寫字
當住持寫下“觀自在”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筆在微微顫抖。他并不自在,我想。但我不知道,讓他感覺不自在的到底是什么。也許是因為領導、記者,或者,我?我并不懂書法,但領導和記者都是書法愛好者,住持也是。三個人在寺廟的畫室里討論要寫點什么。住持忙著把一些感覺可能礙事的東西從桌子上清理掉,從另一個房間取來兩種不同質地的宣紙,在桌子上鋪開,擰開墨水瓶,選擇合適的毛筆。
第一個寫字的人是記者。他顯然對“現場揮毫”這件事了然于胸,拿起一桿筆,那筆頭如同木棉花一般大小。他看了看筆,又略微打量了一下紙張,便飽蘸了濃墨,在紙上果斷又從容地寫了一個“禪”字。嗯,在佛門之地,寫這個字甚是相宜。大家都喝一聲彩。
住持是第二個寫的。我這個不懂書法的人都能看出,他寫的字并不算好,起碼與墻壁上掛著的、據說是他臨摹的《蘭亭序》相去甚遠。也許他只是有點緊張。一個緊張的人,恐怕此刻是無法“觀自在”的。不過,出家人不是應該很淡定的嗎?在寫字的過程中,他似乎總是心神不寧。也許是因為手機不停地振動,他寫幾筆,又把它摁掉。三個大字終于落到紙上,他臉上流露出一點赧然,試圖用筆去做一些修補。這時,手機又振動,他拿起來說:“是誰一直在找我?”
他沒有接聽電話,但是看了幾個信息。并且將一些語音信息外放出來。其中有一段是:你得派人來看看,這里倒了一棵樹,把路攔住了。
我有點啞然失笑。看來,當了住持的出家人也不清閑呀。上面來了領導視察,他得接待;寺廟的瓦片壞了,他得安排更換;就連一棵樹倒了,他也得處理。一棵在春天倒下的樹,可比木棉花墜落的聲勢要大得多。那會是一棵什么樣的樹呢?也許是老朽了很久吧,也許它想著撐過去年冬天就好,卻沒有想到自己終究撐不過春天。昨天半夜,我曾被窗外的雷電和風雨驚醒,也許是一道閃電劈中了一棵風華正茂的樹呢?
就在我走神的時候,他已經換了一支細筆,準備落款。那棵倒下的樹似乎就橫亙在紙上,他幾經猶豫竟落不下筆。導游在旁邊小聲地提示:“今天是春分。”他轉過臉,有點茫然地問:“哪個分?”
我忍不住在心里輕輕地笑了,看著他一筆一畫地寫下了落款:癸卯年春分。我認出了,他的字體與寫在瓦片上的那些樸實的字體一模一樣。我想,一個出家人是如何感悟春天的呢?當寫下“春分”的時候,他的心里,會有繁花盛開嗎?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