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體裁中,小說是最具包容性和開放性的。正因如此,小說成為現當代份量最重的文學樣式,占據著世界文壇的半壁江山。大理,是詩意棲居之地,歷來詩歌與散文繁茂,小說相對孤獨。即便如此,仍有數十名寫作者守著小說這株大樹,數十年如一日,在云南乃至中國小說的版圖中有半席之地。隨著《大理文化》的開放與包容,有些外地作家也將小說佳作惠賜。如此,2023年度《大理文化》的小說欄目便呈現流光溢彩的狀態。
以當代大理為題材的小說呈現了獨創性和多元化
2023年第1期編發了隆林剛的《殊途》,這篇小說是本期中的亮點,關注了“新大理人”的生存狀態。大理是他們的“詩和遠方”,也是他們的“療傷之所”,也是他們的傷心之地。在表現手法上,也有了大膽的突破,完全打破了時間順序,增加了寫作的難度,同時也增加了閱讀的難度,值得嘗試和探索。
2023年第2期編發了言子的《言子小說三題》。與傳統小說不同,小說節奏緩慢,語言簡潔干凈,有散文化的筆觸,有憂傷的色調,孤獨的氛圍。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為情所困而不可得之人。《水袖》中的向寒波,對曾經的婚外情人有著深沉的負罪感,這種無奈的負罪讓他在大理古城療傷卻使傷痛更為清晰。《悅》和《電影》中的主人公空翠,是對情感要求相當純粹的人,她的單相思顯得很蒼涼,卻又在她空寂的人生中注入生氣。她對青年時代曾經見過的穿盤扣布衣、系銀灰色圍巾的文藝青年念念不忘,直至漸漸老去。或許,這就是理想主義者的憂傷吧!向寒波和空翠,他們的憂傷是能引起共鳴的,這組小說,確實能打動那些漸漸老去的靈魂。人生總有些得而復失的情感,或者未曾得到的情感,它們長駐在我們的生命中。
2023年第2期編發的蘇金鴻小說《水月觀音》,比之他之前的小說有突破,語言干凈不少,也是篇完整的小說。有故事、有情節、有人物、有對話、有環境描寫,這些都是傳統小說的要素。小說講大理的小伙子在上海打拼,被老板的女兒死心塌地愛上,然后兩人回大理省親的故事。故事中小伙子是復旦大學畢業的博士,身高一米八,長得俊朗,算是才貌雙全。女的是東北人,父親是公司老板,也是相貌出眾,有情有意,這兩人的結合像“金童玉女”。小說從兩人坐飛機開始,一直到昆明,到大理,到小普陀、南詔風情島、雙廊天生營、雪梨樹村、雞足山、巍寶山、大理古城,逛了個遍,就像個導游帶著讀者游玩了一通。不過作為大理本地人,仔細讀來,卻覺稍顯平淡。非常完美的愛情、非常完美的旅行,人物缺乏個性,情節不夠跌宕。人生很完美,既能坐擁江山,又能坐擁美女,加上還很有錢,想在大理買地就買地,買鋪面就買鋪面,簡直就是無所不能。感覺缺少人間煙火氣,更像是一部宣傳大理風光的電影劇本。小說對于人性的開掘和藝術的處理稍顯不足。
2023年第12期編發了楊騰霄的《古樂》,小說講述一位從省城退休回大理的老干部,用洞經古樂寄托余生,在為亡人彈奏洞經古樂時,見到了初戀情人的照片,引出了年輕時的凄婉愛情,卻又與大理鄉間的晚年生活交織。我們日常接觸的洞經古樂,其實也是在大理地區葬禮上時常演奏的傳統古樂,這個退休老人也經常在葬禮上演奏洞經。小說開頭說:“他不在乎是誰死了,他只關心他的二胡,他的鼓,對于他來說,哪里有人去世了,他帶著鼓和二胡過去送一程,只是完成了主人家的一項邀請罷了。”而這天,他送葬的對象,竟然是他一直牽掛的初戀情人。看到遺像的那一瞬間,老人的心被狠狠抽了一下,讀者的心也被狠狠地抽了一下。接下來的回憶和敘述也就自然而然。文章的結尾,主人公把洞經古樂和大理石畫結合在抖音上發布,看上去似乎和時代接軌,可是他又拒絕了紛紛擾擾的來訪者。這似乎在暗示一個矛盾,在社會飛速發展,各種時尚元素撲面而來的時代,傳統和流行,年老和年輕,似乎成為了遙不可及的兩端,這就是社會面對的難題。隨著老齡問題的日益凸顯,矛盾日益加劇,養老,也成了社會關注的焦點。
紅色題材小說在藝術性的開掘上有突破
2023年第3期胡子龍寫的小說《我心依舊》是個紅色題材的小說,其優點是兩條線索交替,女紅軍的故事與紅軍后人生活交替進行。紅軍故事寫得真實可信,有地域特征。紅軍后人的故事有點離奇,明顯有著“編故事”的痕跡。總體而言,是篇成熟的小說。
2023年第11期胡子龍的《起義》也是篇紅色題材小說。本篇以國民黨滇軍起義將領講述北上抗日的紅軍經過云南時,滇軍圍追堵截的過程,從而得出“紅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紅軍必勝”的道理,也為起義將領謝成武在東北戰場上率部起義埋下伏筆。作者沒有正面強攻,而是劍走偏鋒,通過在省史志辦的重孫子到省干休所找到太爺爺謝成武,與他一起重走當年圍追堵截紅軍的道路,邊走邊講述,講究小說的敘事策略,是篇獨到的戰爭小說。作品語言曉暢精到,敘述張馳有度,結構回環往復,是篇有力度的成熟作品。
2023年第12期,張樹超的《獅子山》也是篇紅色題材小說。作品寫的是解放軍在云南繳匪的故事。故事情節不復雜,但很悲壯,小說中的主人公和另一位士兵都在戰斗中失去了年輕的生命。作品表現了一代代共產黨人前赴后繼,為了實現建立新中國的革命理想奮不顧身、拋頭顱、灑熱血的英勇精神。小說也注重細節和人物的心理描寫,沒有干巴巴之感。
農村題材呈現了社會轉型期鄉村生活的豐富復雜
2023年第7期楊敏的《清水荷花》講述了弄溪村的蘭英和長武夫妻兩人大半生的情感糾葛。因為生活的重壓,他們都做了鄉間為人所不齒之事,因為誤會和相互不理解最終離婚。此故事中,我們看到了鄉村的日常生活貌似波瀾不驚,又處處步步驚心,處處充滿人生的無奈與變數。女主人公蘭英在丈夫長武的慫恿下,私藏了鄰家的雞,事發后長武卻裝好人,將責任全推給蘭英。這種“偽善”的行徑導致他們的婚姻徹底破產。身為底層人物,如何活得有價值、有尊嚴,是作者思考的問題。
2023年第7期尹祖澤的《盧夫和他的工具》,以工具的變遷為主線。盧夫手上的工具從鋤頭到鐵鏟,再到城里建筑工地的磚刀,后來他憑借自身的努力躋身工地管理層,又在中途經歷變故返鄉創業,他的工具在不斷變化,最后變成了鄉村農家樂的菜刀和鍋鏟。作者所寫的盧夫的工具變遷,也是時代的印記。他將時代浪潮和社會變遷隱喻其間,以小切口引出了農民與農民工,鄉村與城市的變奏等宏大主題。
同期譚巖的《一條魚》也是個鄉村題材,農村女孩小玉,在城里打工,第一次掙了錢,便給爺爺買了他愛吃的魚,而且是活蹦亂跳的的魚,想著爺爺肯定高興。豈知爺爺把魚扔在地上,讓她回校讀書。由此引出問題,農村女孩是該繼續讀書還是早日掙錢。從讀者的角度而言,當然是繼續讀書,但是讀書的錢從哪里來,讀了書后找不到工作怎么辦?這又是鄉村普遍面臨的現實問題。
2023年第4期查俊華的《啞巴說話》是篇故事性很強的小說。啞巴的出現開始就有神秘色彩,接著村里發生兒童失蹤案件,啞巴成為懷疑對象,但故事又重新岔開。直到石磊和月仙的孫子小扣子失而復得,啞巴再次成為懷疑對象。小說呈現了開放性的結局,啞巴可能是拐賣婦女兒童組織的成員,但由于石磊一家對他的真誠,讓他良心發現,將小扣子送還石家。但一切尚未確定,真相并未大白,這就是小說作者的厲害之處。
2023年第11期編發了少一的《哭喪的女人》,直擊當下農村老年人的生活,有的相依為命,有的無依無靠。“哭喪”是一種民俗,將作為“非遺”傳承,同時也是九英嬸釋放宣泄情感的方式。此外,九英嬸的兒子到縣上當了局長后,娶了城里的媳婦。九英嬸反被兒媳嫌棄,與兒孫相聚在老家過年都極為困難。兒子一家在城里過年之時,九英嬸的丈夫“老拐子”的生命卻消彌于寒夜。九英嬸不想沖淡村里的喜慶氣氛,也不想打擾兒子過年,守著死人秘不報信。直至大年初三,兒子一家還是沒有回來。夜里,家里失火,九英嬸也葬身火海。這篇小說寫得極為悲壯。城市老人尚有養老院,農村“空巢”老人怎么辦?讓子女考上大學、跳出農門到底對不對?這是個社會問題,需要深思,中國的道德體系需要重建。這篇小說很有力量,可謂佳作。
愛情與婚姻、家庭,凸顯了當下現實的紛繁復雜
2023年第4期馬碧靜的小說《72拐》,講述處于危機中的家庭自駕游西藏,經過怒江72拐時發生車禍,卻又絕處逢生的事件。死里逃生后,家庭成員都在反思自身的過失,彌合了家庭的裂縫。原本女兒患上抑郁癥,夫妻準備協議離婚,但歷經生死,這些都顯得微不足道,生活仍然繼續。生活重壓、夫妻反目、子女抑郁,都是當下社會的普遍現象,小說呈現了當代城市生活的共性。
2023年第5期紫簫的《陌路》緊貼當下的現實,敘述了余群和陳豎生這對醫生夫婦由愛生厭、由厭生恨,最終老死不相往來的人生,揭示了當下老齡社會面臨的“養老”問題,使這篇小說帶有明顯的時代性。夫婦倆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甚至一方死后火化,子女通知余群去參與陳豎生的葬禮,余群仍然拒絕,這該有多大的憎恨與厭惡。“獨居”與“養老院”,似已成為當下老人們不可回避的現狀,人們將如何面對?人性在此如何彰顯?紫簫的這篇小說,給人們提出了思考。
2023年第6期寸三妹的《世俗愛情》,講述了兩代人的情感故事。香福姨和四叔的愛情中揭示了底層民眾的善良,令人動容。香福姨侍奉“我”的父親直至終老入土,又與收破爛的“四叔”有了黃昏戀。正當兩人準備結合時,“四叔”因為車禍賠償,弄得身無分文,又被嚇得尿失禁,只能回鄉下老家。香福姨與“四叔”的戀情也只能結束。“我”和無塵的愛情純粹而真摯,始于少男少女間的純真。“我”一直在昆明等無塵到省城上大學的消息,哪知接到錄取通知書的她也死于車禍,“我”的戀情就此戛然而止,直到在省城當了外科醫生很多年依然耍單。兩代人的愛情都陷入悲涼,卻閃現著溫暖的人性光輝。
2023年第8期編發了安軒龍的《大哥》,這是篇現實性很強的小說。“大哥”從貧困山村考起中專學校后分到城里企業,是村里人的榮耀,也是整個家庭的依靠。整篇小說圍繞大哥與大嫂、兄弟、姐妹等親戚的關系,寫出了鄉下人進城立足的不易,生存的艱辛。“大哥”為改變整個鄉下家庭的命運作出了犧牲,其孝老愛親的優秀品質也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2023年第9期王一三的《白馬騰空來》講述的是小鎮愛情故事,兩個農家姐妹同時愛上了協警鄒洪生,已與鄒洪生訂婚的姐姐輸給了妹妹。姐姐丁桂枝不得不遠走江南打工,草草打發人生。故事沒有就此終結,而是讓姐姐在異鄉遇到了堂哥,知悉父親病重,尚有孝心的丁桂枝返鄉照顧父親,再次與鄒洪生面臨著愛與恨的糾葛。作品以鄒洪生意外身亡收場。這篇小說的特點是小地方、小人物、小愛情,具有濃郁的人間煙火氣。面對命運的無常,小人物如何破局?這是作品提出的問題。
在思想和形式上的開掘,體現了藝術高度的追求
2023年第8期編發了馬碧靜的小說《靜修圖》,虛構了個靜修園,幾種不同的人生在此交織。這些人都在社會現實中受挫,來靜修園躲避。然而靜修園亦非凈土,這些人的到來,使這個園子充滿了各種不確實性,充滿是非糾葛。何處有歸處,何處有凈土?這是個充滿哲學意蘊的虛構作品。同時,我們也看到社會現實中存在各種各樣的“靜修”場所,絕大多數不能解決人的終極問題。
2023年第9期編發了吳昕孺的《將進酒》,以書信體小說的形式講述了李白壯年的生活片斷。小說以李白給杜甫寫信為切入點,將李白浪蕩不羈的壯游、求仕、情愛、交游、報國等歷程以第一人稱的方式作了講述,從人性的深度向讀者呈現了李白的生活狀態。書信體的形式,使真實的李白撲面而來,帶我們回到大唐盛世。
2023年第10期新大理人劉鳳麟的《深藍》與《當我倒數第二次見到父親》寫的是相同題材,即兒子與父親的關系。故事發生的地點分別在童年時的上海和成年時的大理。兒時的主人公每年生日這天,都要坐著公交車到父親的家里要生活費。無論在父親的家里還是母親的家里,都要面對父親或母親的另一半,還有同母異父的弟弟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在學校里,也受到同學的霸凌。在這樣的狀態下,他在公交車上與來自外地的大學生之間的聊天就獨具特色。故事以坐上公交車,到站結束,小說結構參照了卡佛的《軟臥車廂》。《當我倒數第二次見到父親》寫的是年邁的父親到大理探望開店的兒子。父子之間很客套,顯得很生分。父親很熱情,兒子不耐煩,找了個理由打車走了,讓父親自己逛洱海。小說篇末說:“這些年我始終在想,如果我已事先知曉那是我倒數第二次見到父親,我會怎么做。開車帶他環湖一圈?帶他去古城吃烤乳扇和鮮花餅?我想我不會的。我可能只會陪他走完那條油菜花田夾出的路。”正應了那句俗語,父子是天敵。小說敘述簡潔、冷靜,用對話推進情節。小說受到馬原的影響,也有海明威的敘事風格。
總體而言,2023年度《大理文化》刊發的小說整體質量佳,無論是作者數量和題材的豐富性,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均在去年基礎上有所提升。我們欣喜地看到本土小說作者的大膽開拓,也看到外地作者對期刊的認可。2024年,深信期刊的小說質量將會更有提升。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愿在新的一年,大家都能收獲文學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