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葉 風
四
寓山村的礦難現場還在清理,黎坤的遺體依然沒有找到,現場只發現了他遺留下來的雙肩包和一只運動鞋。雙肩包內什么也沒有。張蔭實上午與省事故調查組組長交換了意見,雖沒有說明黎坤此時來寓山的真實目的,但失蹤了一個審計署干部這么嚴重的事情,還是第一時間上報了高層。
小小的如縣各種謠言四起,有說黎坤被綁架帶走了,也有說他被肢解后送進了礦石粉碎機,連骨頭渣渣都不剩了。這一切都讓張蔭實出離憤怒,深夜里他開始起草《審計要情專報——關于寓山特大礦難背后的官商勾結》,然而現在掌握的一切大都只是推測,一切還都得等到喬軍、李青峰他們幾個組調查回來。
又是一個不眠夜。天終于亮了,清晨酒店的停車場,遠處一輛沒有熄火的掛著青海牌照的豐田越野車帶來陣陣廢氣的味道,張蔭實皺皺眉,似乎有點眼熟。
在如縣酒店二樓的小會議室里,張蔭實召集的情況匯總分析會正在舉行。審計干部喬軍有點急,“根據這一周來的調查,基本可以肯定,寓山金礦是經多次轉手才到了盛世投資公司的名下,國投礦業的財務報表顯示,2007年省地礦局準備勘查寓山金礦時,采取了合作投資勘查的方式,當時省地礦局711地質隊出資60%,國投礦業出資40%,一共打了6個鉆孔,投資了1000多萬元,其中國投礦業投了400多萬元,然后不知何故突然中止了。晾了三年后,2010年省地礦局711地質隊又再度勘查,這時大股東已換成了盛世礦業,是一個在北京注冊的名為盛世投資集團的下屬企業,股東構成比較復雜。盛世公司接手后,全部壟斷了投資,并成為礦權人,僅僅用了一年,就鉆出了十幾噸黃金,初步估值達到8億,而且,據說國投礦業已經研究準備用7.5億回購寓山金礦?!?/p>
張蔭實追問:“也就是說,國投礦業放著到嘴的肥肉沒吃,讓盛世礦業吃了,現在還要花大價錢把它吃回來?”喬軍說:“我想是這樣,這里面一定有問題?!?/p>
“青峰,你那邊調查的情況怎么樣?”“單從手續來看,盛世礦業是沒有問題的,證照齊全,縣里對這家企業高度重視,畢竟一家注冊在京城,僅注冊資本就達到100億的大鱷,任何一個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資的誘惑下都會奮不顧身的。”李青峰繼續說道,“不過本來寓山金礦的礦權人是省地礦局711地質隊,2010年3月,我從縣國土資源局查到的記錄是已變更為盛世礦業,而登記材料顯示是盛世礦業從國投礦業經過二手礦業權市場變更過來的,從政策和法律層面上看,這次變更完全沒有問題,但是礦權人是如何從711地質隊變更為國投礦業的,縣國土資源局的同志說不清楚,說那是省里的事?!?/p>
國家審記署駐錦陽辦事處邱主任剛散步回來,“邱主任好!”張蔭實走進邱主任的辦公室。
“坐!”邱主任對這個老部下一直非常器重,“你們的報告我已經看了,黎坤有消息了嗎?”“還沒有,現場已基本清理完畢,只發現了他的背包和一只鞋,當地已將他列為失蹤人員?!闭f著張蔭實拿出手機,把微信中最后黎坤給他發的幾張照片展示給了邱主任,“我高度懷疑,這幾張照片和黎坤的失蹤有著密切聯系。”
“給公安機關報案了嗎?”老邱的臉色越發凝重?!翱紤]到審計工作的特殊性和當地情況的復雜性,還沒有給公安機關提供照片,但是當地已經知道有一名審計署工作人員失蹤。”“當前最最重要的是找到黎坤的下落?!崩锨耦D了一頓,“這次的礦業權審計就告一段落,你們把報告完善一下,對地方提出加強礦業權管理的要求,尤其是在轉讓階段要依法辦理,透明公開,整改情況三個月以后報辦事處?!?/p>
“黎坤追蹤的這個線索怎么辦?這里面可能存在著重大利益輸送啊!”老邱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蔭實,你也是個老審計了,怎么不知道用證據和事實說話,懷疑大家都會,可證據呢?
老邱站了起來,似有送客的意味:“你休息幾天,掃尾工作我讓別的同志負責,你就把這些照片移交給當地,要求他們一定要找到黎坤同志的下落,就這樣吧。”事已至此,張蔭實只好起身離開老邱的辦公室。
五
審計工作就這樣轟轟烈烈地開頭,悄無聲息地結束了。最終提交的審計報告里,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些加強管理的要求,對寓山金礦只字未提,張蔭實很不贊同這樣的表述,他拒絕簽字,可后來負責的同志代他簽了字,并解散了審計組,二十多年的審計生涯里這是頭一遭。
因為不服從辦事處的安排,加上因對黎坤失蹤的事情負有主要責任,張蔭實被調離了審計業務處,發配到老干部處任職。
三年后,在綿陽陰冷而又漫長的冬日里,張蔭實和平時一樣在辦公室一邊上網一邊看文件,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三,張蔭實永遠忘不了這個日子,時近中午,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瞥眼望了一下,是一個來自青海省的陌生號碼。他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嚴肅的男中音:“請問您是張蔭實嗎?我是青海省海西自治州公安局刑警大隊的警官,幸超。”張蔭實略微停頓了一下:“我是,有什么事嗎?”“我們最近在追查一個黑磚窯非法用工的案件,一個人提到你的名字,我們通過網上比對,篩查了很多同名的人,覺得你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挺冒昧地給你打了電話,希望你能配合調查?!?/p>
聽到這里,張蔭實不禁有點啞然失笑,這么多年來,都是他讓別人配合調查,現在竟輪到他了?!澳銈兏沐e了吧,我沒去過青海省,這里是國家審計署駐綿陽辦事處。”“是的,我們現在追查的這個人也來自綿陽。而且我們現在也已到了綿陽,下午想來和你聊一聊?!薄澳俏以谵k公室等你們吧。”張蔭實無奈地放下了電話。
下午一上班,來了兩個彬彬有禮的警察,分別掏出了警官證表明身份,其中一位年紀稍長的警察先開了口:“張處長你好,我是幸超,打擾了,我們從青海趕到這里,就是想向你求證一個人?!闭f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照片遞給張蔭實,張蔭實一看照片,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他慢慢抬起花白的頭,指著照片上的人問:“這是?”
“張處長,今年我們海西自治州公安局發起了雷霆解救行動,摧毀了境內20多個非法用工的黑磚窯,解救了被限制人身自由的70多個工人,大部分是兒童和智力殘障人士,我們正組織對他們進行身份識別,依法遣返,其中這個人,”幸超指了指照片,“我們找他問話時,他什么也不說,只是用一根樹枝在地上不停地寫著‘蔭實’二字,經過反復的比對,我們確認這是人名,于是通過全國公安網,找到你這,你認識他嗎?”
“他是我們辦事處失蹤三年的年輕干部黎坤??!”張蔭實老淚縱橫,“他還活著嗎?他是怎么到你們那里的?”“這個我們正在追查,請問你和他是什么關系?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原來從事何種職業?是何時因為何事失蹤的?”幸超像連珠炮似的一連串地發問。
辦公室外,已隱約有人影晃動,張蔭實站起來走到門口,把門關上,轉身,壓低聲音,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警察,末了,加了一句:“這件事還沒完?!毙页磉叺哪贻p警察在飛速記錄著。
送走了警察,張蔭實來到了老邱的辦公室,老邱看到張蔭實有點意外:“有什么事嗎,聽說有兩個外地的警察找過你?”“是關于三年前如縣寓山金礦的事?!睆埵a實能看出來,老邱胖胖的臉抽搐了一下?!耙矝]有什么事,他們只是隨便問問。”張蔭實想起他對海西州警察的承諾。
老邱盯著張蔭實:“蔭實,重大事項及時報告組織,我想你一個老黨員是清楚的,如果隱瞞不報,后果你也是很清楚的?!崩锨竦恼Z氣里滿是威脅。“我當然知道組織紀律,剛才已給你匯報了,我堅信,正義有時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說完,張蔭實將公休假申請表放在老邱的桌上,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
六
第二天一早,張蔭實告別了老伴,踏上了趕赴青海的路,當天晚上就趕到了西寧市。張蔭實給幸超打了個電話,想跟他聯系一下明天去海西的安排,可電話里卻始終傳來忙音。
走進西寧賓館大院時,已是華燈初上,大堂里人不多,走到前臺,張蔭實掏出了身份證:“你好,我是張蔭實,昨天已預定了房間?!鼻芭_服務員接過身份證,一怔,扭過頭似乎和前臺上的什么紙片核對了一下:“您就是張蔭實?”“是啊?!薄坝袔孜幌壬谶@里等你。”張蔭實有點糊涂,不記得在西寧認識什么人。
年輕的女服務員向坐在附近沙發上的幾個人微微點了點頭,遞了個眼神,很快幾個精壯的男人就圍了上來,為首的是一個中年人,剃著平頭,絡腮胡子剪得很整齊,穿著厚厚的皮夾克,他似乎有意拉了一下衣擺,露出了皮帶上扣著的警徽。“你就是張蔭實吧,我是如縣公安局的,最近我們在調查一起安全生產事故案件,與你有關,想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p>
說完兩個人已一左一右鉗住了張蔭實的胳膊,另一個人拿起了他的行李,幾個人簇擁著走出了西寧賓館,上了一輛停在院中的別克商務轎車,駛出了大院。
張蔭實被兩個年輕的警察緊緊夾在座位中間,幾乎動彈不得。車子連夜開出了西寧市,開出了青海省,一路向東南顛簸,這一路開過黃河、淮河、長江,直至如縣。
車子停在一條主干道旁的輔道里,輔道里綠樹成蔭,周邊景色優美,抬眼望去,綠蔭后掩映著幾棟小樓,其中一棟更大些,似乎是主樓。為首的中年警官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只聽他在電話里說:“人到了,出來接吧?!边@時張蔭實才發現,在輔道右邊有一個長長的院墻,中間有一個小門,小門邊有一個門衛室,墻上只有門牌號,沒有單位名稱,很神秘。
不一會兒,小門打開了,出來了兩個人,一個看上去不到四十歲的年輕人,戴著眼鏡,挺斯文,還有一個約五十歲的中年人,顯得比較憨厚,跟在年輕人后面。
看到這兩個人后,中年警官回過頭來對張蔭實說:“到了,請你下車吧?!敝心昃傥樟宋漳贻p人的手:“文主任,任務我完成了。”年輕人老氣橫秋地拍了拍警官的肩膀:“辛苦啦!”中年人走上前來,示意張蔭實跟他一起走,張蔭實沒有拒絕,他已經大概知道了這是什么地方。中年人帶著張蔭實轉過幾個樓梯下到負一層,這里都是一排排的房間,門口有編號。中年人打開其中一間,用眼神示意張蔭實進去,張蔭實很順從地走了進去。
房間不大,四周米色的軟包一直到房頂,房頂一角是360度攝像頭,房間的正中擺著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對面有個矮小的單人沙發,高度確保你坐上去要仰視審問你的人。張蔭實有點啞然失笑。他問那位面容憨厚的中年人:“我大概要在這待多久?”“這個我不知道?!?/p>
門開了,戴眼鏡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似乎沒有坐下的意思,抱著雙臂,眼神不太友好:“黎坤,你認識吧?”張蔭實點了點頭??吹綇埵a實還算配合,年輕人有些滿意,眼神也柔和了一些:“那我們從頭開始吧,姓名,年齡,職務,學歷?”一切都是按照訊問的方式進行。
年輕人繼續說:“你知道三年前八月如縣的那場礦難吧?因臺風遠山引發的山體滑坡,23人被埋,一人失蹤?!薄爸?。”張蔭實簡單地對答?!笆й櫟氖悄銈兙d陽辦事處的年輕干部黎坤?”“是的。” “他是怎么失蹤的?”張蔭實抬頭看了看年輕人:“我不清楚。”
張蔭實在心里琢磨,自己剛想去青海見黎坤,就被請到了這里,這也太巧合了。多年的審計工作經驗告訴他,這事沒那么簡單。
“我們經過充分細致的調查,發現你不經組織批準,也未向地方通報,秘密派遣黎坤獨自一人赴寓山礦區調查,事后也沒有向地方通報險情,直接造成了黎坤同志的失蹤,至今下落不明,這是事實嗎?”張蔭實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張蔭實不知道自己何時離開這個地方的,他只記得自己在說了一大堆不著邊際的“交代”后,那個年輕人出去帶著幾張打印紙回來,是詢問筆錄,他簽了名,還按了紅手印。中年人把他送出了主樓,一直送到門口,張蔭實意外地看到了辦事處的車子在等他,不祥的感覺剎那間充滿了他的內心:“這一段時間你不能離開綿陽,我們隨時會找你核實相關情況,請你配合。”張蔭實冷漠地微微點了點頭,轉身鉆入小車。
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他回到了綿陽。
(原文刊載于《安徽文學》2023年第12期,有刪改)