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的光明
悲憫總有一種向下的趨勢
像是半空中的雨滴
它是光線就可以掰開水底的淤泥
它是釘子就可以穿透板凳里的蛀蟲
如今,它變成了我手中鐵鎬表面
流動的光芒。每墜落一滴
就可以穿透一部分巖層
顧城說:我要在大地上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
我現在只想在大地上掏通一條條小洞
讓太陽能夠穿透這個密閉的球體
用光的纜繩將其緊緊拴住提起來
搖籃般晃動
將地表上所有的黑夜都露珠般搖散
重返春天
拿起手鎬,小雞撓食般地
用力地刨。有一朵云在地心里
跌落又重新站起來
烏黑的煤壁吃驚地望著他滿頭的白發
準備用體內最富有養料的那部分黑血
八千多大卡工業能量的焦油
將他的頭顱長久地浸泡
本班的活干完,工友們驚喜地看見
老劉一頭蒼茫的蘆花
全變成青春的黑發
看來只有精煤粉加上熱汗才能達到
這個效果。如果只是把炭粉兌上冷水和好
抹到腦頂上,打個冷戰就會抖落
一行人說笑著升上地表
忽見一場大雪撲面而來
平原一夜間就白了頭。該用上
多少精煤和熱汗,才能使其
重返春天。大地在轉動著遠山的黑眼球
苦苦地推算
最高的褒獎
退休以后的第十年,他搬到幽暗的天堂里
居住。火化爐是一條必經的光明大道
通紅的爐膛中
瘋狂燃燒的煤火一見他黝黑的身軀
就像見到久別的父親那樣,哭喊著沖上前來
同時他肺里積壓的煤也跳了起來
每一粒都劇烈燃燒了一次
每一團烈焰中都有一個黑漢
掄鎬刨煤的場面
鮮紅的旗幟和光芒萬丈的獎章
插在了他瘦小的軀干上
燃燒,就是生命周期的終極意義
一個老礦工在爐中火化時
比別人少用了許多的煤
其身上跳起的火焰也粗野了一些
明明暗暗的道路
飛機在蒼穹上飛翔,火車在地表上開動
感到了遍體微微的戰栗
我抬頭看了一下高處
天空不語、大地不語、煤層不語
地心一片寂靜,目光中的柳芽在巖壁上綻開
嗅覺中的花香推開蜂擁的黑暗
十歲的我在破舊寒冷的教室內讀書
二十歲的我在烈日炎炎的工地上砌墻
三十歲的我在神秘深邃的地心掏炭
……面前的煤壁上
斷斷續續地播放著一個人的昨天
四十歲的我開著電車在井下往返
六十歲的我躺在墻角吞噬陽光
九十歲的我也許正在一抔黃土下續寫新的詩篇
快到下班時間了
面前的煤壁突然停止了播放
工作面上突然陷入了未知與神秘的混沌
一億歲的我會不會變成一塊大炭
被另一雙烏黑的大手采上地面
在新時代的爐膛里還原為一團人形的火苗
繼續為未來發著熱電
上井時我思想的開關并沒有跳閘
念叨聲照得曲折的道路明明暗暗
不斷下沉的肉身
天空如布,從星星鑿出的漏洞
里瀉出的那點光芒,實在不夠用
黑暗如水,無聲的大浪一層層涌動
只有在其中穿行
才能感受到它的浮力
自由泳、蛙泳、狗刨
我換著各種姿勢,仍然無法保證
自己能浮到黑夜的表面上
實在是筋疲力盡,只好任憑這沉重的肉身
快速地下沉。喉嚨里嗆了好多水
但卻不擔心濃稠的黑暗
能溺死人。從群山之巔
往到負八百米地心深處陷落。一路上
不斷地有稻草般輕盈的靈魂
吐著水泡向上升。我伸出手去
抓不住其中的任何一朵
最后還是一大片凝固的黑暗,百里煤田
托住了我的墜落
矸石堆里撿炭的老婦
她在舊事物中摸索
老樹根一樣斑駁的手具有
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爛石頭
丟出去,黑寶石驀地一現
籃子里烏亮的糧垛越堆越高
臉上微笑的彩云開口說話
有一段時間她挪移到了挖掘機的前面
使這個咆哮的鋼鐵巨獸不得不為她
改變了巡航路線。一個丑陋、衰老的女人
滿頭的白發在一瞬間可以開成梨花
一臉的老年斑有時也像月宮里的深潭
“籃里煤就是撿來的老伴,至少能伴俺過
好幾個冬天,給個一百萬
也不換。”她烏黑的身軀在汲取著
平原上刻骨的寒冷,在遼闊的雪光中
形成一個溫熱的漩渦
凋落進地心的月亮
清脆的信號聲傳出老遠
鋼鐵的大罐在深深的井筒內
做折返運動。吐出車皮、吃進矸石
我坐在時間的谷底
手按住信號
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巷道
鐵門外邊,候車室內坐滿
等候升井的礦工。無數黝黑的面孔上
閃爍出焦急的白光
到了晚上九點半
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
仿佛是盲目的月亮掉進了井筒
大家都一起仰頭張望
此時有幾塊矸石的碎片
砸到了井口的軌道上
仿佛是月亮撞在井筒里
粉碎的身軀
人們登上大罐
往八百米以上的地表上升
此時有人打開礦燈
照見了井筒內深深淺淺的劃跡
仿佛這就是月亮凋落時留下的擦痕
仰" 望
在地心勞作時
習慣看看頭頂的頂板好不好
像老農早晨起來看云
坐下,躺倒時都這樣
在井下,沒有什么能大過安全
那天在工作面上,青工小王吃干糧時
沒往上看,恰巧有一塊矸石
從頂板上脫落,砸爛他的帽子和腦殼
下了多年井,早就學會了仰望
走在地面上時也是如此
總要抬頭看看最高處
生怕一片天空掉下來砸到他
篆" 刻
我用蘸滿紅墨水的筆
在稿紙上書寫,一段骨感的愛情故事
立刻披上豐滿的肉體
我用蘸滿紅墨水的筆
在古城堡上走筆,一個民族的苦難史
便從時光干涸的骨架里洇出墻面
我用被矸石咬破的中指
在地心深處的煤壁上篆刻
結果是煤體很快地吞噬了這殷紅的色彩
眼前依舊是宇宙之初的混沌一片
在冬天的原野上,當這塊煤被點燃的時候
遍體濺起的全是羊水般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